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貓從地裏抓了一隻田鼠,吃完舔著爪子洗了臉,它的兩位主人還是那個姿勢坐在屋裏幾乎沒怎麽動過。黃貓扭頭鑽到房子一角的木頭堆裏,不一會兒叼著僅剩的一塊老鼠屁股出來,放在邵安麵前。


    邵安伸手給了它後腦勺一巴掌,順腳把老鼠皮踢到了門外。黃貓喵嗚一聲竄出去,找到自己的寶貝叼著,不解地扭頭看邵安。


    邵安率先起身出了門,拿起刨子開始幹活。邵乾被聲音驚醒,抬頭往外看了看,發現天已經擦黑。


    “哥,咱要是去市裏告,何叔會不會被處分?”


    “你管他!”邵安隻覺得心裏有一股火,憋在胸口燒得難受。別人家的娃都是娃,自己家的就該忙叨叨跑三年幫別人考試嗎?邵乾當初讀小學可謂是一波三折,才導致現在初中畢業已經十*歲。要是再耽擱一年,還沒高中畢業就二十了。雖然在長平鄉這也不算什麽,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平白無故再耽擱一年。更重要的,若是自己弟弟的名字被人頂了,他明年該用誰的名字去考呢?豈不是後路都被人斷了?


    這片黃土地什麽都是緩慢的,就連文革,刮到這片土地的時候也已經是1968年底。這並不是什麽幸運的時候,因為它離開的時候和到來一樣緩慢,比別的縣城整整慢了一年多。別的地方已經開始恢複生產擺脫文革的陰影時,這裏還在時不時在進行著階級鬥爭。並且這種餘音一直延續到粉碎四人幫後兩年,以至於邵乾因為成分問題,入小學就等著整整兩年。


    邵乾起身,準備去裏麵做點飯吃。雖然沒有感到饑餓,但還是要吃。他現在大腦空白,不知道該怎麽思考。也許吃點東西會好一些。


    地灶還沒點上火,就聽見邵安在外麵喊自己的名字。邵乾將手裏的柴火塞到灶膛裏,起身的時候抹了把臉,滿手濕漉漉的。是啊,他太在乎了。


    邵乾拽起身上衣服來擦,這才敢走出去。院子裏站著何偉業和王桂芝,他們站在那裏略帶尷尬地衝著他笑,王桂芝先開的口,她說:“邵乾,今姨和何叔送何東去了襄城。我們終是覺得,有一件事得給你說清楚。”


    即使前一刻還是充滿憤怒的,看到兩位長輩站在麵前,兩個人還是誰都沒有發作。甚至是,心底依舊是感覺親切的。這都是窮骨頭惹的禍,邵安心底狠狠的想。


    邵安還是從屋裏搬了兩張矮凳,找出家裏看著最漂亮的兩隻白瓷碗倒了開水放在地上,自己就蹲在木屑堆旁。邵乾坐在門檻上,低著頭。那隻方才還在生悶氣的黃狸貓伸長脖子坐在他旁邊,瞪著來客眼睛一眨不眨充滿好奇。老鼠皮已經被它小心地藏到了木頭堆裏,如果主人不吃,就等著明天自己接著享用。


    王桂芝看看大門口。說是大門口,其實也沒有大門,還是半截土坯半截藍磚蓋出來的圍牆,大門隻是簡單的一個柵欄。窮人家,沒什麽可以偷的。再說這處鄉村,哪有什麽外麵的人會進來,更沒有人會多出一隻手來。鄰裏間需要什麽東西,端了柵欄門進來拿了,晚間碰到就會打聲招呼。


    隻不過這樣的便利讓王桂芝有點尷尬,她如今要說的事情關係到兒子的明天,丈夫的官運。邵安起身說:“要不去屋裏說?你們不嫌黑的話。”


