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博這麽激動,司徒崇明不是很懂。但從輩分上講,侯青倬確實是他的三叔公。於是司徒崇明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開口承認道:“不錯。”


    董博的臉色驟然煞白。人群更是刹那間便騷動起來。


    司徒崇明頂著一張麵癱臉,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默默地懵逼著。跟他相反,這頭侯青倬隻掃了一眼,便看出這些人到底誤會了些什麽。


    他和司徒崇明向來親近,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的。而今天荒郊野外的,他二人又衣冠不整地從石洞裏出來,此事不論如何,確實引人遐想。


    現今和前朝不同,風氣要開放得多。有錢人家蓄養孌童小倌這種事,雖不是能擺到明麵上來講,私底下卻幾乎成了一種風尚,至於男子兩兩結契之事,雖然少見,但也尚且稱不上一句驚世駭俗。可*……這便大不一樣了。


    他當然不在乎什麽閑言碎語。其實在毫不猶豫將“三叔公”這個身份告訴董博的時候,侯青倬也早就預想到過眼前的情景。


    當時他不過是想著,若司徒崇明被流言蜚語逼出中原武林,那他或許便能輕而易舉地將對方帶回紫月盟…………


    想要什麽便去爭,便去搶,侯青倬一貫以來都是這麽做的。當年那麽多孩子,他是手段最為血腥狠辣的那一個,所以他才踏著屍山血海活了下來,到了現在,似乎總算是活得像個人了,心裏卻仍住著從前那殺人如麻、貪婪狂獝的惡鬼。


    他從不是什麽好人,雖幹過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卻也從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有什麽不對,然而如今事到臨頭,看著身前司徒崇明的背影,他卻忽然破天荒地頭一次感到了後悔。


    在竊竊私語的眾人麵前,司徒崇明挺直了脊背站在那裏,麵容如往日一般冷漠淡然,仿佛一杆耿介拔俗的青竹,自有一種“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的卓然氣度。假惡醜,真善美,加起來就是人性。然而有一些人卻天生雪胎梅骨,即便陷入泥潭,依舊不染塵埃、高潔出塵。


    司徒,司徒——


    他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人,憑什麽給這群道貌岸然、人模狗樣的龜孫子折辱?


    侯青倬微微提起嘴角,麵帶淺笑地看向眾人,然而目光掃過去,眼底凜冽的冷光卻叫眾人在那一瞬間都瑟縮了一下。


    意識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海山堂的堂主謝玉陽麵上登時掛不住了。他撫著自己花白的胡子,幹咳了一聲,避開侯青倬的目光強撐著開口,痛心疾首道:“司徒少俠,我與令師也是舊識,實在不忍見你走上歧途。你與這位侯公子同為男子,這也就罷了,畢竟分桃斷袖也有前例。可他畢竟是你的長輩,你二人若執意要在一起,這是違背人倫,恐遭天譴啊!”


    他本意是想勸司徒崇明懸崖勒馬,然而這一席話,卻幾乎是一下就捅破了司徒崇明心裏那層原本就危如累卵、將破未破的窗戶紙。


    男子同男子,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司徒崇明怔在那裏,謝玉陽的話滾來又滾去,幾乎將他的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


    謝玉陽一把年紀、德高望重,應當不會開這種玩笑……可都是男人,這怎麽可能呢?


    他傻在那裏,侯青倬上前一步,將他擋在身後,似笑非笑地對謝玉陽道:“謝前輩這般義憤填膺、滔滔不絕,也不知道這些話被你金屋藏嬌的小侄子知道了,他會怎麽想?”


    謝玉陽臉色一變:“你、你說什麽?”


    侯青倬施施然道:“一樹梨花壓海棠,謝前輩好興致,怎麽才出來幾個月的功夫,就把那嬌滴滴的小美人給忘到了腦後?”


    謝玉陽一張老臉忽青忽紅,幾乎要背過氣去。


    一個背著雙刀的女子就跳了出來,嬌聲叱道:“姓侯的,你莫要血口噴人!”


