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青玉目中的光芒一分一分黯淡下去。


    他的手心裏,是長姐越發冰涼的一雙手。接近冬日的深秋中,城外的風肆無忌憚的掠了過來,包裹著這場還未結束的殺戮。


    景素歡意識漸弱,但還是看到了出現在身邊的一抹黃袍。


    然而她並沒有再順著黃袍的視線往衣裳的主人看去,反倒抽出手,覆在了弟弟的手背上,目中滿是擔憂。


    景青玉亦察覺到了身旁無端的壓迫,但他如長姐一樣,都對那抹黃袍置之不理。


    麵對這般殘局,他的心早已凝結如冰,任是烈火刀槍,也不可將其溶解、碾碎!


    景素歡忽然將他的手往自己心口輕扯了扯,意是要他俯下身來、有話告知。景青玉領會,在他低下頭的那一霎,她微弱的話語聲已緩緩傳入耳中。


    “好好……好好活著,還有……還有馥兒她……帶她離開……”


    當這句話從臨死的長姐口中說出來時,素來遇事不驚、沉穩應對的景城王終於卸下了偽裝,失聲痛哭起來。


    這五年裏,他對長姐有過太多的誤會,然而此時,他才明白原來在長姐心中,最重要的並非是景家的百年基業,而是他的安危。她處心積慮助他保住景家的榮華富貴,教會他權衡利弊,所有的一切,都是想讓他能在這個風雲暗湧的王朝占有一席之地,擁有可保護自己的實力。


    但到了臨危之際,景素歡卻拋棄了所有,甚至是性命,隻想換來親弟的安穩。


    縱然她錯了,事到如今不管她再做任何舉動,都已無法為景青玉開脫。


    “我很後悔……”景素歡努力的把唇湊向景青玉耳畔,“很後悔當年……追殺馥兒……你若能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地,我到了九泉之下……才不會對阿長有所愧疚……”


    花含笑仿佛能感應到這邊的對話,在她說出“阿長”兩個字後,目光灼灼的看了過來。


    近冬的江淮很冷。即便雪還未落,呼呼吹來的冷意卻能把人心凍得像塊冰一樣。


    蕭鈺站在人群裏搓著被風吹得通紅的手,遠遠瞥見景青玉抱著一個老婦人哭得像個淚人。


    她不知道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看到那樣的景青玉,心裏卻仿佛壓下一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皇帝駕臨之後,很快處理了城門的這場動亂。


    景青玉等人的結果可想而知,即便是郡王地位,也未能躲開牢獄之災。


    畢竟,這是官員百姓有目共睹的劫殺案。光是從宮走劫人這項罪名就足以將景青玉判死刑。更何況。事情還牽扯到了複*。


    兩日內。景城王府便被帝王下旨圈禁。雖然誅殺的聖旨未下,然而人人都預感得到景家的下場,大概離死也不會遠了。隻要景青玉勾結叛軍的罪名一下,與景家有緊密關聯的人都不會有活路。


    此番事情關乎國祚。不日便震驚朝內外,掀起了惶恐不安的亂局。


    而這一次,皇帝的動作極快,讓風遠閣也來不及做出應對。


    作為複*聯絡驛站以及亡國公主隱居之地,風遠閣不知何時已經引起了太子殿下的注意,加上景青玉與風遠閣來往頻繁,奉命徹查景青玉人脈關係的官員也很快想到了風遠閣。


    本來,郡王流連青樓也並非什麽奇事,但凡是個有權勢的男人。多半會去風月之地找樂子。可偏偏景青玉今時今日已不再是一個普通的郡王,而是一位不忠於郡王的叛者。


    風遠閣被抄查的那一日,趙已枝咬定風遠閣與景城王除了風月之事再無其他的交集。然而她未料到,太子竟然拿出了景城王與風遠閣深交的證據,恰好是趙已枝支到溪郡丹城買船出海的那批銀子。


    賬本上都有記錄。清清楚楚的記載著銀子在何時何地由景城王府劃出給風遠閣,再由風遠閣運到丹城與複*交匯的。


    這樣一來,風遠閣與景城王府、複*關係密切的罪名便是坐實了。


    趙已枝當日便被扣壓下來。


    太子手下的人辦事嚴謹,逐一將風遠閣的人一一審查過,次日,將趙已枝等重犯一並押上了江淮。


    複*轉瞬損失數員大將,無不對一鳴驚人的太子恨之入骨。


    但是沒有人得知,太子究竟是如何拿到賬本,又是如何悄無聲息的扣押下了複*自丹城派出的船隻。讓風遠閣錯失了最佳的反擊機會。


    幾日下來,景家盤根錯節的勢力被連連拔起,無不震動人心。但在看著一個族氏從輝煌跌入穀底時,眾人卻都忘了在城門下吞劍而亡的景嬪。


    如今細細想來,所有的驚天動地竟都是因她而起。


    若無她被皇帝捉住了可懲處的機會,帝王也不會這般狠心決然,景青玉也不會從溪郡急忙趕來,從而導致景家落入了圈套,踏上不複的境地。


    “你也不能怨我,這些苦果都是你自己種下的。”這一夜裏,慕容昭慶剛剛從父親那裏得到宮外的消息,聽聞景素歡慘死城樓,景家也隨之一落千丈,心中幾分感慨。


    千縈將她要的東西取來,而後緊閉宮門,命朝雲宮的宮人提起十二分精神看守。


    “娘娘,真要在這燒紙錢?若被陶妃發現拿住了把柄,她定要上皇上那兒告狀了。”千縈擔心的問。


    景素歡出事後不久,皇帝又把鳳印給了陶妃。後宮的權力輾轉下又到了陶妃手裏。她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景素歡一死,宮中幾乎無妃子可與她相爭榮寵,因此氣焰更甚囂張。


