葉意出了泣血城不久,附近的人愈發稀少,四周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清靜。


    這些年,除了霄宇,幾乎再也沒有其它修士願意出現在葉意的麵前。他們表現的非常害怕葉意,盡管葉意十分好奇其中的原由,卻也不曾多問。


    因為他常常忘記事情,其中就包括詢問這件事。


    每次葉意記起要問一問的時候,別人總是躲他躲得遠遠的。等他琢磨著下次有機會再問時,他一轉身,就已將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不斷忘卻的日子,葉意習以為常。


    遠離了熱鬧的泣血城,葉意一步步走入血山。


    待到方圓內再也見不到其它人的蹤影,葉意發覺自己衣兜裏某個小家夥終於開始緩慢地挪動。


    他輕輕地勾了勾嘴角,低頭一瞧,就見一個小腦袋從他的懷中冒了出來。掌心大的小人露出兩顆小小的尖牙,衝著葉意直笑。


    破界一如既往的討厭修士,在城中,他打死也不肯出現。


    更何況,泣血城內絕大多數均是魔修,破界深深地擔憂自己遭遇壞人的可能興許會更高。


    破界自葉意的衣服裏鑽出來,他爬上葉意的肩頭,四下望了望。確定當真沒有其他人了,他這才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


    城內的生活把破界憋悶得夠嗆,可偏偏,霄宇不怎麽出城。破界隻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葉意的身上,葉意比起霄宇出城次數多多了。


    然而令人苦惱的是,葉意每次從血山回城後,總是會出事,原因不明。


    這些年過去,葉意已不是當初那個小孩模樣的葉意。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麵容逐漸褪去以往的稚嫩。或許是性情的原因,葉意的穿著普遍簡單淺淡。如今的葉意看起來,平添了幾分的溫文儒雅。


    長大後的葉意脾氣仍舊溫和,時常微笑著,僅有在他發病之際,看起來會一反常態的萬分恐怖。


    破界平時纏著葉意陪他玩,卻不怎麽與葉意提及過往。那些連霄宇都解決不了這個麻煩,破界的小腦袋更是想不出好的辦法。


    破界很高興,葉意相信他的話。


    當初,剛醒不久的葉意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破界告訴葉意,他的名字叫做葉意,葉子的葉,意義的意,有且僅有這個名字,再無其它。


    葉意困惑地瞧了瞧破界,而後點了點頭,他信了破界給他說的話。


    哪怕,葉意會一次又一次的忘記。


    破界在葉意的肩膀上尋了一處舒服的位置坐好,他一手輕輕拽著葉意的衣襟,一手指了指天空,開心地說道:“今天又是大晴天,真暖和。”


    葉意笑著應了聲:“是啊,這樣的天氣,翎鳶肯定開花了。”


    翎鳶是血山內的一種魔植,能入藥。它有黑色的葉子,黑色的花,花瓣仿佛舒展的羽毛。翎鳶的葉子有劇毒,花卻又擁有解毒的奇效。


    上次葉意進山,意外的發現了一小片的翎鳶,它們臨近花期,遍地黑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葉意想了想,認為直接采摘著實太可惜,於是打算等到它們花開後,再摘取一些花和葉片煉藥。


