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漸沉,白日西斜。


    一天的時光太短了,光芒被時光從巔峰蹉跎至萎靡好似不過片刻,心中即便有再多不舍挽留,人們也隻能追逐著一點一點隱沒的斜陽殘霞踏上回程。


    貧賤韶光,轉瞬即逝,幽幽一歎,便要結束這短暫的停留。


    最後一抹斜陽消失的時候,他們剛好看見了沙丘另一頭的綠洲,絲絲縷縷的煙火氣盤旋而上,還未到達樹頂,便被暴躁交錯的疾風一擊而散,旋而不見。


    駱駝多了,人也多了,遠遠的就聽見了人們的歡聲笑語,沙啞駁雜的吟唱遠遠傳開,混著單調的羌鼓胡笛,古老莊重,幸好有那笑聲一合,反讓人生出心醉神迷的向往感。


    看樣子應是今日剛來的新商人,與昨日那幾位似是舊識,在半月灣的湖邊架起了篝火,十幾個人有說有笑的的聚著,臉上的皺紋又堆積了好幾層。有大膽的女子手上拿了小鼓拍節而舞,樸實的大汗隨之起歌,還有個半大的男孩四處圍著火堆跑跑跳跳,掌聲笑聲絡繹不絕。


    很美的畫麵。


    競日孤鳴沒有進入帳篷,史豔文看了看他,也不催促,跟著小胖子閃進了帳篷裏,隻是史豔文一眨眼就出來了,小胖子卻趁機躲進了箱子裏,想是困了,史豔文也沒管它,拿了東西便出去了。


    “苗疆的王宮也有類似的活動,”競日孤鳴靠在帳篷外看著他們,渾身放鬆,愁容淡淡:“隻是繁文縟節甚多,一杯酒還沒下肚就得先準備好一車子好話,字句斟酌,不敢懈怠,實在是累的慌,故而每次都有人提前離席,有人卻不得不陪侍到最後。”


    史豔文本拿了大氅出來想遞給他,聽見此話便直接將大氅給他披上了,想了想道:“也算是快樂的回憶。”


    “也是。”如果忽略席間的話術算計的話。


    “……精忠小的時候,”史豔文覷了他一眼,比了比自己的腰,繼續道:“大概到我這裏的時候,也是很喜歡熱鬧的,不像現在這麽安靜。玩的開心的時候小臉上還會沾上汙泥,頭發也揉的亂亂的,回到家裏還會開心的撲在我身上跟我說玩了什麽,說了什麽。你大概想不到,那時候的精忠,可是很會撒嬌的,有時候晚上一定要我將故事才睡的著,誰都治不了他。”


    “是嗎?”競日孤鳴扯了扯嘴角,腦中卻突然想到俏如來對他說話時的嚴詞厲色,氣勢淩人的帶著矩子舌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很是感慨。


    “脫胎換骨後果然要不一樣很多。”


    “脫胎換骨啊……算是吧。”史豔文看著那邊的小孩笑了笑,“後來有一次,小孩子的篝火晚會,不知怎麽的火星崩到他腳上了,精忠雖聰明但畢竟太小,更何況那是夏天,周圍的孩子都被嚇跑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腿上就要燒起來了。當時我就在不遠處,一著急也沒想到其他招,直接用手將褲腳撕開,精忠倒沒事,我手上卻被灼的發紅,好像從那次開始,精忠就很少跟其它孩子們一起玩了……”


    “心思太重,”競日孤鳴斷語,又頓了頓,“和那孩子一樣善良。”


    “是啊,他們都一樣善良,無論世事如何變化。”


    競日孤鳴想到了蒼狼,“苗宮新年祭禮,蒼狼也總是很開心的,除了王族的祭獵活動,那孩子不想讓父王失望,卻總是忍不下心傷害那些無辜的動物,獵的東西自然也就很少,到現在都是一樣。”


    現在,苗王宮已經沒有祭獵活動了。


    “善良值得珍惜,但思慮太重卻要不得,”說到這裏,史豔文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說起來,苗王和精忠的關係……似乎很好。”


    史豔文本意是試探對方是否知情,言語避諱視線低垂,生怕露出什麽端倪,卻沒想到話一出口像是戳中那人不知名的笑點,看著他笑的直不起腰。


    史豔文一臉莫名其妙,“……”所以說笑點到底在哪裏?


