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生的心情不好。


    陳樹生如願回京述職,桐鎮新一任縣丞的人選卻遲遲沒有送出來。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若是一切順利,區區一個縣丞而已,何至於此如此斟酌?


    振東王指點著桐河上的茫茫凍冰,感慨說了一句:“茫茫河水,天讓它凍上,便不能流淌。如此便為天恩。”又抬頭瞧天,搖頭猜測:“或許會下雪,或許會起風,便是預料到了,又能如何?天恩難測,唯有承受而已。”


    何長生有些惱怒,卻隻能微笑不語。


    振東王也笑,卻是取笑打趣:“上回來的時候,你寵著何府七姨娘,此次回的時候,七姨娘被送到了陰風樓,你又寵的是十四姨娘。何老爺的的心思,也不好揣度啊!”


    何長生再笑,搖頭歎道:“不過女人罷了,何至於此。”


    振東王哈哈大笑,卻是說:“王妃要一個伴讀,你推薦十四姨娘的兄弟。又聽說你在床笫之間,便應了你那小姨娘縣丞幫手的位置,而你那位舅兄,卻是目不識丁之人。這消息,怕是不日就會傳回京城,何老爺的昏庸名頭,也要傳開了。”


    何長生眯著眼睛看河上的冰,有人鑿開冰撈魚,有孩子在冰上溜冰車,也有婦女凍著通紅的雙手取水洗衣。他無動於衷,並無感觸,隻是心想若真能如振東王這番話所說,倒好了。隻是自己下了這番功夫,連振東王都哄不了,新的縣丞人選依舊不能如自己所願。如今袁舒環再添上這麽一筆,戲演的過了,傳回京城,別人猶未可知,她那位狡猾如狐狸一般的伯父。如何能猜不出來?


    他卻不能把袁舒環如何,隻能怪田果子幼稚無知,做了幫凶。


    ……


    ……


    何長生不高興,便喜歡跳到樹上躺著看天。大約在遙遠或許未知的地方,有什麽東西能夠讓他覺得心安。隻是深冬的樹枝光禿禿的沒有樹葉,很難掩飾何府老爺的身軀,縱然他再無所謂別人的目光,也不願意被一群人圍觀誤會。所以最好的選擇,便是莫銅山的後院,那裏的樹物種稀缺。卻是冬日裏依舊綠意盈人。


    唯一煩惱的是莫銅山總有一隻紅衣烏鴉……


    令狐緒一邊搗著一缽藥草,一邊在樹下絮絮叨叨:“你竟然讓她念《鬼祟經》?她不過十五歲的小姑娘,你也太過狠心!事情不順利。隻能說明你自己無能,如此遷怒於人,實在不夠光明磊落!你口口聲聲她是你的女人,就算想要調教,又哪裏能這麽惡毒?我瞧著你手段有限。倒不如讓賢!”


    “砰”的一聲,一顆爛熟的果實從樹上掉下,令狐緒躲得飛快,卻依舊被在地上爆裂開的果實漿汁濺到衣衫。於是搗藥聲更加響亮,他惱怒的朝上頭瞧了一眼,轉頭便朝著山下叫了起來:“紅袖啊。給師兄拿一套換洗衣衫來!”


    於是樹上的身影微微僵直,愈發心煩。


    ……


    ……


    田果子跪在二門前頭,看著麵前攤開的經書。一個個黑色的字好似扭曲的惡魔,在她麵前手舞足蹈,卻實在不如何喜慶,也不覺得有趣,隻覺得渾身惡寒。讓她悔恨自己學會了識字寫字。


    一旁跪著的二姨娘微微歎氣,低聲安慰:“十四姨娘。便當不是自己吧。到底不是真的。” 今日早上她求情的結果,便是接受與田果子一般的懲罰,一起在二門下頭念三日的《鬼祟經》。


    田果子不語,心中惡氣翻騰,衝擊胸腔,如何都不能安靜下來。隻覺得惡心煩躁,無法正常思考。


    “還請兩位姨娘開始。”


    若荷站在不遠的地方,冷眼瞧著,無視遠處圍觀的丫環婆子甚至外頭二門上的小廝等人,瞧著到了正中間的日頭,開始催促。


    “我顧久月,無惻隱之心,無羞惡之心,無辭讓之心,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二姨娘咬唇,終究開始了第一句話。她姓顧名久月,在何府多年,若非今日受此懲罰,府裏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大名。


    聲音乍起,遠處一片喧鬧聲立刻消失,落針可聞,唯獨這沒有情感起伏的讀經聲音在空曠的四周傳播,久久不能散去。此處打掃的幹淨,沒有落葉,沒有冬雪,日頭藏在烏雲之後,好似也羞於見人。便連風都沒有一絲,似乎都不忍聽到這些字句。


    “……我顧久月,耳塗聽,目邪視,出冶容,聚會群輩,看視門戶……視聽陝輸,入則亂發壞形,出則窈窕作態,說所不當道,觀所不當視,……”


    二姨娘的聲音幹巴巴的繼續響起,遠處丫環婆子依舊寂靜一片。或許有人不知道這說的是什麽,但是早就打聽過具體內容,此時光憑借想象,也知曉這其中意義。幸虧大小姐何玉瑛被太夫人帶走不許出現,否則小姑娘此刻怕是要哭的死去活來,自己的親生娘親,在這裏口口聲聲的念著的,卻是她自小熟悉的東西,隻不過,都是惡言,相向的也是二姨娘自己。


    田果子在二姨娘的聲音中清醒了片刻,聽著耳邊沒有靈魂一般的聲音,更覺得惡心。她惡心的不是二姨娘,也不是這經書上的各種惡言,更不會是她自己。縱然自己此番大意了,粗心了,做錯了,但是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可以禁足,可以打手心,可以罰錢銀,甚至可以把自己趕出何府,但是,何至於此?