    破界擔心下回出門,這些翎鳶早被別人采摘完了,於是,他建議葉意,把它們移入花海小世界種植。


    花海小世界內花草無數,葉意喜歡什麽直接種進去,又安全又方便。


    可是,葉意沒有答應,含笑擺了擺頭。


    血山的這些藥草既然生長在這兒,那麽它們的命運在這兒,和葉意的緣分也在這兒。翎鳶並不是葉意非要不可的救命藥草,沒必然什麽都放進花海小世界。


    再說了,霄宇也不確定他們還要在泣血城住多久。


    倘若葉意每次見到藥草就放花海小世界,要不了多少時日,血山都會被他搬空。倘若人人如此,竭澤而漁,以後的采藥人,當他們急需藥草時,他們又還能采摘到什麽。


    葉意這麽想,破界也沒多勸,癟了癟嘴。反正葉意常常忘事,這不知道是重複了多少次的等,時不時就等到藥草被別人破壞殆盡。


    不是每個人考慮的都和葉意一樣。


    好在花海小世界中奇珍異草眾多,萬年的連理樹有,先天靈寶也有,還真的是不差血山的這點兒草藥。


    破界心裏打著小算盤,葉意多出門一次,心情好上幾分,比什麽藥草重要多了。


    雖說是破界一直纏著葉意玩,可同時,陪伴葉意時間最多的也是破界。破界知道,霄宇要療傷,而且,霄宇另有許多的事情必須考慮,不會始終陪著葉意。


    而莫子謙眼下沒精力照顧葉意,雲秋成為器靈以後的情況不佳。莫子謙整天守著雲秋,唯有在葉意性命攸關的時刻方才現身。


    葉意身邊的兩隻瑞獸,一隻乘黃,一隻小旋龜,如今也是停留在花海小世界的時間居多。花海小世界靈氣充沛,比住在泣血城舒坦無數倍。


    破界晃了晃小腦袋,稍稍地倚著葉意,同葉意一起進入血山內。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落下,撒在生機盎然的血山。破界看著前方的小路,山中景色靜美,他一時間竟有些恍神。


    葉意早已不記得了,但是,破界卻永遠忘不了骷髏山的那一幕。


    那個時候,破界承擔的壓力相當大。


    天淵魔窟即將崩塌,骷髏山中的的骸骨躁動不安。它們不顧一切的想要突破天淵魔窟的束縛,脫離這個噩夢般的地方。


    破界必須攔住它們的攻擊,保護好石棺內的葉意,不讓外麵的混亂打擾他。


    破界記得,變故發生的那一刻,霄宇正利用與葉意的聯係,協助莫子謙和雲秋成為先天靈寶的器靈。


    雲秋殘魂的意識已然淡到了極致,淡到縱是莫子謙傾盡全力,依然倍感希望渺茫。這一瞬,任何丁點兒的小小失誤,都可能導致雲秋徹底消散的下場。


    然而,偏偏就是這般緊要的關頭,葉意忽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他的右手鬆開了白色的洗心石,左手卻仍然觸碰黑色的洗心石。


    頃刻間,魔氣如同狂躁風暴,猛地卷向葉意的肉身。


    魔氣擾亂了原定的計劃。


    不僅僅是破界,霄宇和莫子謙也霎時變了臉色。


    他們清楚地意識到葉意出事了。


    這裏不曾有外人進出,外麵的人不可能突然影響葉意,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觸及到葉意的人屈指可數。


    莫子謙麵色不善地看著霄宇,在等霄宇給他一個合理的答複。莫子謙全部的付出均是為了讓雲秋能夠活下去。而此刻葉意突遭變故,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葉意可能會死,雲秋可能會死,同時,奉葉意為主的莫子謙,他同樣可能會死。


    這件事的後果唯獨與霄宇關係不大,因為霄宇不會因此而死。


    那一刻,破界詫異地睜大了雙眼,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難道他的主人最後的決定居然是放棄葉意,留下葉元運嗎?


    這當真是霄宇的意願嗎?


    麵對不理解,霄宇並未解釋。隻有他最清楚,他絕不會用葉意的生命冒險。葉意一半的生命屬於他,葉意死了,對霄宇而言,沒有任何的好處。


    這樣的話,他不會告訴任何人。


    哪怕莫子謙看向霄宇的眼神裏有太多的不信任。


    霄宇上前扶起葉意,再度推入自己的靈力,竭力穩住葉意體內狂躁的魔氣。


    他的分心使得先天靈寶的形成為止一滯。


    霄宇冷靜說道:“我早說過,你要救雲秋,一切都得按照我說的辦。你既懷疑我,完全可以選擇合作到此結束。”


    莫子謙聞言沉默片瞬。是的,一切隻為雲秋,既然他從一開始選擇了信任霄宇,那麽現在就該繼續與這個人合作下去。


    他收回心思,一心一意地應對先天靈寶的變化。眼下是器靈形成的關鍵時刻,出了亂子,導致雲秋的處境愈發岌岌可危。


    同一時間,霄宇低下頭,他的額頭抵在葉意的額頭,一道亮光一閃即逝,劍靈斬天瞬間移到了葉意的意識中。


    霄宇唇邊溢出低不可聞的輕歎。他本來不願走到這一步,奈何葉元運執意如此,不肯退讓。既然這樣,那就讓破壞更加的徹底,什麽都不再留下。


    斬天通過霄宇和葉意的生命連接,進入了葉意的意識。


    哪怕生命共享,霄宇卻不曾隨意進入葉意的意識,那是屬於葉意的領地。


    他不會刻意窺視,不意味著他會繼續接受葉元運掌管葉意的意識。


    一道道劍光劃過,一縷縷的情愫散作白光,紛紛揚揚的飄落。


    隱隱的,霄宇仿佛聽到了葉元運在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他的名字,直到最後回歸靜謐。


