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山惡水出刁民,這也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倒也不是說這樣的地方就一定都出壞人,隻是因為山高皇帝遠,遠離家鄉投資的生意人又沒有像在自己的地盤上那樣有龐大的後盾,他們便很容易起事。鐵礦的時候還好,也就是有那麽些人徒步到荒郊也要撿些鐵礦石,積少成多的慢慢賣錢。也有些人是勾結裏麵采礦的工人,一筐多少錢的掙外快。這些事不好抓,因為你很難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盯著。


    雖然合夥人之一對這一帶十分熟悉,但大家都知道,不管找怎樣一個監工,都不可能杜絕這種事情的發生。特別是鐵礦變成鐵金礦後,這種情況就更加壯觀了。邵乾看著眼前拉著橫幅堵在卡車必經之路的山民,實在是有些無語。


    因為地方偏僻,有時候吃的喝的供給不上,也會到不遠的村子裏去買些吃的。一根黃瓜賣10塊錢他也都認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他們靠著鐵礦,吃不了鐵礦當然就要吃開礦的人。邵乾叉著腰站在大卡車上,看著在路上靜坐的人群,深覺無奈。這裏麵不乏工地上工人的家屬,那你又能怎麽樣呢?


    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你們這樣開我們的礦,且不說其他,每天對我們的村子造成很大汙染;你們挖的是祖宗留給我們的東西;你們每天從我們村口過,壓壞了路;你們采礦的噪音嚇壞的牲口,擾亂老人睡覺……


    邵乾一人發了五百塊把人打發過去之後,有些無力地招呼還在罵罵咧咧的卡車司機上車。開礦這事兒,其實一開始他就魯莽了。並不是有錢就可以開礦,也並不是有礦就一定能掙錢,有錢有礦,也不一定能順順利利的走下去。如果附近的村民三五不時的來這麽一場,損失的不是小數目。可誤工費和扔出去的錢比起來,更是……


    中午吃飯的時候,出去采買的人回來說:“附近村子上開始收小車過路費了。”


    說白了,就是隻收他們礦上進入車輛的過路費。邵乾問何東:“要不和當地負責人談談?”


    “還不如雇一幫人去談。”何東低著頭吃碗裏的水煮白菜,“你找誰不得花錢?錢滾錢,惡性循環。”


    “有沒有想過把礦轉手?”


    何東抬抬眼皮看過去,“你舍得?”


    邵乾沒吱聲。人總是這樣,看到更大的利益時,很難說放棄就放棄。哪怕是明知道前麵會麵對的是什麽。


    日子這般亂糟糟的過下去,每天有各種看上去雞毛蒜皮,不管的話又會發展成驚天動地大事記的閑事要去管。邵乾在焦頭爛額中尋找片刻的安寧,何東便在他那片刻安寧的時候出現,隨便聊聊人生。


    何東經常問的一個問題是,“邵乾,你以後準備怎麽過?”


    邵乾每次的回答都一樣,“回去,繼續打理我的小公司。這趟出來知道一個道理,知足是福。”


    邵乾說這話一點也不假,他算是從這裏先是激動後來是無奈的行程中知道了什麽樣的生活才是圓滿的。錢不會有掙夠的時候,但時間卻是可以在消無聲息間溜走的。如今不覺得就已經分開一年了,大過年的時候都忙得沒有回去。雖然還是固定一周幾通電話,平且莫桐依舊的熱情,可邵乾心裏沒譜。


    大都市不像是他地處偏僻的地方,大都市有太多的誘惑。莫桐幫著他跑公司的事情,有時候向他匯報處理的事情,邵乾就能從語氣裏聽出那份曆煉出來的沉穩。這邊錢倒是掙了,萬一回去人跑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辦公室倒是越來越像樣了,還裝了空調。何東雙腳放在桌子上,靠在椅子上喝小酒,吃今天采買的人剛帶回來的雞爪和雞脖子。又是那麽一句:“邵乾,等咱們忙完這邊兒,再找個地兒去闖闖?”


