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琴吟歌,是母親生前極為喜愛之事。


    她常常在露水閣中唱給父親聽,但那些笙樂,卻隱隱流露著細微的傷感。


    她那時還不明白,為何兩個海誓山盟、死生契闊的愛人,會彼此麵對卻陡然感懷。


    原來在這對璧人的過往裏,曾有過這樣的一幕。


    她為了族氏不得不委身他人,他隱忍受下。可遺憾卻畢生烙印在他們身上,無法拔除。


    蕭靈玥聽江昭葉將那些事道完,整個人一踉蹌,險些摔倒。


    他眼疾手快的扶穩她,看到她片刻的失神。


    “父王應當是恨我的。”她忽然低低笑道。


    在他們的愛情裏,她是最不堪的記憶。怪不得,怪不得父王明裏一套,暗地一套,他必定是恨極了自己。


    江昭葉攬著她:“我們都是棋子,更應惺惺相惜。”


    蕭靈玥仍未回過神來,思緒全都飄然遠去。


    韋錄拿著名單進來的時候,見他們這般親昵正想退出去,卻被江昭葉發現。


    “進來。”他沉了沉聲。


    蕭靈玥被這聲音驚醒,從他懷裏掙脫遙退幾步,目光落到那份名單上。


    “這是方征入軍中的人,統共有三百餘。”韋錄似是害怕旁人聽見,特地壓低了聲音附在江昭葉耳邊道。江昭葉卻沒韋錄這般忌憚,用平常的音量說道:“三百餘人,太少。”


    韋錄像是大吃一驚,隨後皺眉:“因買馬錢糧已經去了大半,如今能征入三百餘人已經不少了。”


    江昭葉冷哼一聲:“三百人?再加上驍軍數千,莫說別的,便是現下在西南郡的羽騎就可將我們摧毀。”


    “但錢糧不足。如何……”


    “將西南郡的賦稅提一提,還有,南麵的關口,對那些商賈也好好管束管束!”他拿過名單瞧了瞧,複又扔到韋錄身上。


    雖說望月與大淮正是交戰之際,但南麵的關口出去便是望月最為富庶的度措城。有些商賈趁著兩國戰亂發國難財,他何不趁著也好好詐他們一筆。


    韋錄應承著退下。


    蕭靈玥才道:“你竟敢私下招兵買馬?”


    “這些事情,恐怕整個大淮我並非第一人。”他話中有話,深養閨中的蕭靈玥對大淮暗裏的局勢並不諳熟,也聽不出這番話裏的意味。但她自幼習書,卻知道帝王最忌諱為臣者做什麽。


    “如今正是戰亂。你提高賦稅隻為滿足私欲!實在無恥!”她蹙眉。


    江昭葉一頓:“那又如何?”


    蕭靈玥旋即被他這句嗆住無言。他突然變得這樣肆無忌憚,將以往那個沉靜謹慎的江昭葉拋棄。卻讓人擔心幾分。亦是,讓她畏懼的對手。


    憑她一介不曾過問朝事的女子,即便繼承了祭司之位,真的能夠讓他敗退將西南王府交還?


    “你會幫我嗎?”江昭葉忽然道。“若你真的能夠站在我身邊,我定是什麽也不害怕!”


    如她真是祭司,又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奪取天下有何難?


    “我一介弱女子,你當然不害怕。”蕭靈玥曲解他的意思,厭煩道,“我不想再回到以前,你也別奢望我會對你如從前一般。”


    “你並非弱女子。也許你曾是,但如今你已經不一樣,有哪一個弱女子會狠心將婢女生生打死?”不知何故。他不願看到她這般冷血心腸,縱使他不擇手段,縱使他今非昔比;人卻是這樣自私,即便自己多般變化,但並不希望他人改變,或改變方式來對待自己。


    蕭靈玥沒有辯駁,在她看來,他何嚐不狠心?


    他顧慮到的總歸是權勢,再不如曾經事事以她為重。


    “我這是在管束西南王府,做下人就應當有下人的樣子。別逾規越矩!”蕭靈玥冷笑幾聲,末了話鋒一轉,“你為何要帶我來此?”


    難不成實在炫耀他新王的兵力?


    軍營裏的兵士再少,但都是肯為他賣命的人!他是在嘲笑她孤立無援?


    “我想讓你瞧瞧過去我所生活的地方。”他道,踢開腳邊的碎瓷,強行牽過她推開門走出去。


    激揚的塵土被風吹向腳邊,眼前,正在進行訓練的兵士操刀砍向立在武場上的木樁。


    擊打的聲響響徹山腰。


    蕭靈玥被這氣勢一震,良久沉默。


    徐風緩過,數十裏外的延卞城,仍舊死氣沉沉。


    屋內的窗朝西開放,日光透不進來,入眼灰蒙蒙的一片。


    蕭鈺仿佛有了感應,心忽然的顫了一下。說不擔心蕭靈玥的處境是假的,她身上就算是有了祭司力量,可她一旦心軟,定是成為江昭葉的囊中之物,任其宰割!


