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出生時娘親難產而逝,三歲時爹也因病去逝。是兄長將她拉扯長大。大了她十二歲的兄長將她疼如掌珠,因怕嫂子進門她受委屈,愣是等到她成年許人了才娶親,其後兄長早逝,僅留下孔歆這根獨苗,孔氏對侄子加倍疼愛,當下聽了侄子的話,雖不喜把梅若依留在府裏,也還是采納了傅君悅折衷的提議。


    梅若依在傅家安定了下來,她對於見了孔氏要彎腰問好有些不習慣,對於府裏丫鬟們之間明爭暗鬥更加不習慣。並且,她在傅府的生活,表麵上看順風順水,實則是打斷門牙和血吞。


    兩個月過去,入夏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枝頭上綠意溶溶,這天天氣微微有些悶熱,梅若依拿了凳子出了繡房,坐到廊簷下刺繡。


    梅若依低垂著頭正自入神地穿針引線,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依依,晌午最是犯困,你怎地不回房間打個盹?繡活哪有做得完的時候,用不著這樣沒日沒夜地繡。”


    “李大娘,你來了,請坐。”梅若依聽得是李媽過來了,忙站了起來,把凳子朝前挪挪,左手拿住繡架,右手摸出帕子拂了拂椅麵。


    李媽是傅君悅與傅曉楠兩人的奶娘,在傅府裏也算有體麵的奴才,她見梅若依年貌雖小,舉止言談卻不俗,由不得動了惻隱之心,生出幾分憐愛。她拉過梅若依的手,輕輕拍了拍,道:“依依,我見你沒日沒夜做繡活,怎麽回事?有沒有誰欺負你?”


    “謝李大娘,沒有的,隻是我原是個流浪孤兒,得太太收留,自是應勤勤勉勉報答太太。”梅若依垂首,微笑著道。


    李媽勸了幾句走了,梅若依看著手裏的繡活,心中難受之極,恍恍惚惚品不出滋味。


    在傅府裏,衣食無憂,隻是,梅若依低頭,竭力將眼裏的淚逼回,暗暗咬牙拿起細針繼續刺繡。


    “依依,你怎麽不把實話告訴李大娘。”突兀的聲音響起,把梅若依嚇了一跳,側臉一看,原來是一同在繡房做事的采薇。


    “你剛才就來了?”她不回答,隻微笑著問道。


    “嗯,依依,柳大娘一直折磨你,安排給你那麽多繡活,你不想和兩位少爺說,跟李媽說說,由李媽替你求情,調去兩位少爺房中服侍豈不更好?”


    梅若依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感念采薇的好意,隻是想起那日的光景,傅孔氏分明不想留她在府的,如今有個安身之地,她已經很滿足了,不敢再動一絲一毫的小動作。


    “依依,你別傻,你知道嗎?你繡了這麽些,太太和少爺們也不知道。”采薇壓低聲音道:“聽說,柳大娘會拿一些繡品到外麵偷賣。”


    梅若依一愣,采薇又忿忿不平地低聲罵道:“她原不過是做粗活的,因女兒拔到大少爺跟前服侍,才得了臉兒當上管事婆子……”


    “這也是她命好,養了個好閨女,咱們也隻有羨慕的份兒。”梅若依笑著接口截住采薇的話,她不想惹是非。


    “什麽命好?什麽好閨女,不過是會狐媚子獻殷勤兒,整日裏頭塗脂抹粉,依依,你若要真打扮起來,隻怕這府裏誰也比不上你。”采薇不屑地撇嘴道。


    梅若依臉色一正,低聲道,“快別說了,這話要給人聽去了,指不定惹出什麽禍事來。”


    采薇也自知失言,左右看了看,低聲嘀咕道:“我就是看她不上眼,這還沒收房呢,就猖介成那個樣,真收房成了姨娘,還讓不讓我們這些人活,見個頭臉周正些的,就容不下……”


    梅若依低頭刺繡,不再接言,采薇嘀咕了幾句,自個兒覺得無趣走了。等得采薇走後,梅若依拿針的手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廊下的雀兒發呆。


    收房,姨娘,這些對於年僅九歲的她來說,尚不能正確理解,然而那句頭臉周正些的就容不下,卻如重捶砸進她的心窩。


    傅君悅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她見過,青霜綠翹,綠翹就是柳大娘的女兒。傅君悅使她兩人給她送過一些小吃食小玩意。兩人相貌都是極好的,綠翹嫵媚妍麗,巧笑若三春桃李; 青霜溫婉如水,蹁躚嫋娜。她們的衣裳服飾皆是上品,素常臉上薄施脂粉,淡掃蛾眉,更襯得肌膚白皙,楚楚有致,頗有大家小姐的風貌,端的與人不同。


    等傅君悅略大些,就會把她們收房,那時,真的會如采薇所說般,府裏略周正些的丫頭都會被她們暗地裏打發了?