    “我得回去了。”邵乾頭也不抬翻手裏的文件,“你爸媽就不著急?你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兒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麽原因。要是我爸能接受我帶個男人回去……好吧,根本就不可能。”


    “要是他接受你這毛病,你就找人安定了?別找理由,你就是沒心思安定。”


    “你呢?”何東扭頭看他,“你也三十多的人了吧,你哥就不急?”


    “咱們不一樣。”


    何東哼笑,“有什麽不一樣。你和莫桐是那種關係吧,有什麽好瞞的?我又不是瞎子。”


    邵乾想了下並沒有否認,“不管男人女人,總要安定下來。”


    何東斜著眼看他,似乎很隨意地說:“我倒是想找個人安定呢。怎麽樣,要不咱倆試試?”


    邵乾笑,“不當兄弟了?不當兄弟可就當仇人了。”


    “嗨!”何東撥棱頭發,“至於嗎?”


    邵乾心說,別說我沒那心,若是有了,回頭莫桐敢捅了我。想想又覺得可笑,不僅何東這玩笑,莫桐那邊也不會真拿著刀捅了他。可是想想,若真分開了,比被刀捅還要難受痛苦呢。有時候覺得,習慣還真挺可怕的,就那麽習慣了在一起,就再也分不開了。手心手背的關心,分開了,那就是割掌之痛。


    何東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邵乾能接受自己,他也沒想過自己會有說出去的那一天。不知道是不是明知道說出去的結果就會像今天一樣,可一旦得到答案,還是難受的很。剩下的時間何東就是在沉默中度過的,喝的多了,大腦就有點放空。


    他覺得胸口特別的悶,總想吼出來釋放一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對麵坐著的那個人,哪有那麽耀眼?偏偏他就惦記了這麽多年。也不能算是非他不可,可總會在覺得有點可能的時候做些什麽,明明想靠近,明明沒可能。


    何東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住處的,也就是和邵乾一牆之隔,之前倆人很多個夜晚都是在一間房打撲克牌閑聊打發時間。這給了他一種錯覺,似乎隻要是沒有莫桐的地方,他們兩個就還是當初讀初中時候的他們。


    頭疼欲裂,爬起床收拾好出門的時候,發現隔壁已經鎖門出去了。應該是去了礦上。何東對於昨晚的事情完全斷片兒,蹲在門口麵朝前麵一片黃沙,目光放鬆。在感情上,他就是沒種啊!


    事實上,昨晚也並不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酒精是個好東西,可以讓人暫且忘記煩惱。酒精又是個惱人的東西,會讓人做出清醒時根本不會做的事情。昨晚何東那些壓抑在心底的時候,還是在後來一口接一口的酒後都吐了出來。


    他猛地跳起來紅著臉問邵乾,“為啥咱倆不行!”


    在邵乾愣怔的時間又衝過去鉗住他的肩膀吼:“咱倆不行,你和莫桐為什麽就行!那個混蛋!”


    何東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把你壓地下,操你,狠狠操你!做夢都想!我他媽的不敢!我竟然不敢!”


    何東說:“當初真應該睡了莫桐那小子!”


    何東還說:“能不能明白的告我,到底為什麽不行?咱們試試吧,試試……”


    邵乾戴著安全帽看著礦工進進出出,忽然有種感覺——倆人的合作估計快到頭了。正中午的太陽越來越烈,邵乾背著手往回走。他覺得村民可能還得來劫道,他覺得想要收購這眼礦井的那個人可能還得帶著小跟班過來。不過直到天黑下來,兩件事也多沒有發生。


    因為趕工,礦工是兩班倒的,夜裏鉤機和推車的聲音,確實轟隆隆的傳很遠。邵乾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間,晚飯碰見何東的時候隨便問了兩句,什麽都沒表現出來。何東宿醉頭疼一直沒緩過來,一動彈就像是碗裏的豆腐腦,亂晃蕩。無奈中,捂著腦袋又回去補覺。