    葉意陷入了昏迷,身體裏的魔氣和靈氣亂成一團,他的意識被斬天擾亂,亂到什麽都分辨不清。


    所幸霄宇決定果斷,他回手援助及時,莫子謙險之又險地拽住雲秋的殘魂融入先天靈寶,成為了器靈。


    身為主人的葉意已是昏迷不醒,莫子謙和雲秋得不到靈力的供給,與先天靈寶一道沉入自我封閉狀態。


    葉意的手腕浮現出一片葉子的圖案,大概是擁有兩個器靈的緣故,原本先天靈寶“情深”的名字也隨之發生變化,成為了“情深意長”


    隻不過,那會兒沒人關心先天靈寶的改變。


    破界不會忘記,那時的霄宇臉色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像極了九葉魏寧死去時的那個修為大跌的霄宇。霄宇摟住倒地的葉意,替葉意切斷了洗心石的聯係。


    如果葉意還醒著,如果莫子謙他們平安無事,那麽也許他們還有將洗心石收入花海小世界的可能。


    但此刻,留住性命,已經是極限。


    “走吧。”霄宇對破界說道。


    破界聽到這話的同時,立刻縮小了石棺的個頭,隻籠罩住霄宇與葉意。骷髏山的骸骨,天淵魔窟的碎塊不斷的砸在石棺表麵,激起了一層層的符文光芒。


    破界忍著被砸的痛疼竄出了天淵魔窟的地域,他浮在虛空之中,隻見天淵魔窟天地合攏,化為虛無。


    來不及感受悲傷,破界沿著霄宇留下的記號,徑直返回幽明城,回到了那處與天淵魔窟關聯的院落,幽苑。那裏是他們走向天淵魔窟的起始之地。


    沒驚動任何人,霄宇帶著沉睡的葉意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前往葉意一直心心念念著的泣血城。


    後來,破界得知,幽明城鬧得沸沸揚揚,據說是曆練的秘境出了事。


    不少修仙家族的弟子進入其中鍛煉尋寶,豈料秘境突生變故。最終,秘境完全坍塌,消失在虛空深處。各個家族的生還者寥寥無幾,損失的優秀弟子不計其數。


    葉意對這些一無所知,他沉睡幾年後才徐徐蘇醒,醒後亦是懵懵懂懂,記不得事情,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破界著急得不行,給葉意說了又說。


    葉意態度倒是一如往昔的平和,總是笑嗬嗬的聽破界說話。隻不過,破界說的話,他很快又會忘了。


    破界相信,葉意能堅持得更久,堅持到勝利。


    他相信葉意有一天能想起自己的身份,記得自己要做的事情。


    伴隨葉意的蘇醒,他的力量隨之蘇醒,封閉在先天靈寶內的莫子謙也醒了。


    成為器靈的莫子謙身體仍是半透明,極不穩定,他的懷中抱著一團柔光,那是尚未成形的雲秋。


    莫子謙並不著急,他有很長的時間,等待雲秋一天天好轉,等待雲秋重新化作人形,再次和他相戀。他們會相伴一生,再也不分開。


    當然,隨著葉意醒來的不僅僅是他的靈氣,龐大的魔氣同樣蘇醒了,禍福不知。


    不知走了過久,破界側過頭,蹭了蹭葉意的頭發。


    他笑著伸手指了指前方:“快看,是翎鳶,它們開花了。”


    翎鳶迎著陽光展開了如同羽毛般的黑色花瓣。周圍有腳印,還有采摘過的痕跡,但這次,先前的采藥人很好的保護了這裏。


    葉意采摘了一些花瓣和葉片,接著又往山林深處走去。


    有一株葉意在意的藥草,也不知長得怎麽樣了,葉意在等它成熟,用它的果實為霄宇熬藥膳。


    他希望霄宇的身體能快些好起來,也希望霄宇的心情能快些好起來。


    霄宇不快樂,葉意能夠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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