    二姨娘終於念完一段,好似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垂著頭不說話,離得近的田果子,能感覺到她瑟瑟發抖的身軀。


    “十四姨娘,該你了。”


    若荷的聲音也沒有感情,作為執行人,她隻是按照何長生的囑咐站在這裏,監視整個過程,催促兩位姨娘不要偷懶。至於她們所說的內容,至於她們的狀態。似乎並不曾入她的眼入她的耳。不曾得意,不曾幸災樂禍,不曾憐憫,也不曾絲毫猶豫。於是開始催促。


    田果子抬起頭來看太陽,灰蒙蒙的天空瞧不見太陽。


    她心想自己在田家十四年,家窮勉強果腹,六個兄弟樸實善良,多有被欺負,卻不曾怨天尤人。過節的時候也曾快樂,勞作的時候也曾互相心疼。哭過罵過,卻不曾恨過。爹娘打過教訓過,卻不曾羞辱過。可是為何今日卻這般恨。覺得這般羞恥?


    田果子垂頭看那經書,想到《四國演戲》,想到忍辱的劉皇叔,想到鑽人胯下了劉皇叔,想到自承卑鄙的劉皇叔。於是咬牙再開口。


    “我,田果子,無,惻隱,”


    她閉了嘴,讀不下去。


    不就是多了兩句嘴。何長生,你至於嗎?


    你說我運氣好,因為遇上你?你說我必須懂得你的意思。因為不懂就似打敗,打敗就會死人……那我若不怕死,你又如何?


    田果子沒再念下去,靜靜的把麵前的經書合上,輕輕的站了起來。抬頭直視若荷。


    遠處一片抽氣聲,然後嘈雜起來。


    二姨娘嚇得一把拽住田果子的衣裳下擺。卻沒有力氣把她拉回原處。


    若荷的眼睛陡然睜大,然後恢複平靜。


    “我不念。這不對。”


    田果子隻說了六個字,閉口不言。她安靜的看著若荷,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拳,卻顫抖的厲害。她不是不怕,違背何長生的意願,會接受什麽樣的結果,不是沒有先例。可是她就這麽做了,就這麽做了,隻因為她實在不願意,也不能把那些話當著這麽多人,以這樣嚴肅的形式,從自己的口中一一說出。


    因為這不對,這些都不對。


    若荷點了點頭,揮手叫人:“十四姨娘不認錯,先綁起來,扔到柴房,等老爺回來發落!”


    於是有婆子手腳麻利的過來綁了田果子,用的是粗糙的麻繩,用了十分的力氣,反正她眼下的處境,怕再難有出頭的那日,這府裏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誰又怕誰?


    若荷在旁邊輕聲說道:“你這又是何必,不過念幾遍而已,說那麽幾句話,又不會少塊兒肉,也不會丟什麽。你這般抵抗,隻怕結果未必是你能想到的了。”


    田果子沒想到她會這般好心提醒自己,此刻眼淚已經流下來了,心中突然有點後悔,怨自己這般衝動。確實如若荷所說,念幾句話而已,又不會死人。可是自己不從,到時候何長生如何對自己還好說,大不了一死,可是大糧的機會怎麽辦,家裏的兄弟怎麽辦,娘的希望怎麽辦?自己莫非就這麽點忍耐都沒有嗎?


    更何況,她實在不想死。


    可是已經做了,就這麽做了,哪裏有後悔的餘地?


    田果子被扔到柴房,一點形象也沒有的痛哭流涕,哭的衣衫盡濕滿臉鼻涕。


    ……


    ……


    在李紅袖脈脈含情的目光中,何長生毫不在意的躺在樹上。


    “你說,若田果子念了《鬼祟經》,你心裏真的不會有疙瘩?以後想起這事情來,你就心安?這般羞辱,她若記恨一輩子,你豈不是白忙活了?”


    令狐緒把草藥交給了李紅袖,自己換了衣衫在一旁調弄藥酒,偶爾嚐一口,皺眉搖頭。


    這話沒有人回答,但是樹上有綠葉沙沙,今日無風。


    “你自己心裏不舒服,為什麽要折磨她?你倒是不客氣。人家和你什麽關係,你倒這麽不見外?就算你以前受過這些罪,何必非得她再受一遍。女人女人,是要疼著哄著的,哪有你這般粗魯……”


    話沒說完,何長生已經飄然落下,狠狠的瞪他一眼,怒道:“既然是我的女人,我想如何就如何!”


    話音落了,身影也已經遠去,遠遠的地方一個黑影跟著躍起,正是永遠綴在何長生身後的元寶。


    “哐當”一聲,李紅袖手中的藥缽落地,令狐緒哎呦一聲跳了起來:“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你就不能多用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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