    邵乾是被一聲震天雷驚醒的,也就是坐起來癔症了片刻的功夫,外麵就一陣暴雨匝地的響聲。邵乾急忙穿好衣服,披上雨披去隔壁把何東喊起來,倆人打著手電往礦井走的片刻功夫,腳下已經積聚了不少雨水。


    傾盆大雨,這是邵乾所能想起來的唯一一個直白而又貼切的詞語。礦井離住的地方不算遠也不算近,也就是他們趕過去的功夫,已經有人一路跑過來,邊跑邊喊:“礦洞進水啦!停電啦,快點發電抽水!有人在裏麵!”


    天氣沒有按照天氣預報走,事故也從來不會提前告知當事人它要來。這場暴雨就像是和其他一切事故商量好了似的,猛地都衝了過來。大雨衝垮了礦洞半道的支架砸斷了電線,工地停電了。發電機竟然沒有加柴油,派人衝回去取的來回又浪費了十幾分鍾。等電發起來帶動抽水機,已經是半個小時過去了。


    邵乾焦急地站在雨裏等著,也隻能幹等著。已經有人去附近村上找人幫忙了,邵乾也第一時間向當地派出所報了警。好在礦洞進口是斜向下,中間一段又漸漸往上走了。如果裏麵的人在發現無法出來時第一時間往裏衝,站在新挖開的高點,應該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外麵的雨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抽水機已經從一台增加到三台,所有一切能用上的工具全都用上了。邵乾甚至開始想能不能從另一邊鑽洞進去,當然,隻能是想想而已。


    有些時候總是天不隨人意。雨不但沒停,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三台抽水機加上附近村子裏開過來的拖拉機一起工作,竟然也沒有看到水麵明顯下降。天蒙蒙亮的時候大家都清楚,估計是真的要出事了。


    且不說其他的,礦洞裏這般泡著,就很容易出現塌方之類的事故。第二天雨終於小了些,水麵也在機器的堅持工作下開始緩慢下降。就在邵乾攥著手電筒準備和幾個人下礦看看情況的時候,一聲悶響驚得礦洞外的人都停了手上的動作。聲音沉悶,是從礦洞裏麵傳出來的,在人們沒有給出反應之前,地麵又微微顫動了一次,想必是裏麵的又一次塌陷。


    一直等在礦外的礦工家屬開始嚎啕大哭,有人開始衝上來拽住邵乾和何東扭打。邵乾被婦人抓了兩把,知道安撫無用,叫道:“閉上嘴巴,人還沒死呢!”


    邵乾推開愣住的婦人,從礦工手裏奪了一把鍬站在礦洞口,高聲道:“這種事情誰也不願意看到,誰也不會料到會發生,我們盡力!我們會盡力!”


    邵乾帶著幾個礦工進去的時候何東攔了一下,見他眼神堅決,暗自歎了口氣又鬆開了手。


    進去了才發現裏麵情況一點也不容樂觀。低窪的地方依舊有到胸口的積水,塌方的地方在低窪處,和裏麵。邵乾擔心是不是最裏麵塌掉了,因為覺得裏麵那塊土石比較結實,越靠裏支撐相對做的越薄弱。


    邵乾扭頭看了眼外麵站著的來自各個單位、村落的人和礦工及家屬們,義無反顧地鑽了進去。當地派出所的警力在邵乾帶著人進去後才過來,他們的方法還是排水,在水下去的地方慢慢做支撐,一點點打通裏麵塌方的地方。


    何東是在邵乾進去半個小時後回的辦公室,他也有的要忙。裏麵的人不全死也得死一兩個,他得鋪路。這算是重大事故了,得把當地領導層的人擺平了。莫桐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進來的,何東心煩意亂,接了電話就吼:“喂!有話快說!”


    莫桐愣了一下問:“邵乾呢?”


