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林如海,過了頭七賈璉才堪堪緩了過來。依照林如海的遺願,賈敏也帶著一家老小,扶靈回到蘇州安葬。走之前,需要將所有物品整理妥當。可是,在林如海身體絕息前,賈敏就一病不起。之後的喪事,更是賈璉帶著林晗一步步完成的。眼下頭七過了,賈璉看著已經病弱西山歸的姑姑,內心很是荒涼。這兩個人,是他自幼對他好的人中,最親近的。可偏偏,都不是長壽的。


    賈敏的身子,是眼看著不成了的。王熙鳳看著也賈璉那般,狠了狠心在對他道:“姑姑是眼看著就不成了,但是天露的作用你也是看到了。林姑父也不過是不足十年的光景。眼下……還是不要用了的好。”


    賈璉本事頹廢的坐在自己書房的椅子上,腦子混混沌沌的。聽到王熙鳳這麽一說,頓時清明了起來。他明白王熙鳳的意思,眼下就剩下一顆完整的天露。當年救了林姑父的命,用了一顆。稀釋的時候用了一顆,就剩下這麽一顆了。而周圍,還有他老子、王子騰、賈敬、他還有他媳婦自己以及皇上。若是此時跟賈敏用了,怕不用說別的,其他都得人心的會受傷。他點了點頭:


    “師傅走之前,我就提過這事情。”他停頓了一下,雙手放在書桌上,十指交叉:“姑姑沒同意,說若是師傅就此走了,她跟著去也是好。省得師傅一個……在路上……寂寞!”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王熙鳳聽著,眼圈也微微泛紅。她是個淚點有些低的人,但是一貫的強硬和自私,到底遮掩了這個瑕疵。


    “我隻是擔心,畢竟眼下皇上也是知道隻有一顆的事情。”


    賈璉苦澀的笑笑:“怕就是皇上允了,姑姑也不會用的。”


    王熙鳳聞言,歎息一聲:“我讓廚上弄了湯,你就著餑餑吃些?”


    “也好!”哀傷忙碌了些日子,賈璉一直沒有好好吃東西。王熙鳳這麽提了,到底是覺得餓了。


    湯是用簡單的青菜葉子,搭配麵疙瘩做的。清湯淡水的,上麵用一個雞子飄了花兒。隻是放了些鹽,師傅過世弟子要服喪的。王熙鳳也沒有吩咐廚上額外給賈璉準備小灶一類的東西。賈璉覺得餓了,到底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吃的倒也是香甜。


    又過了三日,賈敏徹底丟下了兒女跟著去了。不過好在眼下黛玉已經成人,定了親。蘇家早早的就來人幫忙,看著也是可以托付的家庭。賈璉又給賈敏過了一場大喪,忙忙碌碌又是一個月。弄好這些,他整個人已經瘦了下去。原本因為工作悠閑,日子寬裕長出的肉都沒了。人似乎也沒有什麽精神,王熙鳳看著隱隱有些心疼。但說到底,她也不能說些什麽。


    現代人對於喪這個禮,要求的並不高。很多人家都是父母過世,出了整月該幹嘛就幹嘛了。甚至有的人不足三個月,就酒色歡騰的。她原本對這事情也是不怎麽看重的。畢竟死了的人,哪有活著的人重要?


    可是到了這邊,終究是要遵守一些規矩的。比如這喪事。她記得很清楚,很多紅評的說她不守規矩,在林妹妹還是孝期的時候穿紅戴金的。可是有誰知道,那賈敏當時過世後,林黛玉是在父親身邊守完三年孝的。賈府就是再如何行事荒唐,這種事情上也會避諱的。尤其是老太太,愣是讓她們小夫妻多了一年。不然,如何拖拉著愣是到了那會兒,她才再次有孕?


