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村子裏的人慢慢匯聚在風比較大的胡同口。有人家的飯早,已經端著飯碗靠著電線樁找到了有風又舒服的位置。邵乾扛著鋤頭跟在哥哥邵安身後順著深胡同慢慢的往回走,腦子裏還在想著方才看到的景。


    就是剛剛在地裏除草的時候,鋤頭勾過玉米行,一窩小野兔就那麽不期然的露了出來。應該是剛剛滿月,趁兔爸兔媽不在家出來乘涼。一個個大剌剌的翻著肚皮躺在那裏。待邵乾用鋤頭撥開玉米的時候,才翻過身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人兔對視了好長一會兒,那五隻小灰兔才夢醒了似的慌慌張張的往洞裏鑽,其中一隻被擁擠的隊伍卡到了腦袋,後腿在洞外蹬了半天。邵乾急著回家,想著第一時間把那窩憨態可掬的小野兔畫下來。


    “大的肯定就在附近,你偏要放走它。能煮一鍋肉哩。”邵安抱怨。


    “我剛一動它們就跑了呀。”邵乾笑,他和哥哥快要一整個暑假都沒吃到肉了。家裏的花狸貓起先還會隔三差五的往家裏叼隻野兔,可自從偷了別人一隻雞被暴打一頓,現在就隻往家裏叼老鼠。


    “明個我去大堤上看看吧,摸幾條魚回來。”


    “不行,這半個月雨水大。聽說鄉裏有娃子下河,出事了。”邵安掃邵乾一眼,“明個去開荒,大隊給了兩畝荒地。”


    “不得交糧?到時候交的比收的多。”


    “大隊支書說了,咱爸是因為村裏才出的事,他的地就不該收走嘍,這是補償咱的。”


    “唔。”邵乾垂著頭,眉頭慢慢皺緊。


    家裏上一輩是富農,包了南堤村幾乎所有的良田,雖然也是家裏人一點點努力掙來的,但是忽然有那麽一天,說沒就沒了。爺爺先是被土匪打了黑槍,然後家裏就被抄了,兩層小樓如今刷新一遍,還挺立在村子中央,不過已經成了南堤村大隊。


    邵乾出生在1969年的春天,j□j的大風刮到這處偏僻的鄉村時是1969年的冬天。他沒有機會體會當時家裏的慌亂,等他有記憶的時候,一家人已經穿著補丁衣服住在村頭的一間土坯房子裏。家裏唯一的大件,是一把斷了一條腿又被邵父仔細接上的藤椅。那是他童年裏的唯一玩具,他記得自己趴在藤椅上,躺在藤椅上,坐在藤椅上……幾乎用過所有的姿勢。父親會坐在那把藤椅上抱著他,哥哥站在一旁,聽著父親低低地講故事。偶爾也會教他們兩個在地上畫畫。邵父每次回家,先去了脖子裏掛著的牌子,然後就會佝僂著背過去抱他,每次都是不變的一句話,“乾,保佑爸爸吧。”


    邵父死在77年的冬天,晚了母親七年。南堤村組織人往堤對岸運糧的時候他弓著背走在最前麵。八歲的邵乾蹲在黃河邊,邵父說,等運完糧帶你鑿冰捉魚。說這話的時候邵父小心翼翼,雖然已經摘到了那副倒寫“邵懷穀”“打倒地主老財”的牌子已經兩年,他還是無法從那種隨時有可能被抓去批鬥的恐慌中解脫出來。


    邵乾記得自己袖著手站在黃河邊,安安靜靜的等父親把糧食運完回來。他看著他走在最前麵,還跳著腳喊:“爸爸你要快點。”


    邵父佝僂著腰拖著一整個木筏的糧食,回頭衝著他招手笑,然後就忽然消失在他的視線裏。邵乾站在原地等了很久,才聽見有人喊,“老邵掉進冰窟窿啦!”


    邵乾眨眨微澀的眼睛,內心又翻滾出父親說過的話。父親說:“邵安邵乾,你們熱愛這片土地嗎?如果哪一天爸爸也不在了,想走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爸爸沒有見過海,可是你們的媽媽說,海是藍色的,海的那邊住著大胡子藍眼睛的洋人,不會有批鬥,不會有殘害。”


    結果是,他和哥哥依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幸運的是,在一次次的升學過程中,他這個掛著富農成份的人得了老支書,也是如今的鄉長何偉業的庇護,並沒有像哥哥一樣初中都沒能讀完就紮根在這片土地。


    雖然何偉業做支書的時候對邵家一向不錯,但自從他到了鄉裏村裏換了新支書,家裏能像別人家一樣得到的又變回了零。


    邵家和何偉業家什麽關係呢?隻不過何偉業和邵懷穀是好友,但在邵懷穀被打倒的時候就已經劃清了界限。何偉業的兒子何東倒是和邵乾關係不錯,小學是在一個班。後來何偉業到了鄉裏做鄉長,何東進了鄉一中,邵乾也跟著考了過去,兩個人依舊是一個班。


    何東曾經拐著他的脖子說,邵乾,你丫的再考滿分讓我爹看到了抽我,信不信老子廢了你!


    邵乾當然沒被廢,在又一次摸底考試數學拿了滿分後,何東拉他偷偷出了學校,在附近偷了幾棒玉米挖了紅薯,倆人在地裏吃了一頓烤紅薯玉米。


    盡管這樣,何偉業調走,不管是不是高升,新上任的村支書也不會看在他的麵子上繼續照顧邵安兩兄弟。當初動地(土地重新分配)的時候,因為如今戶口上隻剩他們兄弟兩個,曾經的父親的地也被收回,家裏唯一的兩畝好田被換成了三等地,還搭了八分的鹽堿地上去。村支書忽然給了兩畝荒地,不得不讓人多想一些。


    “你們通知書是不是該下了?昨兒去學校你們老師怎麽說?”


    “昂。”邵乾笑了下,“班主任說沒問題,讓安心等著。回頭通知書下了,會讓人給我捎信兒回來。哥,你要不要重新試一下高考?”


    “我試啥?高看你哥了吧,初中都沒讀。”


    “其實初中內容挺簡單的。”


    “我不是那塊料,再說,都這麽大了。都二十四冒高了還和你們小娃娃擠一個班上課?你好好學,將來再考個好大學,讓哥也掌掌臉。”


    邵安二十四了,入了冬就是二十五。這個歲數,應該已經結婚了的。邵乾想說,二十四也不算大,學校老師都說要活到老學到老。可看一眼邵安粗糙的雙手,張了張嘴,最終卻又沒說什麽。


    他不是不想,如果可以,當年恢複高考的時候就能重新讀了初中讀高中。以他的聰明,邵乾相信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他們有那麽出色的父親,自己又怎麽會差?可他得照顧弟弟,為了弟弟的學費起早貪黑。最可悲的是,他這個弟弟經過父親的精心教導,畫的畫不是一般的好看,他需要很多比平常的紙還要貴的白紙,需要更多的鉛筆,還需要很多人家都買不起的水彩顏料。


    “嘿,邵乾!”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橫在自己麵前,何東將垂下來的頭發往後抿了抿,笑道:“找了你半個村。”


    邵安放下肩上的鋤頭,“何東咋回來了?你爸也來了?”


    何東家裏已經搬走三年了,隻每年清明回村去老墳頭燒紙。


    “沒。我回來找邵乾耍。”何東拍拍後座,“走啊,大堤上溜溜。”


    邵安把弟弟手裏的鋤頭搶過來,推了他一把說:“去吧,千萬別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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