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萬緒】


    1、


    若沒記錯,當年在栗鎮見到李束的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個靠著乞討為生的孩子,滿臉髒兮,瘦骨嶙峋,讓人不想靠近。


    那座不算富有也不算貧窮的鎮子裏,他每天最多能討到半碗飯,時運不濟,甚至一天都不會進食。


    當年十八歲的江昭葉已經成為驍軍的副將。遇見他是在班師之日,那孩子正跪在街邊,怯生生的望著睦遠國南征回來的軍隊,目光裏融進了欽佩。


    他心不在焉的瞥過那孩子眼裏求生的渴望,有那麽一刻,仿佛看到了幼時的自己。在那個戰火連天的時代裏,終歸因於心不忍,把自己半年的軍餉都留給了孩子。


    之後以為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數日過後,他又見到了李束。他偷偷摸摸的靠近軍營,被守營的士兵抓住幾乎要打個半死。士兵罵罵咧咧說他誤闖軍營,按律當斬。江昭葉到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他,救下他時隻聽到瘦弱的孩子重複一句話:“我也要參軍,參軍有飯吃,有錢拿……”


    “李束。”江昭葉坐在床側,叫了他一聲。


    然而他並沒有回答,那具軀體仿佛已經沒有靈魂,隻剩下一個空殼。


    在後來從軍的幾年裏,李束一直跟在江昭葉身邊,東征西戰,也許前日還在南麵抗擊望月國的軍隊,一轉眼便又到了東麵抵抗大淮的進攻。見慣了比栗鎮裏的饑餓更為可怖的沙場,他漸漸變得沉默寡言。


    年幼時在栗鎮裏受的是饑餓之苦,然而到了軍營頓頓飽腹,隨之付出的卻將是不知何時就會消逝的年輕生命。


    可唯有她,還能讓他保留了少年最後的悸動。


    江昭葉極力壓製心裏的怒氣,一字一句問道:“李束為何會中毒?”


    蕭鈺支支吾吾:“是……是我不好……”


    “是誰下的毒?”江昭葉露出與往常不一樣的狠戾,他盯著蕭鈺,沒有了往常的溫和,“是誰給李束下毒!?”


    “我……”她怎麽知道是誰,對於他的來曆她全然不知,除了他的名字,她對他一無所知,“我,不知道……”


    “蕭鈺!”江昭葉冷不防的喝道:“這節骨眼上,你就非要添亂不可?”


    她頃刻沉默不語,死死咬住嘴唇,豆大的淚珠嘩啦而墜。


    “是斑月……”江昭葉轉頭望著李束倏地呢喃一聲,頹然:“李束中的是斑月毒……無藥可解。這是陸桑海域才會有的劇毒海蛇,因其外形有斑狀清冷如月,人們都叫它斑月蛇,隻要毒素入體,不出半個時辰便會死亡。”這樣的劇毒,早在大淮建國前就出現過,當今天子便是對睦遠鄰國軒都用了這樣的劇毒才有機可乘,致使軒都國數十萬的百姓軍隊都身亡其中。一座歌舞升平的都城在一夜間就變成了屠場!而陳顯卻對天下宣稱天災所為,名正言順揮軍入城,清理屠場,一夕間接掌軒都千裏疆域。


    真是陰狠!


    江昭葉伸手取下李束腰上的佩劍。忽然冷冷:“終於要對西南王府下手了……”


    2、


    “我要去找他報仇!”西南王府一眾侍婢都跪在門外,聽聞李束的死訊,都不禁一驚。他是江校尉身邊身手最好的將士,為人忠厚,一向得人尊敬。她們跪在門外半晌,忽然聽到蕭鈺的聲音傳來,打破了許久的靜謐。


    江昭葉聞聲,良久道:“懷瑞王的愛騎是你偷的?”


    未料到此刻江昭葉會問這個,蕭鈺不敢有所隱瞞:“是我……”


    “鈺兒,你帶他回栗鎮。”然而等她回答,他忽然話鋒一轉,“那是李束來到王府前住的地方,或許他不喜歡,但栗鎮才是他應該呆的地方。”


    “不,我不回去,我非得找到那人報仇不可!”蕭鈺決然喊道。


    江昭葉忽然厲喝:“你在江淮除了添亂你還能做什麽?若不是你偷了懷瑞王的追雪,李束會因去找你而出事?”話一出口,看見蕭鈺頹敗的神色,江昭葉有些後悔,卻也不想解釋。


    帝都這些人居心叵測,下一個毒殺的目標會是西南王府中的誰都未可知。她留下來實非良策。


    “可是,李束因我而死……我不找到下毒的人我不甘心。”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你知道他來自何處?“江昭葉發問,然而蕭鈺一個也答不上來。“找到他又如何,憑你一己之力殺了他?”