    林家的東西都收拾停當,因為林如海到底是跟皇上感情深厚。賈敏過世,他們家得到了曾經失去的爵位。更是由皇上親自下令,修建念祠。這等榮耀,王熙鳳看的明白日後林晗入仕,怕是要比賈璉順當的。不過眼下也好,頂著林如海親傳弟子的身份,也是不錯。


    她這樣想著,卻不知道賈璉所想的。賈璉在整理林如海留給他的東西,越看那些東西他越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越發的,痛恨自己的肮髒心思。


    林如海是真的把他當作傳人一樣教導的,可是他卻從沒有仔細想過那些東西。更甚的,他其實隻是想著如何躲避開那些煩人的事情,有個小官做做老婆孩子熱炕頭。什麽國仇家恨,什麽士子風流,跟他賈璉半兩銀子的關係都沒得。可是看著林如海留下的東西,他愧疚的難以自生。恍惚間他似乎看到林如海很鐵不成的眼神,以及最後對他的失望。


    他感覺胸口悶的厲害,酸澀的帶著委屈帶著沮喪。找小的要了壺酒,他一個人在屋子裏獨自吞咽。酒是好酒,可喝下去卻如同苦水一樣。


    “師傅……”他喃喃的念叨著,將一些從未說過的話獨自一人吐露給永遠都不會再次聽到的人。


    “師傅……我是個混蛋吧!明知道會有眼下這些事情,我卻隻想著如何帶著鳳哥兒逃離開。明明知道,你對我的教導,可卻從不去深思其中的東西。我知道,你對我是失望的。一定是失望的!”


    賈璉灌下一大口,烈酒的味道嗆得他直咳嗽。他抹了把臉,靠著椅背眼神中很是恍惚:


    “師傅,別怨我。是我對不起她!當年,若是我能夠有擔當一些,就不需要她耗費著嫁妝銀子給我撐臉麵。若是我能夠頂門立戶一些,也不會最終讓環兒得了祖宗家業。若是我能夠挺直了腰板跟老太太對著幹,不去討好各方,也不會讓她懷著孕還要為我謀劃一二。終究都是我對不起她。所以,我想對她好,想讓她避開這些東西。


    尋你拜師,很大成分是因為清貴裏麵有一條,不能納妾。我不想她傷心,她是除了我娘對我最好的人。前世是我欠她的,所以這一次我想給她做個依仗。我不想讓她被那些煩心事弄糟了心思。她該是那般幹幹淨淨的。曾經寶兄弟說,女孩兒家都是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嫁了人,卻成了死魚眼珠子。可她的心,一直都是那般幹淨的。


    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入朝堂,師傅!那裏的事情太多,那裏的人太黑。我前生一輩子閑散慣了,也看得多了。那些人為什麽當官啊?高官厚祿……沒有人不是謀求那個的。也隻有您,像個傻子……哈哈……”


    他苦澀的笑著。他一直覺得自己拜的這個師傅,士子風流像個傻子。可到頭來,他覺得自己才是傻子。他才是那真真正正的傻子。一直都是,當他想要珍惜的時候,才發現人已經不在了。


    王熙鳳站在窗外,聽著裏麵那苦澀的笑容和話語。心髒糾結的厲害。她從沒有想到,這個對她一直百依百順的,小意溫存的人會是那個人。那個讓她記恨了半輩子,就是投胎後都不得忘記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間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脫鞋上炕的。等她反應過來,半個身子已經因為依靠在窗台前,發麻了。


    她揉了揉身子,下炕穿上鞋問小廝:“二爺可還是在書房?”