    他半夜睡不著,總覺得胸口悶的慌。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麵打雷,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打了這個電話。


    何東深吸了口氣,“礦洞裏呢,塌方了。”


    “他出事了!?”


    “快出事了。”何東笑了一聲,“別人埋進去,他硬著頭皮帶人鑽進去救人。”


    莫桐沒有再說什麽,準備掛電話的時候何東說:“喂,有時候我真嫉妒你。你說,他這次會不會被埋進去?”


    “不會。”莫桐回答的斬釘截鐵,“其實你也不用嫉妒我,你有自己的幸福,不過被你弄丟了。”


    何東拿著滴滴響的話筒愣了片刻,搖搖頭取包出了門。


    礦洞裏和邵乾想的差不多,坍塌的地方在斜向下的那段路上,值得慶幸的是沒有全部把路堵上,但是因為坍塌的地方是最低窪處的外麵,就阻斷了抽水機排水。邵乾帶了三個人,努力從那段碎石裏找到進去的路。因為害怕再引起坍塌,機器是不敢進去的。派出所派過來的有經驗的人,曾經做過礦井的工作,卻也不敢爆破在加速道路清理。誰知道震動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呢?


    反而是那些之前做慣了“搶”錢偷礦石的村人幫上了忙,他們一人連著一人排成了人力長城,從礦洞裏把大石頭一塊一快的往外運。


    莫桐趕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邵乾還在礦洞裏,之前站在裏麵運石頭的人說,他們在清晨的時候挖了個洞鑽進去了,說是裏麵的水到脖子,能遊過去。後來他就帶著兩個人遊過去了,直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新進展。


    說是要和他們站在一起的領導們,已經在何東的勸解下一起回去了。剩下的警員和村民礦工們已經清理了最外麵一處的坍塌,正在加固礦洞。裏麵的水也還在往外抽,有警員從礦洞裏出來,說是把通氣的管子已經送到能送到的位置去了。裏麵還有一處坍塌,邵乾疑似是和兩個人從上麵爬過去的。


    邵乾是天黑透之後,從已經重新架起礦燈的礦洞裏出來的。滿頭滿臉都是泥巴,若不是身材還是那麽高挑,莫桐怕自己根本就認不出他來。很幸運的,他並沒有出事。很不幸的,他們在裏麵找了很久,最裏麵的那處塌方挖了很久,也沒能挖通了進去。他很焦灼,想著裏麵的人也許比他更焦灼,在稀薄的空氣下等著他們救援,可他們什麽也做不了,隻能那麽等著。他想著裏麵的人可能被壓在石縫裏,險些就要堅持不住了,就等著救援。可是,什麽都做不了啊。


    莫桐什麽都沒說,用濕毛巾給他抹了把臉遞了一碗水過去,邵乾搖搖頭,直接坐在了地上。


    礦洞裏所有的坍塌全部清理掉,已經是兩天後了。最裏麵施工的四個人沒有往裏麵的高地跑,而是被埋在中間靠後的位置。想來他們發現礦洞灌水的時候比別人晚,試圖著從低窪出過去。人們猜想,應該是水勢太猛沒有過去又返回去,在往裏麵尋找高地的時候發生了坍塌。


    何東很快就把當時的派出所和政府人員擺平了,事故沒上報,就當是發生了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附近喜歡鬧事的村民反而安靜了,好久都沒有人再上來滋事。死者有三個都不是本地人,外地獨自過來打工的。工錢都沒領,人沒了。


    一個本地人是何東去處理的,也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給了多少錢,那家人竟然也沒吵沒鬧。過來領屍體的那天來了一個老人,背佝僂著,背著一個大的竹筐,身旁跟著一個穿得髒兮兮的女娃娃,走路還有些踉蹌。老人把屍體拖到竹筐裏,拄著棍子勉強站起來的時候,她正吮著自己的一根手指頭瞪著大眼睛看一旁幫忙卻被拒絕的邵乾。


    莫桐拿了一包肉幹給女孩,被老人一巴掌打掉了。女娃也不哭,看了眼地上的錫紙袋子,估計不知道裏麵是什麽,也沒有多少好奇,走兩步就回頭看他們一眼,滿臉懵懂地跟著老人走了。


    當天夜裏邵乾沒睡,或者說自從出了事邵乾一直沒有怎麽睡過覺。礦上暫時停工了,何東找人把那三個外地打工的給埋了。莫桐覺得有很多話想問,卻忍住沒有問。例如,死者的家人他怎麽處理的?每家每戶賠償了多少?那位老人家沒有別人了嗎?你又賠償了他多少?