    等到競日孤鳴笑聲停了,一連串咳嗽聲又隨之跟上,這次看起來是真的。史豔文抽了抽嘴角決定閉口不言,秉持著退避三舍的態度抬手順著他的脊背撫了撫,至少等某人咳過了再說。


    “咳,抱歉,”競日孤鳴被嗆的臉色發紅,反手抓住了史豔文力道漸重的手,“我隻是想到別的一些事。”


    “看來是好事。”史豔文不鹹不淡的回道。


    “是好事,也是秘密,”競日孤鳴打量他一眼,傍晚的光線暗淡,鬼漠黑的又快,圓月還沒露出它的皎潔,遠處躍然歡騰的篝火就先照亮了周圍一切,隱約還能看見史豔文頸間露出的黑發,競日孤鳴抬手幫他壓了壓帽簷,道:“不過現在不能告訴你,回去再說吧。這裏有點冷,要去那邊一起烤火嗎?”


    史豔文自認倒黴——這種拖延政策他七歲就運用的得心應手了。


    “不會打擾他們嗎?”


    “篝火晚會自然人越多越熱鬧,”又是莊重的吟唱響起,競日孤鳴竟有些迫不及待,順勢拉著他邁步走開,“而且那孩子已經招了很久的手了。”


    是那個蹦蹦跳跳的男孩,就站在人圈外對著他們一直招手,見他們走去時淳樸的商人臉上堆滿了笑容,隔得老遠都能感到撲麵的熱情,史豔文心下一暖。


    “他們在唱什麽?”


    “一首思鄉古歌。”


    “難怪如此扣人心弦,可惜炎雲不通苗語……”


    “哈,不過一首雜言詩,我教你。”


    其詩為訴——鄉思使人愁。


    秋風蕭蕭愁殺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


    古道已占了兩條,第二日的漠市果然來了更多人,而競史二人還是我行我素,鴨行鵝步,在滿湖晶瑩時起身,又在日光稍盛時踏上了漠市。


    一切都井井有條,唯一被打亂的行程,便是被小胖子吃光的早飯了。


    小胖子似乎很喜歡競日孤鳴的手指,一路上尾巴都繞著他不肯離開,不過幸好是左手。史豔文想,這樣至少買東西付錢的時候不用他幫忙。


    他們先是去了最大的幾個帳篷,買了一些飽腹的食物,隨後又四處閑逛,其間不止一次跟小胖子鬥智鬥勇以保存口糧。


    幸好競日孤鳴聰明地扔了半塊幹果將之引開。


    不然這一路的注目之禮怕是免不了了。


    “那塊玉玦,”移動的目光被吸引住,史豔文腳步不自覺停下,“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競日孤鳴順眼一看,地攤上簡陋的隻有一塊破布,生意也不十分好,上麵胡亂擺了些玉玦刻石。乍一看去很不起眼,材質下層,紋路紛雜,許多地方還有殘缺,但它的雕工卻細致的少見,刻畫入微,活靈活現,雖遠遠比不上競日孤鳴日常所配,但也有其過人之處。


    那攤主是個年邁的老人,白發蒼蒼,背有點駝,眼睛也是慘淡的灰白,已是風霜滿身即將入土的年紀。


    競史兩人在他麵前蹲下時,老人已是昏昏欲睡了。


    史豔文看著老人微微一歎,拿起中間的半塊玉玦看了看,老人見有客人上門,也強打了精神對他們微笑,用著生澀的苗語介紹著攤上的商品。


    這半闕魚形仿的是山海經中的贏魚而製,刻有雙翼,靈動可愛,原是一對的。


    “先生,我很喜歡這闕對魚,能把它送給我嗎?”


    競日孤鳴笑了笑,對這不知何時的因緣際會也猜了個五分,又拿了另一塊相似的龍魚佩,“好事成雙,一人一個如何?”“中原人?”來不及答話,蒼老嘶啞的聲音就已響起,老人似乎很開心,“你們是中原人。”


    “是,”史豔文微微抬頭,對著老人一笑,“我們是中原人。”


    老人似乎對這個笑容很熟悉,眼中盡是迷惑,隻是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你是……中原哪裏的人啊?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中原的人了……”


    “江南,”競日孤鳴不以為意的笑道,“我們來自江南,老人家也是來自江南嗎?”


    “江南好,江南好啊,”老人眼中閃過懷念,“江南的水清,人雅,老朽以前去過一次,真是個好地方啊,可惜老朽隻去過一次……”


    競日孤鳴拿著兩塊玉玦掂量了一下,又隨口問道:“那老人家怎麽來到這裏的?”