    “在!”興兒滿臉擔憂的:“二奶奶,你快去勸勸二爺吧!他一個人在裏麵喝悶酒……這悶酒是最喝不得的。”


    聽到這個,王熙鳳別有深意的看著那已經娶妻的小廝。興旺是賈璉身邊的小廝,都是他母親生前給他留下的。端的忠誠,不同於前世那同名的兩個。她深吸了口氣,走到書房門前哐的一聲踹開緊閉的木門。賈璉因為喝的有些暈,看著王熙鳳踹門而入,愣在了當場。


    興兒看著自家奶奶那舉動,縮了縮脖子,想著自家二爺不會遭殃了吧!二奶奶性格厲害著,但到底這些年也是對他們家二爺柔順的很。


    “讓人都到院子外麵去,別管發生什麽。”王熙鳳看了興兒一眼。深吸口氣邁步進去,甩手就是給了賈璉一個巴掌。那清脆的聲音,讓帶著人忘外走的興兒都覺得皮膚發疼。他琢磨著,二爺那臉怕不是要腫了。


    “鳳……鳳……鳳兒……”賈璉口吃的看著王熙鳳,然後委屈的捂著臉:“為何要打我?”


    “打不得了?”王熙鳳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賈璉看著這樣的媳婦,頓時眼淚啪嚓的一把摟住媳婦的腰嗚咽的哭了出來。他一邊哭一邊賠禮:“打得……打得……鳳兒若是打得不順心,還有這邊呢!”


    王熙鳳被他哭得難受,她想了許久才想明白。她其實是愛著這個男人的,前世愛著……前前世愛著……現在還是愛著。她其是,是一點都見不得這男人難過的。她伸手僵硬的,慢慢柔軟的摟住賈璉的頭,淚水順著眼簾向下滑。


    “我打你做什麽?我恨著你呢!”王熙鳳咬咬牙:“你個狠心的家夥,我都那般對你你還休了我。我那裏對你不好了?你喜歡丫頭小子的,我就是再難過不也是允了你了?就是那尤二姐,我就是在氣憤,不也是領了回家?”


    趴在媳婦懷裏,哭的難受的賈璉聞言,愣了。他僵硬著起身,小心的將王熙鳳那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的眼淚,用手指擦幹淨。他仔細打量著抿唇瞪大了鳳眼兒的王熙鳳,緊緊地摟在了懷裏。他摟的很緊,就生怕丟了一樣。王熙鳳本想推開他,但是脖頸處的濕潤,讓她停了下來。然後她一口咬住賈璉脖子上的肉,嗚嗚的哭了起來。兩個人相擁而泣,似乎是將幾輩子的淚都用完一樣。


    “我想給師傅結廬守孝!”哭了半天,賈璉沒有揉那已經冒血絲的牙齦,而是仔細的給王熙鳳擦了眼睛,說了自己的想法。


    “你是傻子嗎?林如海到底是有自己的兒子的,你這般去算的什麽?再說,眼下就是正好的時候,你不要前程了嗎?”王熙鳳目瞪得看著他。賈璉溫潤的笑著,他知道王熙鳳並不是生氣他守孝的事情,他了解她一如她對自己的理解一樣。他一邊小心仔細的給王熙鳳弄好妝容一邊拉著她坐在自己懷裏:“我可不就是個傻子!什麽好,什麽不好,都不知道。對我好的,我都是沒了才明白。你不知道,那十多年我想你想的心疼。後來有了機會,明知道你就在那王家,卻不敢去。生怕你若是也跟著過來,婚約還沒定,就給我一個巴掌然後嫁給別人。”


    “嗤!”王熙鳳癟癟嘴沒有吭聲。


    賈璉摟著她看著四敞大亮的書房:“我前世對不起你,可現在我不想對不起師父的教誨。我想給他結廬守孝,不為別的。也許,之後會有別的選擇。但是……”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能說的了什麽?”王熙鳳瞪了他一眼,掙紮起身:“反正我跟你說了,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這一大家子的事情。眼下你不是那個就一個閨女,做不做爹都不上心的。我……我告訴你,若是不好我就帶著哥兒嫁了別人去。”


    賈璉笑看著掙紮著的王熙鳳,他拉起她的手摸著自己已經有些腫得臉:“信我一次可好?”