    夜裏莫桐是被怒吼聲和東西破碎發出的巨響擾醒的,之前一直坐在床頭的邵乾不在房間。莫桐披上衣服跑出去,撞開隔壁房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邵乾把何東壓在地上,尖叫著一拳接著一拳的揍。


    邵乾像是氣瘋了,直到莫桐把他從地上拖起來還在劇烈地喘氣,手臂上的肌肉嘭張。這是莫桐第一次見到邵乾這般氣憤,脖頸上的青筋清晰地暴露著,甚至可以跟著他的喘氣看到跳動。


    “你就是他媽的這麽處理的!把人埋了就了事了?人死了,連一分錢都拿不到!”


    何東擦了下嘴角的血,從地上站起來,狠道:“老子拿著錢上上下下打點得多少?要不是我用錢把那群人擺平了,你現在他媽的還在監獄裏呢。哪有錢給他們那些死人填窟窿?你是不是出來開礦的?你明不明白每天死在礦上的人有多少?他們都有賠償嗎?屁都沒有!我他媽的給了那個老頭五萬塊已經仁至義盡了!”


    邵乾大口喘氣,拍著自己胸口問:“何東,你良心呢!”


    “我良心被狗吃了!”何東拍打自己的頭,“打呀,繼續打呀!你高尚,你高尚你去把人變活!他來我礦上幹活的時候簽合同就是死活自負的!死了也白死,怨天怨地怨不到我何東頭上!我給他們吃得好喝的好工資好,連設備都沒有偷工減料,不知道比其他礦上的老板好上多少倍。他媽的這樣老子還要天天遭村裏人欺負,要不是你那些狗屁道理,老子早買一群人把村子裏人老窩端了。不是我說,老子找人進去砍一個人,他們的就全消停了!都是賤,都是他媽的犯賤!”


    邵乾挫敗地垂下雙臂,似乎努力了好半天才找回些力氣,他抬起頭看向何東,問:“我要是通知那三個人的家屬,要求你給賠償呢。”


    “沒門!讓他們管這裏的鄉長要,老子都孝敬他們了!”


    邵乾笑了笑,擺了擺手,像是要趕走什麽困擾自己的東西。一旁的一直沒有說話的莫桐握住他的手緊了緊,邵乾扭頭看了莫桐好一會兒,有些渙散的目光才重新聚集起來,他重新看向何東說:“我明白了。”


    “不是有人要收購這礦嗎?賣了吧,把我投的那部分錢給我,咱倆就各走各的了。”


    “你投進去的錢早就賺回來了吧,你以為開礦是過家家?想開就開想賣就賣?這礦不能賣。”


    邵乾點頭,“我也算股東之一了,我這份賣了,你應該沒意見。那仨人家人我安撫,不要你的錢,就是良心。我不像你,背著良心債不能安心活下去。蒙蒙別人說句謊話賺點錢可以有,但沒良心就不叫人了。”


    何東咬咬牙,順手就把一旁桌子上的瓷杯摔到了地上。他困獸一樣走了幾個來回,笑了笑才說:“從小你就這樣。你知道現在人管你這種人叫什麽嗎?聖母!以為自己背後有個金光閃閃的大光環,其實你p都不是,就是想標榜自己多高尚多正義多善良,做給別人看討別人一句好。這礦上塌方怨誰?我沒給足東西還是怎麽著?我他媽的連……”