    王桂芝拎著板凳和何偉業移到屋裏,邵乾跟著進去,邵安改作蹲在門口。老貓過去蹭蹭他滿是繭子的手跑出院子,開始它豐富的夜間之旅。


    沒有女人的家向來都是髒亂的,即使他們兄弟實在沒有什麽東西足夠把房間擺滿,但一角堆積的檁條、簸箕、木掀、木叉各種各樣的工具,對著的另一角一張破舊的方桌,上麵放著邵懷穀和妻子的遺像,隻這些,占了三間房(一間房子被兩條橫梁隔開,就是三間)的幾乎一間。門口的地方倒是收拾得幹淨,泥土已經被踩的硬實發亮,地麵也掃的一塵不染。另一邊也沒個遮擋,就是兩個男人的床。一大豎放,一小橫在腳頭,旁邊堆著滿滿的書。


    王桂芝歎息,“邵安,你也該蓋間新房子。掙的錢不要總攥著,該花的地方還得花。要總這樣,也沒人敢做媒。”


    是啊,不說別的,嫁進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總不能一條布簾一拉,和小叔子合住在一間房裏。


    邵安背對著他們沒說話。對待有恩於他們的人,不能怒目相向,但總能夠不開口吧。邵安選擇了最不讓自己憤怒,又不讓對方下不來台的方法。


    王桂芝笑了笑,繼續道:“邵乾,你也知道,以何東的本事,怎麽都考不上高中。你爸當年對你叔講過,孩子以後一定要讀高中,考大學,最好考到北京去,每天都能看看*。”


    這是邵懷穀年輕時說過的話,那時他對祖國充滿熱愛。後來他說,海的那邊沒有迫害沒有批鬥。即使是那段時間,他依舊對國家滿腔熱愛,隻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機會經曆自己所經曆的。


    何偉業的視線終於從房間一角的遺像上移開,直截了當地說:“何叔叔拿了你的通知書,送何東報到去了。叔這幾天一直在跑,找了很多關係,想把你送到縣一高去。學校說,可以先去讀。這三年叔盡力給你補學籍,補齊了,能不耽擱你高考就不耽擱。”


    “邵乾班主任說了,沒學籍不能高考。他名字都沒了,怎麽補?”邵安對弟弟的事情向來上心,在他中考前就打聽得十分清楚。特別是一再被強調的檔案關係。


    “昂,我想辦法給補上。”何偉業又看了一眼角落,麵上出現一種痛苦的神情。王桂芝握住他的手緊了緊,何偉業繼續道:“還有一種方法,靠邵乾的畫去中專看看,能不能特招過去。市裏中專……”


    “我弟不讀中專。”


    王桂芝勸,“其實中專三年出來國家就包分配,立馬就能幫襯家裏。再說,中專還有補貼,你們倆都不用過的那麽難。”


    “我們家不需要乾幫襯,他是讀大書做大事的人。”邵安梗著頭堅持。


    王桂芝轉向邵乾,“邵乾,你覺得呢?”


    邵乾雙臂搭在膝蓋上,往前探著身體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孩子。他緊張地絞著手,半天沒說話。他想讀中專呢,王桂芝說的對,家裏太需要有一套房子讓邵安結婚了。如果他能早點畢業工作,哥哥就不會拖這麽久。甚至是如果他讀了中專,眼看著將來是國家分配的,應該也會有媒人覺得前途一片光明而走進這個貧窮的家。可他沒有勇氣開口,邵安的脾氣他知道,什麽都好說,就他上學的事兒,說一不二。小學的時候邵乾看他過的苦,鬧著不上學,被他捆住吊在院子裏的老棗樹上抽了半宿,直到他保證再不說“不上”為止。


    邵安扭頭訓斥,“你心裏怎麽想的,給何叔說!咱爸怎麽教你的,給何叔說!”


    何偉業鼻頭一酸,忙低下頭去。一位剛四十歲春風得意的鄉長,露出在官場上從不會見到的羞愧和慌亂。


    “這事兒是我讓你何叔做的。做母親的……”王桂芝想說,做母親的,總想自己的兒子能好過。轉念又想,如果他們的母親也活著,怎麽會允許自己這麽做?更何況是當著他們的遺像說這種話呢。


    “其實你叔一直沒忘記你,從拿了你通知書那天起就開始各處給你跑。光去縣高中,就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他一個鄉長,能使上多少力?還不是看人臉色嗎?”