    不過陶妃雖是驕橫了些,卻也並未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一時間,宮中對她執掌後宮並無異聲。


    但慕容昭慶知道千縈的擔心不無道理。


    因為揭發景素歡有功,朝雲宮帝寵漸多。陶妃一旦有勢,最受不得別人同她爭寵,哪怕帝王的那些寵愛根本不及她的一二,她也容不下。這樣想來,也難保她會派人專門盯住朝雲宮,尋機告狀。


    “無妨。”然而慕容昭慶神情淡然。一副到時候再說的模樣,末了一麵將籃中的紙錢拿出來,一麵命千縈端來火盆。


    同樣在燒紙錢的,還有被隱秘安頓在江淮的蕭鈺。


    這一處院落離皇宮外的別苑並不算遠。僅有一巷之隔。


    蕭靈玥因為照顧情況惡化的江昭葉累了一天,早便睡下了。


    隻有蕭鈺還清醒著,短短時日內,眼看了景家橫遭變故,她便想起了有過同樣遭遇的西南王府,傷心到深處,怎麽也睡不下。


    轉而想到這日是景青玉姐姐的頭七。幹脆爬起來為她燒紙錢。


    “景家家財萬貫。你到陰曹地府裏定也不能缺錢花。否則會被人笑話。”蕭鈺在庭院裏放了一個火盆,將紙錢一疊一疊的扔進火束裏。她與景素歡不相熟,並無感情可言,若非要說牽扯。不過是因景青玉罷了,因此她想來想去,也隻能想到這句話。


    昨日方過了立冬。


    江淮的天變得格外冷。


    風一陣一陣吹來,從她麵頰上刮過。蕭鈺打了個寒戰,隨即目光一動,轉身到房中抱了些冬季的衣裳出來,那些華貴的緞料觸手生溫,然而下一瞬就被蕭鈺毫不憐惜的丟進火盆裏。


    “陰曹地府的東西也不知道好不好,冬時這樣冷。也得給你備些衣物才可,這些都是太子送來的東西,想來也是很名貴的。”


    “既然名貴,怎能拿去燒!”


    蕭鈺話方落音,身後便傳來了一句曆喝。


    她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將還未來的及扔進火堆的衣裳往身後藏,轉眼看見是陳煜,舒了口氣:“我當是誰這麽心疼這幾件衣裳?你堂堂太子殿下,小氣什麽?”


    “不是我小氣,隻是這些都是給你姐姐的衣裳,她離開西南郡時僅帶了幾件換洗的薄裳,江淮現下已經入冬,冷得很呢。”陳煜臉上有些暈紅,說話時隨著吐出幾縷酒氣。


    蕭鈺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但已經燒了,隻好勞煩太子再送來一些了。”


    陳煜把折扇搭在手心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不過……你為何要給景素歡燒這些東西?”


    “我可憐她。”蕭鈺毫無避諱之意,脫口便道,“本是貴妃,最後卻淒淒慘慘的死了,而弟弟被押入天牢後,連個為她送行的人都沒有,也不知道你們會把她扔到哪裏埋了……當真可憐。”


    “她被父皇接入妃陵了。”


    “可她……不是重犯嗎?”蕭鈺驚詫道。


    陳煜苦笑了笑:“君王的心思,還是別揣摩了罷。”


    聽得出他不願多說,蕭鈺也不再追問。反正這個景貴妃的事與她本就沒有關聯。為她燒紙錢也不過是出於同情心罷了。


    “我倒是奇怪……這麽晚了你來這兒做什麽?”她圍著他轉了一圈,重重歎了口氣,“莫非是在燕淑樓吃了閉門羹?”


    “真是天大的玩笑!本太子會在燕淑樓吃閉門羹。”陳煜大笑了幾聲才停下來,“我隻是去堂兄府中喝了幾杯酒,心下煩悶,也不知為何就走到這兒來了。”


    蕭鈺當即明白他口中的“堂兄”是指陳浚,轉瞬就聯想到了葒雪。


    相別數日,她又回到了江淮,可卻徹徹底底的與那個魔物失去了聯係。


    這幾日來她雖試圖通過龍息佩探尋葒雪的蹤跡,甚至悄悄去了懷瑞王府打探,卻都一無所獲。


    自如雲殿一別後,葒雪如同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


    蕭鈺連那縷熟悉的風也沒有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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