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斑駁。


    落了一地碎裂的月光。


    看見蕭鈺折身回來,陳浚終於將臉上的陰霾掃去,兩人互相麵對著卻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她眼角掠過他臂上被一方絲帕包紮的地方,出奇的平靜。


    “太子……果真是往西南郡去?”陳浚最先打破了靜謐。他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沙啞,談吐微頓,已不像是那個雷厲風行的懷瑞王!


    蕭鈺抬起頭來,態度十分冷淡:“你們陳家的事怎麽反倒問我?”


    陳浚眉眼一跳,胸口無端一股悶氣:“你與太子一齊從東宮離開,他的去處自然是問你才知道。”


    “問與不問是你的事,答與不答是我的事!”蕭鈺踱了幾步,見他巋然不動,問道,“還不走?懷瑞王難不成想在此處過夜?”


    蕭鈺特地重重咬道“懷瑞王”三字,以顯兩人的生疏。果然,陳浚的臉色更難看了些。


    離開障林回阮府的路上,他不知怎麽的,眼望著夜半的月光,忽然回想起了往事:“你想聽聽煙離的故事嗎?”


    蕭鈺騎馬在前,陳浚那一匹在後,隔著兩三丈之遠,但她竟將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想起前幾日在儀香樓的屈辱正是因這位名叫“煙離”的女子,蕭鈺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她一時不知怎麽回答。說不想聽,可她好奇得很,但聽了難免又會多一股怒氣。一想到陳浚對自己有好感隻是因為自己長得像“煙離”,蕭鈺心裏很不是滋味。


    然而不等她回應,陳浚便策馬上前,也不管她要不要聽就自顧說道:“十年前,我在燕州遇到煙離之時,還隻是北唐國親王府傲氣難斂的公子……”提起舊事,陳浚眉目裏忽然多了些難得的笑意,蕭鈺看過去,竟被他溫煦的笑容吸引住,這位執掌十萬羽騎、位極人臣的皇親。還不曾對她這樣笑過。


    此時的蕭鈺還不知道。這抹笑容裏埋藏了他此生最無暇美好的記憶。


    蕭鈺看得入神,甚至忘記了要去聽他後來的話。


    直到他說起那女子的容貌時,她才回過神來。


    陳浚勒著馬韁,緩緩的驅馬前行:“煙離的容貌也許算不上美,比起那些秀外慧中的官家小姐,她更普通一些,可她的眉眼卻是令我最難以忘記的……”


    “聽你這麽說,那她也不算是很美嘛。”蕭鈺下意識的發表出自己的意見,話一落音才覺得自己此刻的立場很是尷尬,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評判這位在陳浚眼裏與她相貌相像的女子。


    見陳浚忽然沉默。蕭鈺耐不住問道:“你……你喜歡她什麽?”她直接問了出來。說到“喜歡”兩字,她也並未猶豫。能讓陳浚銘記的女子。定是他戀慕之人。


    陳浚看了她一眼,凝神片刻後才說道:“遇見她的那一日,我與隨從去了燕州城內常去的一家酒肆。那時候,她就坐在樓上我早已訂下的雅座裏,閑暇的飲酒。一襲綠衣倚在窗邊,在燕州的秋日裏分外明亮,亦是醉人……”


    “酒未醉人人先醉。”蕭鈺又忽的插嘴道。


    但陳浚並未有一絲不悅。隻等她自己閉嘴,才繼續說:“我身側的仆從走過去,正想與她理論,誰知才說了一句‘這是我家公子定下的位子’,話未落音,她便抬起手中的劍鞘打了我的隨從。這等烈脾氣,讓當時年少氣盛的我瞬間便生了怒意,燕州城誰人不知我陳浚乃皇室子孫、父親又是統領羽騎的陳王殿下,燕州城中的人向來見著我恨不得掏心掏肺想盡辦法巴結。可這丫頭卻不知好歹,打了我的隨從還揚著臉十分不屑……”


    蕭鈺不自覺也放緩了騎速,此時向她說起過往的陳浚,倒有些在陳煜身上才看得到的閑然之意。


    “我當時自持身份貴重,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我的人,我自然是要討回公道的,因此,我便吩咐那些隨從拿住她。煙離雖然不畏權貴,可她一介弱女子,說實在的,她的功夫也見不得有多好,而她脾氣這樣衝動顯然是要吃虧的。不過幾招,她便被我那些仆從捆住手腳,我走近她,正想著要怎麽處置她時,她卻忽然說要與我比酒,她說,酒肆裏的雅座是留給能喝酒的人坐的,誰能喝誰便有資格占有這個位子……”


    聽著陳浚描述那個從未見過的女子,蕭鈺兀自在腦海裏繪著煙離的模樣,她一定也是個眉眼靈動、機靈古怪的女子罷,這樣想著,蕭鈺莫名的對她有了些好感,先前的那些不滿和怨恨竟然一時褪去了一半:“真是奇女子,明知道你是皇親,還敢這麽放肆要比酒,換做我,可不一定敢!”