    他看的認真,王熙鳳卻覺得心疼。她如何不明白賈璉這般做的用意。重生重生,她希望能有個好人生,嚐過沒嚐過的。賈璉又如何不是呢?他當年基礎很差,老太太二太太的又攔著他進學,就是謀了個官差說到底還是被同樣級別的賈政當管事小廝使喚著。他也是男人,他也想有著自己的事業。若不是這樣,當年他為何那般失意。


    王熙鳳想到這裏,抽回手走到門口,她啃咬著嘴裏的嫩肉後,狠了狠心:“你自己考慮好吧!要知道,你老子娘還活著呢……這般做了,還不隻是鬧了什麽笑話呢!橫豎的,我是不同意的。”


    說完,她就大步的離開了。賈璉看著她的背影,卻不直覺的心裏如同塞了一個熱乎乎的湯婆子。不燙,卻溫暖的很。


    第二日,賈璉收拾妥當帶著自己的折子請申入了宮。這是他第三次見到木承澤,木承澤也是一樣。他常聽林如海說自己這個徒弟,四六不通,卻是靈便的很。如今看著這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人,木承澤似乎看到了某種影子。那個屬於剛剛離開不久的那個人的影子。


    看著這樣的賈璉,他突然間覺得兩代探花師徒,林如海應該放心了。


    “你今日見我,可有何事?”他放下筆,看著下麵跪的提拔的年輕人。他的脊背,挺直瘦弱。那身七品文官的官服已經肥大了。


    “臣今日有事稟奏聖上,臣之師長已然過世。家中幼子尚不足弱冠,臣為徒必然有長子之功。琢想請陛下應允臣為師傅結廬守孝。”賈璉恭敬地抬手將自己的折子舉了起來。木承澤讓內侍接過折子,看著上麵流淌清攜的字體,又打量了一下下麵的年輕人,想了想道:“你可是想明白了?你是林公的親傳弟子,按照文人關係要高於父子。按道理,若是你稍加運作,必然是仕途穩妥。”


    “臣想清楚了。家國天下,師姊傳承。臣考慮的很明白。”賈璉低頭俯身磕頭,木承澤看著他,想了想在折子上用朱批寫了一個準讓內侍給他:“朕期待三年後再見,希望你能不負林公所望。”


    聽到木承澤允了,賈璉叩謝抬頭,君子如玉溫潤含笑。那一瞬間,木承澤覺得自己似乎見到了曾經在父親身前的那個林探花。不,這個人……會比林如海做的更好。


    賈璉丁憂了,還是皇上親自允許的。這樣的消息在朝中內外,造成了很大的轟動。很多人都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在仕途最好的機遇前,這個年輕人選擇了退卻。


    賈璉從未解釋過什麽,王子騰和賈敬也不曾問過。不過賈璉的舉動,卻讓他們感到欣慰。不管如何,這個孩子都已經長大到可以讓他們托付的時候。賈赦對於賈璉,也隻是關閉了房門讓他在外麵跪了三天罷了。每天一個時辰。


    在很多人都猜測,這是不是皇上準備打壓林如海王子騰一係的時候,賈璉帶著王熙鳳,還有賈蒼收拾了行李領著林家兄弟,帶著黛玉坐船走了。沒有旁人送行,兩艘大船上麵,停著林如海和賈敏的棺槨。


    黛玉坐在船艙內,看著在一邊縫製小衣服的王熙鳳:“嫂子,爹娘在路上會遇到嗎?”


    王熙鳳抬頭看她,這個女孩兒到底不是那個林妹妹了。她放下手中的活,看著在另一艘船頭迎風站著的賈璉:“會的,若是情到深處,哪怕是死了也會相遇。”


    就如同那個男人,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追來的。但是命運安排了她們重新相聚,不管是那些喜歡看劇目的人的愛好,還是其他。她都是感謝的,因為……他們再次相遇,跨越了死亡。


    林黛玉看著王熙鳳望著賈璉的神情,那纏綿的情誼在裏麵肆意。如同爹爹每次看著母親的時候,她低下頭看著掛在手腕上的白玉珠串。這是她未來相公臨走前給她的,說是自己打磨穿在一起的。她想,他們日後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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