    到那時,她會不會連這一個委屈求全得來的棲身之地也沒有了?


    采薇不平柳大娘強壓給她一大堆的繡活,其實柳大娘何止壓了大堆繡活給她那麽簡單,梅若依拉起袖子默默看著,那雪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小點,都是柳大娘用針紮的。


    傅家兩個少爺對她不錯,傅君悅雖然沒來看過她,可經常讓青霜綠翹送東西給她,傅曉楠則三天兩頭跑來找她說話。她以為,兩個少爺對她這麽好,柳大娘還虐待她,是傅孔氏私下裏吩咐的,現在看來,會不會柳大娘虐待她是個人行為?虐待她,是因為怕她長大了與綠翹爭寵?


    梅若依呆呆地想著,那張素淨而稚嫩的臉平靜無波,心中卻已自千回百轉。


    她想起流浪期間吃過的苦頭,想起那些暗無天日的折磨。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許許多多的人說過這張臉很美。涼薄的命運配上這張臉,她為之受了不少難言的委屈。她從來不喜自已的美,這張臉給她帶來的,隻有災難。


    因為這張臉,她又要再一次流浪嗎?


    梅若依摸起腳邊針線籃裏的小剪,在臉上比劃著。


    “依依,你在做什麽?”一聲大吼,傅曉楠快步奔了過來。


    梅若依手一抖,那剪刀落在脖頸上,淩厲的尖端在皮膚上劃過,帶出寸餘長的血痕。


    “依依,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傅曉楠大聲地喝問。


    “難看嗎?”想過要自殘,真個毀容了,梅若依仍免不了心中大慟,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肯定難看,很難看,你幹嘛要這樣做?”傅曉楠憋著一口氣凶巴巴問道。


    梅若依垂首滴淚,心中卻算計開了:府裏有兩個少爺,如果去服侍傅曉楠,是不是就可以逃避以後被遣出府的命運?


    可是,傅曉楠身邊也有兩個大丫鬟的,雪晴月影,雪晴就是李媽的女兒,月影卻是傅府管家傅開的女兒。月影恐怕是擠不了的,雪晴卻不能也不忍,隻不知能不能再增加一人。梅若依這樣想著,正思量著怎麽開口跟傅曉楠求情,耳中卻聽得傅曉楠嚷道:“娘不肯答應你到我院子來,瞧你在這裏過得這麽委屈,我再找娘去。”


    傅曉楠已經求過傅孔氏了麽?那他這一去,隻怕傅孔氏更煩她了。


    “二少爺,依依好疼,你幫依依找大少爺過來看看,行嗎?”梅若依淒惻惻看著傅曉楠。


    “哥也隻是看些醫書,隻怕不行吧?我去找大夫。”傅曉楠往外衝。


    找大夫,像她這樣的身份勞駕少爺給她請大夫,隻怕明日這府裏就沒有她容身之地了。梅若依大驚,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傅曉楠的手臂。


    天氣炎熱,傅曉楠穿的是短打武生裝扮,那上衫是半袖束衫,梅若依一抓之下,手上滑不溜手,一下子呆了,傅曉楠也呆了,梅若依鬆手躬身請罪時,他還愣愣地站著,停了半晌後,一手按到剛才被梅若依抓到的地方發呆。


    “二少爺,依依無心的。”梅若依以為抓疼他了,急得臉白目赤幾欲滴淚。


    傅曉楠搖頭,仍是呆呆的。梅若依忘了要避諱了,一手握著傅曉楠的手腕,一手拔開他的按在上麵的手,在剛才自己抓的地方輕輕地按了按,低聲問道:“二少爺,疼不疼?”


    傅曉楠迷迷瞪瞪魂不守舍道:“你再按按。”


    梅若依心裏一緊,幾乎快哭了,來來回回按了好幾下,急切地問道:“疼嗎?二少爺。”


    傅曉楠抓耳撓腮了半晌,蹦出一句話:“不是疼,很怪,依依,你再摸摸。”


    梅若依臉上一僵,抬眼看傅曉楠,他雖然稚氣,然而風姿過人,秀美精致的五官鮮少有人匹敵,漆黑的眼睛正定定地看著她。


    沒由來的,梅若依臉上一紅,一下子摔開傅曉楠的手。一摔之後,卻又猛地發覺不妥,心思一轉低聲哼了哼:“二少爺,依依脖子好疼。”


    “我去喊哥來吧,不了,你跟我去朗月軒找他吧,這個時候他沒去學堂,是在家裏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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