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方候淳調離了東方紅二號的研製中心。-.79xs.-離開的前一天,他又在實驗樓的高台處遇到了錢學森。在他印象中,那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黃昏,這位物理學上的偉人靜靜地站立著,凝視那一抹胭脂紅一樣的光暈緩緩收縮,沉入遙遠的地平線。方候淳和他一樣站著,直到夜‘色’布滿整片天空,相隔幾百光年之外的恒星變成了在這之上的一絲絲點綴,老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明天要走了?”


    “是。”方候淳點點頭。


    “不要放棄,加油。”老人捏捏他的肩膀,從他身邊緩緩走下去了。走出兩步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對方候淳說,“你很努力,我看到你經常徹夜亮燈鑽研。去那邊之後,你要多注意身體。熬夜不是不好,但好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方候淳的眼睛濕潤了。他看見老人再一次步伐堅定地從他身前走下去,他知道每個晚上,這位令人尊敬的學者都是在房間裏徹夜研習,他所知道的,他做的犧牲比報紙上報道的要多得多,他這種情懷‘胸’襟,使得方候淳在多年後回憶起來的同時,心中也包含著敬重之情。盡管那個時候他已經享譽眾多成就,帶領手下的團隊斬獲國內物理學大獎,但每每他想起這個黃昏,想起老人問他:“物理究竟代表什麽”的時候,他心中都洋溢著難以抑製的洶湧澎湃。


    方候淳並沒有按照自己的要求,被重新分配到林區去工作。個中緣由,除了錢院長的建議之外,他原本參與的項目研究就是具有高度保密‘性’的,一般來說不會輕易讓人離開科研圈子。[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方候淳很快就到了一個專注民用技術的科研中心。說是專注於民用技術,簡單一點來講,就是幹製造業。


    這相當於一個變相的工廠,生產軍用的大卡車。當時很多投入使用的卡車都是進口的,鐵路的鋪設範圍不廣,很多東西都需要用到這種卡車來運輸。當時方候淳所在的那個地方車間人手不夠,他時不時地要去當工人幫忙打下手。很快,他就擺脫了自己幹什麽事情都笨手笨腳的‘毛’病,在這地方可一點都不能含糊,那些鐵水噴湧好比從山上滾下來的岩漿,火光四‘射’,當時的安全措施還是很落後的,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跌落下去,直接屍骨無存。方候淳到那裏前前後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從輪胎製作到焊接鋼板,他幾乎樣樣‘精’通。


    這樣的做法隻有一個壞處,就是他長久不勞作,身子板已經硬朗不起來了,一到晚上累的倒‘床’就睡,雖說有自己一個破爛的工作間,但也沒有時間去做任何學術上的研究了。不過這樣也好,他實在不想去觸碰那些東西,所謂的科研工作就是被人盜取了智慧和汗水凝成的果實,變相收刮,還不如那年在小興安嶺的時候,將之付之一炬,倒還少了些許遺憾。


    可長久以往,方候淳覺得自己內心裏是空虛的。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敲開了他那間單間宿舍的‘門’。


    這個人,後來便成為了方候淳最依靠的‘精’神伴侶,她成為了方候淳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她是張蓮潔。


    那天晚上,方候淳剛從車間回去,髒兮兮的帽子還未從頭頂摘下來,就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他皺著眉頭去開,以為是總設計師找自己討論一些車子零件構造的問題。結果‘門’打開,卻站著一個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眼睛眨巴眨巴的,懷裏捧著一本工廠繪圖用的那種作業本。


    “你是……”方候淳有點吃驚地看了對方一眼,‘女’工宿舍和男工宿舍是分開住的。而且在這種廠子內,‘女’工一般很少,她們能幹的,也就幫忙畫畫圖形構造,粗壯活是絕對幹不來的。因此呆在廠子裏的‘女’工,一般都是家裏頭有點關係,怕田間勞作吃苦,找了些人送進來的。


    “你好……那個,我叫張蓮潔。請問你是方候淳同誌嗎?”


    方候淳點點頭。他看了看周圍:“有什麽事情嗎?”


    “那個……我可以進去……”張蓮潔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漲紅了臉,幾乎聽不見後麵在說些什麽。


    方候淳知道她的心理,‘女’工在半夜‘混’進男工宿舍,還進了房間,這件事情說出去影響很不好,說不定還會影響到個人本身留給組織的印象。


    “有什麽事情不能在這裏說嗎?”


    方候淳拒絕了她。


    小姑娘在這個時候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她跺跺


    腳,一咬牙說:“有些物理上的問題想跟您請教……”


    “我不懂物理學。”


    “可他們說你懂!”