    “唉……”老人重重歎了一口氣,“家立於國,若非國難,誰願拋家棄土?中原不是被魔世入侵了嗎?老朽拖家帶口逃到苗疆走商,又不幸遇到沙暴,好不容易打下的家業一朝盡毀,再也沒有回去過了,哎……”


    “但中原已經恢複和平,老人家為何不回去呢?”


    “回去做什麽呢?祖宅都被碾成了平地,隻有我一個人。”


    史豔文微怔,正想說話,競日孤鳴卻又搶先道:“抱歉,提起了老人家的傷心事。對了,這兩塊玉玦怎麽賣的?”


    老人一笑,豁達道:“都是中原人,兩位拿走就是,權當緣分所至吧。”


    “那怎麽行,”競日孤鳴從頭上取了一塊寶石,“不如用這個交換吧,普通的琉璃,算的上是價值相仿。”


    老人家一愣,正想拒絕,競日孤鳴卻起身走了。史豔文看了看他,起身歎道:“老人家,沙漠荒蕪,天涯淪落,還是早些回家吧。”


    兩人已經走遠,老人拿著琉璃珠一時沉默,晌午的太陽正是灼熱,他卻背心莫名發涼,果然是老了吧。


    “回家……回家……”


    老人收了珠子,掙紮的起身,佝僂著身子,慢慢收拾著一切。


    北競王身上的東西,價值千金,當做路費綽綽有餘,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買些其他東西。


    果然人多了,麻煩也多了。


    商道的盡頭已經沒有人了,倒是臥了不少的駱駝,駝鈴伴著疾風簌鈴作響,魚貫交替。


    史豔文握著那半闕玉玦,競日孤鳴正靠坐在駱駝旁,也打量著龍魚佩,似乎有些舉棋不定,連眼神都有些顯而易見的晦澀難明。


    史豔文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隨之坐下,兜帽下的神色平靜,卻又隱含著落寞。


    “要回去嗎?”史豔文問。


    “既來之,則安之。”競日孤鳴將手中的龍魚佩收好,“炎雲何必那麽著急呢?”


    “那先生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等吧。”


    “等什麽?”


    “自然是等太陽落山,”競日孤鳴半闔著眼睛,“才好上路啊。”


    “抱歉,”史豔文微微側側身,眼中的藍色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好像又給先生惹麻煩了”


    那身影有些垂頭喪氣之感,競日孤鳴想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君心潔淨如玉,奈何風沙襲人無孔不入,便以不變應萬變吧。”更何況這股風沙從來未曾停過——不過不重要的事還是不說了。


    本是安慰的話,史豔文聽了卻更加內疚,但心裏卻總司覺得哪裏不對勁,隱而不發,呼之欲出。


    “……不過能把我的事情調查的這麽細致清楚,勢力不簡單啊。”


    競日孤鳴勾了勾嘴角,“王族的信息網,自然不簡單。”


    “王族!”史豔文眼神動了動,“你是說苗王?”


    “不是蒼狼。”競日孤鳴極快否定,笑中帶諷,“原屬苗疆舊王勢力,千方百計的想以誅殺叛逆而彰顯自身的存在感。”


    “苗王不會允許。”


    “所以,才不能讓苗王知道啊,”競日孤鳴閉上了眼睛,“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滲入王族交通脈絡,實在是太危險了,尤其是在大亂方止的苗疆。


    而苗疆,不需要這麽危險的東西。


    “所以……”史豔文看著遠方,手指握緊了玉玦,心間如沉大石,“先生不待近侍,是以身作餌嗎?”


    “是。”


    “遲遲三年才有動作,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契機出現?”


    “是。”


    “先生還真是有問必答。”


    “因為,”競日孤鳴睜開眼睛看著他,慵懶的抬著眼皮,“炎雲若是要幫助我,總是要知道的。”


    “那麽,”史豔文麵沉如水,心中波動的情緒被掩蓋的不露分毫,聲音卻像隱藏著尖刺,“那天的毒……”


    “機不可失,難得的契機總得好好把握,”競日孤鳴想拍拍他握著玉玦發白的手,抬起的瞬間卻隻是擋了擋陽光,被手指分割的烈陽已開始了西墜,再過數個時辰就要進入冰冷的暗夜,時間過得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快的多。


    “再過一個時辰,便回寺廟吧。連續兩日未曾診脈,藥老想必該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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