    兄弟倆雙雙保持沉默,王桂芝等了一會兒,幹笑一聲繼續說:“和你們的媽媽一樣心高氣傲,這也不見得是好事。唉,市高中也有門路呢,你要是願意去,倒是和何東還是同學。不過估計還得參加一次他們學校的考試。恰好你何叔在那學校有個熟人,說不定能辦成。姨就是覺得你肯定覺得離家遠不願意去。你若是不怕離家遠,回頭讓你何叔帶你去市裏看看也行。”


    邵乾看向邵安,這次邵安倒是沒讓他選,直接問:“要是在市裏,能有學籍,能高考不?”


    “先進去跟著學習,等邵乾考在前麵,學校領導知道他成績好了,不用你們操心,學校就得趕著給他補上。他們也想自己的學生能考到好大學給學校爭光呢。”


    “那邵乾去市裏。”


    “哥,我想去縣裏讀。”


    邵安眉頭一皺,“去縣裏誰給你補(學籍)?”


    何偉業起身,點點頭道:“那明天邵乾去鄉裏找我,我找車一起去市裏一趟。眼看就要開學了。”


    扭頭看一眼邵安,“邵安要是不放心,明天就陪著邵乾一起去。”


    何偉業和王桂芝兩個人推著自行車出了門,邵安邵乾一直將他們送到村頭。雖然一路上在何偉業強撐著笑臉和鄉親們打招呼的時候,幾乎都是沉默的,但兩個人方才的憤怒,又化成了感激。


    即使這是邵乾本來該得的,但有一件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頂了邵乾的名字,他都注定不能再走到高中的校園裏。


    早年剛恢複高考,通知書壓在大隊,人家說不給就是不給,沒有證明政治清白的紅章,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啊,他們還是感激,盡管因為他們的私心,導致了邵乾上學的波折。


    夫妻兩個沒有立即騎上車子離開,而是沿著東地的河渠慢慢往鄉裏的方向走。天已經全黑了,月亮出來,給黃土地鋪上一層金色。白日裏的燥熱褪去,涼爽的風吹的路邊的楊樹葉沙沙作響。


    何偉業情緒漸漸緩過來一些,歎口氣道:“我一直不敢走進何家,懷穀這次更不會原諒我了。”


    “他會明白的。”


    “不,我當時背棄他,還和那些不堪的人站在一起揭發他。那些都是無須有的罪名,他一直都很儒雅,從來不會做什麽壞事。那麽多年,我都不敢麵對他。”


    “如果你堅持和他站在一起,都被批鬥被打倒,他不一定能活過那幾年,家裏的孩子也不會平平安安長這麽大。並且,如果你也被打倒,如今誰還來照顧他們的孩子?”


    良久沉默,“我不能給自己找借口。”


    王桂芝歎口氣,隻拍了拍他的手背。


    邵安和弟弟回去的時候街上又站了不少人,經過小樓的時候看到王社莊站在門口,見他們過來麵上帶著洞悉一切的笑大聲問:“聽說何鄉長的兒子都讀高中了,他來給你們報喜嗎?”


    邵安心底一陣厭惡,這就是他想讓弟弟走遠一些的原因。遠離這裏,遠離這貧瘠的土地上靠著一點高粱紅薯也能滋養出的尖刻的人。是的,在他記事到現在這麽多年裏,印象裏除了母親的死,父親的悲傷,就是那些遠遠用各種眼光看著他們的村民。憐憫的、幸災樂禍的、嘲弄的,不管好與壞,他邵安統統不需要。鄰居閑下來的時間偶爾的溫情,不足以平複他內心對這片土地的失望。事實上,當父親渾身結著冰被抬回家,後麵跟著哭得一隻眼睛迸出血來的弟弟,當他風一樣的扛著鋤頭從地裏跑回來的時候,還被大隊記了一次過扣了工分開始,已經對這片土地徹底失望了。因為它在短短幾年,奪走了家的溫暖,奪走了家裏四條鮮活的生命。


    “何叔說邵乾的通知書被臨鄉的校長錯拿去了,他們那邊也有一個叫邵乾的。剛追回來,明天讓他去鄉裏取。”


    王社莊撇了下嘴,“是啥學校?”


    “重點高中。”邵安平靜地回答。


    兄弟倆繼續埋頭往家走,身後王社莊吐了口唾沫,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小樓。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行。何家的好運,在文革的時候就走到頭了,他堅定地這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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