    “你不敢?”陳浚輕鬆的對她笑了笑,“如此你還偷我的馬?”


    蕭鈺迎上他的笑容,忽的一頓,突然覺得自己此刻還與他說笑真是罪惡,瞬間便冷下臉撇開腦袋。芙嵐傷重他手,而為玉屏卷他早有殺害賀樓祭司的預謀,他心中的陰謀到底有多少她也不敢想象。蕭鈺暗暗咬牙,她怎麽能與這樣深不可測的人如朋友般相談歡笑。


    陳浚輕輕的歎息一聲,轉過頭繼續說道:“我當時盯著煙離的眼睛,莫名就被她目中的靈動吸引過去,鬼使神差答應了她。沒想到我這個決定是一個極大的錯誤,煙離的功夫雖然不盡人意,但她的酒量卻出奇的好。不過三壇,我便知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可她雖雙頰泛紅,眼裏卻露出冷靜的光芒,之後我履行諾言,將位子讓給了她。並答應她,今後隻要來到這間酒肆喝酒,酒錢一律我付。而我與煙離便是因那三壇子酒結識……”


    蕭鈺這回不再發表言論。


    可陳浚仍是頓了一下才又道:“我對她的戀慕便是一日一日的相處堆積而起的,煙離不拘小節、性格爽朗落落大方,相識半年之後我便向她表明了心意,想要娶她入府。可沒想到她竟然回絕了我。煙離告訴我,她這一類人永遠不可能會踏進貴胄門庭做一個衣食無憂的貴夫人。我當時不知她為何會這麽說……我從不過問她的來曆,亦不關心她的出處,可那時起我才知道,我對她的了解實在太少了。而就在那之後,她如人間蒸發了一般,讓我尋不到她……用盡所有方式也無法從北唐國將她揪出來!”


    陳浚說到這裏,唇齒微微一震,麵上的笑意也漸漸褪去,轉而恢複了懷瑞王才該有的冷若冰霜的麵孔!


    蕭鈺詫異他這樣迅速的轉變,怔怔片刻後,情難自已再次開了口:“那你現在還是沒找到她?”


    話落後轉念一想,蕭鈺才發現自己又多嘴了,若他如今找到了煙離,怎麽還會把那份相思寄在她的身上。


    她正悶悶想著。誰知陳浚卻忽然輕輕吐了一句:“她死了!”


    他眼神淡淡的掃過蕭鈺震驚的麵龐,像是再次重複給她聽:“煙離死了!”


    “死……死了?”蕭鈺不可置信的喃喃,“隻是表白心意而已,不願意便算了,為何尋死?”


    “她是被人殺死的!”陳浚竟然輕輕笑了一下,蕭鈺鎖著眉,十分不解的看著他。


    說到這裏,陳浚停下來再也沒有開口。


    蕭鈺雖十分好奇,但也沒有再問。隻是低著頭略略思索著。


    到達江淮城南門的時候,他們被侍衛攔了下來,好在蕭鈺換了一身男子的裝扮,陳浚拿出阮府的牌子示意後便很輕易的混了進去。


    阮夢蘭早就在阮府候著。


    蕭鈺進去的時候左看看有看看,片刻後問她:“芙嵐呢?”


    “已經安頓好了,郡主放心!”阮夢蘭舉止優雅得當,竟將方才在障林掐人時的狠戾掩藏得很好,取而代之的是大家閨秀的端莊。


    蕭鈺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這會兒的阮夢蘭將遮麵的白紗摘了下來,露出溫婉的笑容,將這一張本就白皙的臉襯得更加美麗動人。但是,她怎會知道自己是郡主?


    蕭鈺正要開口,可一想,她與陳浚是一夥的,自然對她的底細十分清楚。


    “他的傷勢如何?”陳浚一麵走進廳堂,儼然像是這府中的主人。


    阮夢蘭隨在他身後:“都怪夢蘭出手重了些,駙馬爺的傷勢並不輕!”


    “的確重了些。”陳浚若有所思的喃喃。雖然平日裏他與阮大人交好,知道他的千金有些身手,可今夜在芙嵐身法那樣迅速的情況下她竟能舉劍一擲耳中,倒有箭不虛發的魄力!令他頗為震驚。


    阮夢蘭倒了杯水遞給他。陳浚接過,看了她一眼:“可留人照顧了?”


    “駙馬爺讓夢蘭前去知會了人,陸桑府中那名叫木蝶的侍婢已經過去了!”


    陳浚手一顫:“此事還有多少個人知道?”


    “王爺放心,隻有那侍婢知道,駙馬爺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並不敢宣揚,他說木蝶是他的心腹,讓她知道無妨,再說在天香樓養傷的這些日子,陸桑府中總得有人知道駙馬爺的去處才好,木蝶是陸桑府的管事,有她在,公主那邊才能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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