    “誰都不怨。”邵乾打斷他的話,“怨我!當初就不該為了錢,跟著你跑著一遭。”


    邵乾拉上莫桐往外走,何東看著他的背影叫:“你就是這樣!擰!擰到死!什麽都說不通!上學的時候讓你吃塊白麵饃都得變著法求你。”


    邵乾眼眶驀地就酸了,他站在那裏沒有回頭,卻深吸了口氣說:“你心裏不是一直想問(咱們倆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今兒告訴你,很簡單,(莫桐)他知道(懂)我,你隻知道自己。”


    人在受過打擊之後總要有一段時間消沉,邵乾的消沉是在礦井坍塌事件之後那幾天。等要著手買手上股份的時候就開始重拾精神。莫桐做不了什麽,就每天用工地的灶按時做點簡單的吃的,如果何東在,也會給他帶上一碗。


    邵乾有些慶幸當初兩個人出來投資礦產初期,就把什麽都用文字寫得清清楚楚了,就在他準備找之前那個人轉讓股份的時候何東主動找過來,花一百萬買他手上30%的股份,先付一半,後一半等礦上盈利了再繼續還。邵乾也沒算少,隻是對他這種手裏攥著錢卻寧可把三個工人埋了了事的行為更加厭惡。談妥了細節簽了合同收了錢,邵乾拿著那三個人的證件和一些信息資料,帶著莫桐離開了這口滿地黃金的礦井。


    邵乾先去了那個本地人的家。他們過去的時候那個小姑娘正坐在門檻上盯著一隻螞蟻猛瞧,直到他們的身影把她麵前那塊地方給擋上,才抬起頭看了一眼。依舊是那雙黑亮純淨得讓人不敢直視的眼睛,莫桐歎了口氣過去把孩子抱起來,一起走進那間低矮的茅草頂的破房子時,才看見床上臥床的老人。即使是躺在那裏,莫桐還是看出來他比那次礦上見到的時候更佝僂了。


    老人病了,兩頰似乎都比之前凹陷了。睜開昏花的雙眼看見兩個穿著和村上人不一樣的人,就急著要坐起來。


    邵乾把枕頭豎起來扶著他靠著,忙活完了才發現老人看著他們的目光又變了。從一開始受寵若驚般的恐慌到了如今的冰冷。好吧,老人是錯把他們當成當官的了。等靠近了才認出來,原來是礦上的人。


    “還來幹啥?不都清了?”


    “來看看還有什麽能幫上的。”


    “把兒還額吧。”


    老人一句話,讓邵乾鼻酸。莫桐晃了晃坐在手臂上的小姑娘衝老人說:“您生病了嗎?有沒有找過醫生?您放心,以後小姑娘讀書生活,我們都會幫忙照顧的。”


    老人半天沒說話。莫桐看了看這件昏暗破舊的房子,又看了看小姑娘糗在臉上的鼻屎和汙跡,把孩子放在床上出去舀了盆水進來給她擦臉。老人靠在床頭一直看著,直到莫桐蹲在一口地灶旁求救般地回頭看向邵乾的時候,才咳了兩聲歎了口氣。


    邵乾生了火,倆人合夥做了一鍋玉米糊糊。小姑娘應該是好幾天沒吃飽了,剛盛上就抱住要下嘴,嚇得莫桐趕緊把碗端走。


    一件舊房子裏四個人,就這麽安靜地或坐或站了兩三個小時,老人吃過粥後先開的口,“額把錢還你,你們把娃帶走吧。額有癌,治不好。娃親娘跟人跑了,就那一個兒,還給壓死了。不求別的,就額死後別讓她餓死了,額那錢,隨便給娃蓋個住的地方,把娃拉扯大。”


    老人操著濃重的鄉音,斷斷續續的把話說完又躺了回去。邵乾埋頭坐在地灶旁,安靜了片刻出去找了這裏的村長。村長倒是對他們礦上的人沒什麽特別的不喜,倒是覺得那個礦工死了就死了,活著也是沒奔頭。老婆跟人跑了,娃兒耳朵還不好使,老人有病,掙點錢都給買藥了,還是治不好病的藥。