    “誰說的?”


    “總設計師,他說你懂這些東西。”


    方候淳歎了口氣:“他告訴你的?”


    小姑娘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方候淳便知道,她隻是聽說過點什麽,具體的‘波’折於她來說並不清楚。


    “進來吧。”方候淳側過身,讓她踏進了這一間破舊而又擁擠的屋子。


    往後的六年,方候淳每次回憶起來,隻覺得是他生命中最為寧靜的一段時間。對於他一生鍾愛的物理學來講,他並不覺得自己在這六年裏麵‘浪’費了多少可以對科學做出貢獻的機會,相反,回首過往,他覺得這是他過的最有意義的一段日子。


    一方麵,他在四.人幫倒台,“文.革”風‘浪’逐漸平息之後漸漸自我抹平了那種驚懼和創傷,緊繃的‘精’神得以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另一方麵,他結實了張蓮潔,並且在兩年前便結婚,生有一個孩子。


    在那個年代,‘浪’‘潮’還未過去的時間段裏,他和張蓮潔未婚先育,而且還一起當著所有人的麵一起同居,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惡劣的事情,很快就受到了廠裏的處分。方候淳被撤掉了車間主任的身份,淪為一個普通工人。他們生下孩子一開始那段時間是非常艱苦的,經常吃不飽飯,孩子餓得哇哇直哭。直到次年年末,又一個孩子出生,他們的生活才逐漸好轉。


    第一胎是個男孩,方候淳期望孩子的將來會擺脫時代的束縛,走得更遠,是寄希望於明天的意思,因此叫天明,方天明。


    ‘女’孩子的出生的時候,正處於好轉階段,夫妻倆給取的名字就比較隨意些,叫曉冬,方曉冬。


    方候淳三五年出生,在這過去的四十年間,他沒有體驗過任何一絲愛情的滋味。他走過了大半輩子,經曆了新中國成立時期的心‘潮’澎湃,經曆過去貧困山區當老師的艱辛,經曆過下鄉當知青勞作的艱苦,也經曆過為自己熱愛的事業奉獻出熱血的‘激’情。在擁有家庭之初,他一開始是想徹底摒棄從前生活中那些方方麵麵對自己造成的影響的,但無疑他難以做到。除了張蓮潔對自己的影響之外,對於那些物理學上的數據模型,經常在每個深夜入睡的時候,無一例外地拜訪了他的腦海。


    有時候他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回旋著各種圖形和公式,那些絕美的推導過程就像是美杜莎那頂妖‘豔’的頭發,黑暗中對他閃著幽光,吐著猩子,似乎隻要端詳一眼,他整個人就會變成一塊**的石頭。


    於此同時,結婚五年,方候淳和張蓮潔的矛盾分歧在這個時候漸漸地突顯出來。


    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後,方候淳突然發現,張蓮潔除了保持一種對愛情,對事業濃厚的熱情之外,她幾乎不會照顧自己的孩子。她太理想化了,思想前衛,有些事情做法上也‘激’進,這是方候淳所不能忍受的。


    第一次爭吵很快爆發。說來奇怪,兩個人在最難捱的那段歲月裏,因為相扶相持,相濡以諾,這樣的爭吵反而不容易出現,但如今時代似乎在變化,過去的種種不複存在,他們之間的情感很快也變得微妙起來。


    次年,國家恢複高考製度,張蓮潔開始完全放下對孩子的照顧,開始大量地鑽研,想從千軍萬馬中開出一條羅馬大道來。方候淳認為她實在不切實際地幻想。事實上,張蓮潔對於學術上的癡‘迷’絲毫不亞於方候淳,當年兩個人走到一起,方候淳無非是充當了亦師亦友的角‘色’,就像當年葉美英對自己一般。兩人最終由此產生了感情,並且因為條件不易而倍加珍惜。方候淳早把自己的心打磨成毫無‘波’瀾的一麵鏡子,他和張蓮潔相差了十五歲,張蓮潔對於未來的渴望是信手拈來的,本質上和方候淳已經不是同個世界的人。


    吵架和打罵在這個時候開始升級。張蓮潔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她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步,方候淳氣她撒手不管這個家庭,張蓮潔則怪罪他不支持自己的理想。由此兩個人的情感開始出現了裂縫,這個裂縫持續了半年,最終因為方候淳一次酗酒晚歸而爆發,兩人間開始有一道看不見的溝壑,知道1977年12月13日,高考結束之後,張蓮潔不堪忍受丈夫日複一日長舌‘婦’一般的嘮叨,帶著其中一個孩子,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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