    殺了他!?


    自己也未必會是對手。


    少女想了一想。然而江昭葉顯然很急迫:“你今夜連夜帶著李束離開江淮。”


    蕭鈺驀然察覺到不對勁:“我不要自己離開,我要同姐姐一起回去。”


    “今夜你必須離開!”江昭葉毋庸置疑喝道,指尖觸碰懷中溫熱的信件,頃刻轉身走出去,留下不明所以然的蕭鈺。


    入夜。


    隊伍準備妥當。江昭葉幾乎將隨來的高手都一同派出。蕭鈺即便不甘願也不得不迫於他的壓製而收拾行囊。


    然而,夜空下的房簷上卻飛來一隻白鴿,盤旋幾許後趁人不備落入她懷中掙紮。鴿腿上綁了細小的信條。蕭鈺四顧之後將它扯下,打開那封簡短的字條,在看清的時候卻猛然一驚。這是姐姐的字跡。——戌時江淮鵲樓相見,勿讓人知。


    “鈺兒,一路別再鬧事了。”江昭葉走過來,語重心長的道。


    蕭鈺慌忙將信條收起,木訥的點頭:“好。”


    小七背著她貼身所用之物麵色如常的走過來,將少女扶上馬車。


    江淮一行,恍如一夢。她並沒有像往常逃離時那樣感受到快樂,這就像一個夢境,一個失去的夢境。


    “誒呀!”蕭鈺忽然掀起車簾,望了煙雨湖一眼。小七奇道:“小郡主,怎麽了?”“我忘了還他的錢。”蕭鈺歎道。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此事。


    3、


    車隊行走在驛道上,在這樣繁華的淮南裏毫不起眼。李束的棺木被放在最後的一輛車中,整個隊伍沒有懸掛喪物,看起來就如同往常的商隊。


    蕭鈺出城時看到一些青衣白襪的隊伍在城內城外焦急的穿行,經過城門時也沒有停留接受盤查。


    她不禁奇怪:“這些是什麽人?連王公貴臣入城都要盤查,他們怎麽可以隨意進出?”


    一側的侍女因也不知情,幹脆緘口不言。


    蕭鈺顯然覺得無趣,悶悶不樂坐好。不過行了幾裏,她便忍不住了。那間驛站記憶中就在不遠處,蕭鈺突然衝外麵趕馬的人喊了一聲:“停下停下,我餓了,我要吃東西。”


    為首的將士唯恐蕭鈺生事,這裏是帝都郊外,若有個萬一,可不好脫身。但礙於她的身份,也隻是怒不敢言。隻得喝令隊伍停下。


    蕭鈺待車挺穩,躍下來。一撥人馬正好在此時急匆匆的從她身旁經過。迅如疾風。


    馬蹄揚起的塵土朝她撲麵而來,蕭鈺用手揮了揮,一臉嫌惡。然而一眼撇過去,她卻在人群裏看見了他:“黃金!”蕭鈺慌忙喊道。


    但他們走的很急,她話未落音,他便走遠了。“什麽黃金?”小七問她。


    蕭鈺皺著眉頭:“說了你也不知道……”


    “江淮這幾日有大喜事呢……”粗糙的聲線從驛站裏傳出來,宛如驚雷,說話的人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提著嗓子喊道。


    蕭鈺望進去,一名壯漢正坐在驛站裏,大口喝著酒說個不停。同桌的人不以為然:“你哪一日不說江淮有大喜事?去年你也這麽說。”


    “那是因為現今時機成熟,大喜事要來了,哈哈哈!!!!”他笑得猖狂,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夥計端著麵走上前來:“賀大哥該不會是又喝多了吧。”


    “瞧他這樣,當然是喝多了。又開始說胡話。”同桌那人一臉無所謂的笑。然而壯漢卻猛地止住了笑,厲聲厲色的看著他們:“要來了,都來了,全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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