    村長說:“你們要能給治當然好,順便把娃兒耳朵也治治。要是能治好,二柱也沒算白死。”


    反而是回去想把老人弄到市裏治病的時候遇到了阻力,老人說什麽都不走,死也要死在家裏。他似乎是知道自己的情況,一直強調活不了幾天了,進了醫院要火化,就回不來了。最後還是村長敲了板,說老人他找人在家裏治,死了包埋。孩子邵乾他們負責帶到市裏治,以後上學結婚彩禮什麽的,都得給管了。


    老人似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看著絕對權威的村長架勢十足的和兩個陌生人簽了一張紙,整個身體多放鬆下來。


    邵乾莫桐又在這個破舊的院子裏住了一星期,他們不急著走,也不想那麽快把孩子帶走。老人沒催,他們在這多待一天,他就多安心一點。深覺得自己的孫女以後算是有了活路。


    後麵的三家都是莫桐去辦的,把存折送到死者家裏,連同一包死者的遺物。他每一次都沒停留,隻找到村長找到死者家人的院子,把東西放下扭頭就走。其實何東說的也對,他們的死沒有人可以負責,也負責不了。


    天氣突然變了,怨得了誰?本來覺得一定不會出事的礦洞被淹了,怪得了誰?不但淹了還塌方,把人活活給埋了,又怪得了誰?天災*,無人可怨。


    倆人帶回來一個小姑娘倒是難為了他們,小姑娘不會說話,名字倒是有,約莫著鄉音,大概是叫王花。帶著她去醫院看了,請了很有名的專家。專家建議佩戴助聽器而不是耳蝸植入。就是上戶口有點麻煩,倆人想著還要她姓王好了,別讓王家斷了後。可孫敏覺得還是姓邵,幹脆跟著他們的戶口好了,當自己親女兒養。並不是不姓王就不是王家人了。


    等一切安定下來,改了姓名叫做邵嘉琪的女娃在懵懂中被戴上助聽器,第一次對聲音做出反應的時候,又是一個冬天過去了。馬曉宇和王彪似乎又重新進入了熱戀期,馬曉宇對於邵乾的回歸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肯定。他的態度很明確,當初邵乾就不該扔下個破攤子自己去外麵闖。世界上錢多的是,沒有掙完的時候,別地兒的金子就該留給當地的人去掙。


    正月十五的時候,邵安所在的那個城市有盛大的燈盞和遊街活動,各種踩高蹺的大頭娃娃敲鑼打鼓遊街串巷。邵一航早就在電話裏給兩位叔叔和姐姐下了邀請,請他們正月十五一起看花燈,晚上吃元宵放煙火。


    邵乾十四晚上帶著一家五口回的襄城,四眼有些老了,坐在車上都沒有了幾年前的調皮搗蛋。如今多半時間是被莫小乞蹂躪著踩頭踩腰踩屁股,現在還多了一個嘉琪,坐在後麵抱著四眼的腦袋非要把它的耳朵給豎起來。


    第二天一家人早早吃了飯,八點半的時候街上已經開始熱鬧。等幾個人步行到了活動的那條街,早就很多人聚集在了那裏。邵乾把嘉琪頂在脖子上,一航騎在邵安脖子上,莫桐和孫敏每人手上都拿著孩子的吃食和滑板車,一人護著一個孩子跟在旁邊。


    嘉琪能聽到一些聲音之後就開始有了模仿的意願,隻不過發出來就是各種怪聲音。看上去三四歲的孩子還嗚嗚啦啦,不免遭人側目,邵乾和莫桐卻也不覺得有什麽。要是有誰盯著看得時間長了,還會給瞪回去。