    早看出來他不過是借迎娶姐姐之名奪取王位的話,她就算拚了命也要把他攆走。


    想起這麽多年任他發號施令,想起他在父王靈堂前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蕭鈺就恨他恨得牙癢癢。


    章渠進來的時候,蕭鈺正在房中踱來踱去。


    她望見她,如在生死邊緣抓住了生機一般,驀然衝上前去:“將軍,懷瑞王在忙些什麽?你可否讓我見見他,或者,通融通融,放我離開!”


    “不可!”章渠將提藍盒放到桌麵上來,一股飯香彌漫而來,蕭鈺捂了捂肚子,揭開提藍盒一瞧,做的幾樣雖都不是她喜歡的菜式,但都色澤鮮美,引人食欲。


    章渠見她一副垂涎的摸樣轉身要走。


    誰知蕭鈺又從後上來攔在身前:“將軍,我的確有要事急著回昆玉,你不能做主放了我,那便讓我見王爺一麵,我親自與他說。”


    章渠隱隱察覺王爺對這個少女並不一般,但是將她禁足此處的也是王爺,他並不敢違令。


    隻得搖了搖頭:“請小郡主別再為難章渠。”


    “陳浚翻臉未免也太快了!”明明不久前對她還溫而如玉,卻在回到軍營後變了一副樣子。這般與囚禁有何區別?!


    章渠聞言微微一震,她竟敢直呼王爺的名諱。


    然而蕭鈺趁著章渠失神之際尋機往外逃出,他反應過來正要追出去,卻見陳浚輕而易舉的提了她進來,他看著她的那副表情明顯帶了一絲不屑。


    “你不是答應我要聯手?怎麽,現在想臨陣脫逃?”陳浚嗤笑一聲,語氣裏莫名的帶著對少女的不滿。


    在幽林,他的話說的不夠明白?他的行為做的不夠明顯?為何她就是不能將心思放到他身上一丁點?為何她總是要急著逃離,在懷瑞王府如此便罷,從幽林回來後卻還是如此!


    “望月一仗,缺了你可不行!”陳浚鬆開揪著她衣領的手,說道。


    蕭鈺想了想,自己是曾答應他聯手奪回祭司的力量,而那個代價,必定是段淵的死亡。


    難不成要她親手宰了他?


    她頓了頓,道:“缺了我如何不行?”


    “你是餌,我需要你引蛇出洞!”陳浚斂眉。


    話方落下,不止蕭鈺,連章渠對此都是頗為震驚。


    陳浚鮮少會對一個女人百般照顧,蕭鈺是個例外。他身為屬下都能察覺到王爺對少女的愛慕之情。可現下戰局緊張之際,卻讓她做餌引蛇,無異是將她生死置之不顧。


    “憑什麽?”蕭鈺下意識的反駁道。


    憑他這麽厲害的人物,到了危急時刻還要把她往劍刃上推?這是戰地之王該有的風度?


    陳浚瞧著她被氣急了的模樣,麵色如常:“既然段淵肯為你不顧性命,以你做餌,他又如何不會上鉤?”


    蕭鈺頃刻警惕:“你想幹什麽?”


    他一笑,貼身過去,寬厚的手掌捧住她的臉,男人冷若冰霜的氣息繞在耳邊,蕭鈺隻聽了半句,臉色駭然蒼白。


    章渠眼見陳浚這般與她曖昧,知趣的退出去。


    房門悄無聲息的合上。


    房內再度陷入昏暗。


    蕭鈺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望著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輪廓明朗俊逸的麵龐下,竟然藏著這樣的想法,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我以為懷瑞王是光明磊落的人!”她口唇微動,喃喃的吐出一句。


    與其用如此不堪的手段,還不如讓她揮劍殺了段淵,至少這樣一來她不必存著更大的愧疚,段淵以誠相待,而她,難道要用這樣令人發指的手段去對付他?


    陳浚看著她變幻的神色,似乎也明白了什麽,霍然冷笑:“你是如何以為,本王是光明磊落之人?”


    蕭鈺啞然,眼珠轉了轉,良久,才尋到個理由:“你戰功赫赫,名震四方……”然而說了一半,望著他越發冷峻的目光,她卻突然想不起自己要說什麽。


    “戰功赫赫?名震四方?”陳浚突地嗤笑,“就憑這些,你便判定我光明磊落?”


    蕭鈺的臉頰微微發熱,不自覺的想要脫離他的手掌。


    陳浚適時的鬆開手,道:“我並不是那樣的人……”


    她一怔,


    他笑道:“我並非光明磊落之人,你所看到的那些都隻是表象而已,並不是我。難怪,你會看不到我的心。”


    他的語氣倏然攜了幾分哀傷,仿佛一座冰山忽然融了一角,破碎的冰粒沿著山隘滾滾墜下,讓人唏噓,亦讓人心疼!


    許久,蕭鈺微微動了動唇,避開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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