    “哦,是雲夫人。”侯青倬輕飄飄地望了她一眼,笑起來:“或許該叫謝夫人了?不過謝前輩近來一顆心全撲在了那小侄子身上,對你可未必再像從前那麽上心。你想拿到謝夫人這個稱呼,恐怕不如你想得那般容易,殺雲天寶的事情,我勸你還是暫且緩一緩的好。”


    遮掩得密不透風的秘辛,就被侯青倬道家常一般舉重若輕地隨口說了出來,雲夫人又羞又惱,然而羞惱過後,心中卻猛地升騰起一股寒意。


    場麵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時之間,竟再沒有一個人敢跳出來再說些什麽。


    這異常的靜默令司徒崇明回過神來。


    他目光複雜地望向侯青倬頎長的身影,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從眼前劃過。


    因為從未往那方麵想過,所以他一直以為侯青倬喜歡的是溫寧,可如果……那麽……不會的……但也許……


    同侯青倬貼著的地方像是在發燙一般,司徒崇明猛地後退了一大步,幾乎是一下子開了竅。


    侯青倬轉身,訝然地看向他。


    那目光刺得司徒崇明幾乎有些惶然起來,麵上看不出來,藏在袖子裏的指尖卻都是在抖的。


    哪怕是當初師父將他赤手空拳地丟在一頭豹子麵前,他都不曾這樣緊張過。旁邊那許多人,仿佛都消失了一般。司徒崇明此時此刻隻看得到侯青倬一個,絞盡腦汁地想要說些什麽,可他原本就是寡言少語的人,現如今更是連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司徒?”侯青倬像是看出了什麽,朝他伸出一隻手來。


    司徒崇明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沉默許久,忽然毫無征兆地轉身就走。


    侯青倬:…………


    留下一群人呆愣當場。董博撓了撓後腦勺,看了侯青倬一眼,木愣愣道:“司徒少俠對你這麽冷酷無情,看上去不像是喜歡你啊。”


    說到這裏,他臉上浮現出抑製不住的喜色,左手握拳往右手掌心一敲,大聲吼道:“莫非,莫非我們剛剛誤會了司徒少俠?”


    侯青倬:…………


    司徒崇明並不在意這誤會解開與否。他自覺被別人排斥厭惡也不是一兩天了,多那麽一個誤會實在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而且這未必就是一個誤會…………


    從小到大,同門師弟們出門遊玩從來不會叫上他,旁人玩鬧嬉戲時,他永遠隻能一個人默默地練劍。劍法越來越高,司徒崇明卻對怎麽同人相處一竅不通,長到二十多歲,連姑娘的手都不曾牽過。


    旁人好歹看過話本,瞧過幾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戲。可司徒崇明形單影隻,沒人帶他看過這些,他自己對這些也不感興趣,因此是個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的,麵對這樣的時候,便格外的手足無措起來。


    司徒崇明此時此刻根本弄不清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將侯青倬當成唯一的好友,絕不願意看到對方失望或傷心的模樣。


    侯青倬喜歡他,他卻不知道怎麽去喜歡侯青倬。


    他沒法回應侯青倬的心意,便想暫時冷靜一下,但一直走到街市上,司徒崇明才發現,他根本冷靜不下來,而且此時此刻,更是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


    茫然地順著街道走了一圈,司徒崇明無意識地拐進了一條小巷,又走了幾步,便看到一個裸著上身的老頭守著一個書攤,優哉遊哉地曬著太陽。


    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司徒崇明靜靜地看著攤放在油紙上的一堆孟子論語、誌異遊記。


    那老頭不在江湖上混,又是老眼昏花的年紀,倒是沒認出眼前是誰來,懶洋洋道:“我這兒什麽書都有,您要是喜歡,就挑一本走。”


    司徒崇明猶豫了片刻,開口問道:“有……教人如何斷袖的書麽?”


    “呦,你這是小看我了。”


    老頭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嘿嘿地笑起來,語氣曖昧道:“自然是有的,這臉皮薄的,嘖嘖,你是頭一回買這種書吧。沒事,一回生兩回熟,我這裏有珍本。看小哥你順眼,我就忍痛割愛賣給你吧。”


    當真有這種書?


    司徒崇明眼睛一亮,如獲至寶地從老頭手裏接過書,摸了摸那不起眼的藍色封皮,決定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研讀。


    他一離開,侯青倬便從暗處緩步走了出來。


    先前的誤會三言兩語就能解開,縱使不解開,其實也沒什麽。掩蓋一個流言的最好辦法,就是創造一個新的流言。水樓很快就會發生一件大事,想必到時候再也不會有人注意這麽一點小事。


    他唯一憂心的,便是司徒崇明那奇怪的態度…………


    侯青倬微微眯起眼睛,黑色瞳仁裏藏著洶湧的波濤。他偏過頭,神情冷淡地轉向那老頭,開口道:“先前那人買的書,同樣的給我一本。”


    他的聲音不響,卻有一種叫人不由自主服從的氣勢。那書印得少,老頭自己也沒有幾本,原本寶貝得很,然而麵對危險的直覺,卻讓他一言不發地就乖乖將書遞給了侯青倬。


    “論語?”侯青倬漫不經心地接過來,挑眉掃了眼封皮,隨即翻開了書頁,手就這麽僵在了那裏。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會是一本包了論語皮的男男春宮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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