    熱鬧的一天,晚上一家人在中心公園放了煙火,吃了元宵看了會晚會就歇下了。嘉琪被放在一航的嬰兒房和一航睡在一起,二狗在門口的地方盡職盡責地做邵家忠犬,屋裏莫桐靠在邵乾肩上,安靜地透過窗戶,看遠處不知道哪個單位放的煙花。


    “真漂亮。”莫桐感歎。


    邵乾輕輕抓著他後腦勺的頭發笑了一下,“長大了,剛才都沒和嘉琪一航搶炮玩兒。”


    “我是不好意思。回去給補上吧。”


    “行。”邵乾親了下他的額頭。


    莫桐忽然就坐起來,輕叫了一聲扭頭看門口的地方,半晌又撲通一聲躺下,抱住邵乾說:“這次嫂子把咱倆安排一屋了,哥啥都沒說。”


    “嗯。”


    莫桐摸摸自己心口,那裏還在撲通撲通的跳著,“哥剛才瞪我了嗎?”


    “沒注意,應該沒有。”


    莫桐想了一會兒說,“好像一晚上都挺開心的,也沒表情扭曲什麽的。唉呀,像做夢。”


    邵乾翻身摟住莫桐,在他頰邊蹭了蹭。真的像做夢一樣,遇上一個和自己一樣性別的人,熟悉了,牽手了,相愛了,還多了一個嘉琪,看透了一些東西。邵乾深深吸氣,覺得若真是夢,也算是一場美夢,中間有那麽點噩夢,也都在夢醒之前過去了。


    邵乾伸手鑽進莫桐的睡衣,被莫桐一把按住了,義正言辭地低聲說:“別亂來啊。”


    邵乾笑笑,手堅持往上爬,莫桐卻沒有真的阻止,隻是柔順地靠了過去。邵乾沒有做其他的事,隻是摸到他脖子上掛著的吊墜,把上麵那枚小鑽戒取下來,給他戴到了手上。最起碼以後在家人麵前是光明正大的了。他真幸運,有好的家人,有好的愛人,還有好的朋友很生意夥伴。


    莫桐摸著手上的戒指無聲的笑,抱緊了身邊的人就覺得像是抱住了全世界,哪怕是父母不認同不理解苛責謾罵,似乎都不那麽重要了。他們的手不會分開,便什麽都不怕。莫桐擠在邵乾懷裏笑,很想扭動扭動讓身心更舒暢些,笑著翻滾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李琛。他都差點忘了,剛才吃飯的時候似乎還收到了一條祝福短信。


    他倒是有信心把這人剔除在無形,但是要是邵乾知道了他在出去開礦那段時間還有這麽一出,會不會多想什麽?


    莫桐從床邊又翻滾回來,捅了捅邵乾的肚子說:“嘿,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你發誓不會生氣。”


    “我發誓。”


    莫桐想了想,覺得邵乾的信用基本沒有問題,很誠實地把和李琛那點破事兒給講了一遍。邵乾很淡定地點點頭問:“你坐了他幾回車?”


    “兩三回吧。”


    “嗯?”


    莫桐趕緊舉手發誓,“不超過六回,嗯,就六回。你不知道,我後來都想和他打一架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他終於明白了我的堅貞不渝,後來就不怎麽聯係了。今天收到短信這事我也不瞞你,不過你信我對吧。你摸摸我這顆紅心。”


    邵乾摸了摸,鼻尖抵著他的鼻尖說:“回頭我去會會他,告訴他小三兒也不是隨便就能當的。”


    莫桐笑,“他可沒資格當小三兒。”


    “那也不行。”邵乾擰他的臉,“覬覦別人東西的人,都是缺教育,回頭得上上思品課。”


    莫桐低聲笑,半晌才有些反應過來,抬頭看對著天花板磨牙的邵乾,“不是說不生氣嗎?唔……撕,別咬!”


    “是啊。”邵乾低喃,“不生氣,就不算男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對不起,越拖就越拖,這算最後一篇番外吧。其實寫下去也就這樣了,謝謝大家不離不棄,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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