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還算平坦,沒有人挾製自然也不用束手束腳。


    史豔文在廟門口等他,遠遠地就能看見那一襲白衣,超逸出塵,往裏不見煙火氣,想來也沒人在廚房用功了。


    競日孤鳴無奈的笑了兩聲,風水輪流轉,還記得吳輔第一次來的時候,自己在這裏等他,帶了一些微妙的等待與愁悶,現在卻輪到史豔文等他了。


    同樣的愁悶,不一樣的擔憂。


    史豔文並沒有上前接他,看見人後就轉身離開,不知去向,臉色悶悶的看起來有點煩躁。競日孤鳴歎息一聲,自己一個人去了藥泉,此刻藥泉的溫度有些過高了,伸進去的手都被燙的微紅,他卻什麽都不顧的跳了下去,錦緞篷裳都扔的滿地,就穿了裏衣,閉著雙眼擰緊了眉頭。


    史豔文……


    忽聽一聲溫潤,穿過屏障入了耳中。


    “先生,藥泉雖是活水,但染了顏色,還是不好看啊。”


    睜開雙眼,競日孤鳴緊鎖的眉間乍然鬆動,史豔文正往屏風上搭了一套綺綢常衣,拿了半大的托盤,猶豫著在池邊白玉地坐下,雙腿放在一邊。


    這姿勢有些怪異,史豔文不得不將白色外套脫在一邊,連頭發都要好好梳理盤在一邊玉麵上,很是麻煩,而做完這一切發現競日孤鳴還看著他不動,就有些無奈了。


    “麻煩先生把頸間的血洗洗吧。”


    “……”


    “先生——”


    “幫我。”


    “恩?”


    競日孤鳴突然往他腿邊靠著,閉上眼歎道,“有勞豔文動手了,在下實在累的很。”


    “……哦,”


    史豔文也覺今日起的過早,沒吃沒喝又熬到中午,累了也是應該,隻是一點,史豔文看著靠在腿上的人,他有些不理解那上麵如釋重負的舒適感從何而來……


    反正看了挺讓人不自在的。


    罷了。


    挽了袖子,史豔文沾濕一旁的手帕替他擦拭,可那血色不斷湧出,在泉水的翻湧下漸漸消失。


    自有外傷,卻還跑到這個地方來,豈非自找苦吃?


    實在無法,史豔文隻能一邊捂住傷口一邊用手指點藥,幸好傷口不長,無須縫合,史豔文從藥老那裏拿的藥瓶卻用了大半,本該是很簡單迅速的包紮。


    奈何競日孤鳴不怎麽配合。


    史豔文擦洗時競日孤鳴會縮肩膀,好容易幹淨的傷口又被水濺濕;史豔文費了一番沉默難言的周折又惹得人偷笑,藥末又從頸間掉落;史豔文為他包紮時他有不肯抬個頭,看著像是在裝睡,一道程序下來竟用了半個時辰之久。


    等史豔文包紮完畢,沒曾想競日孤鳴竟真的睡著了。


    睡得還很好,靠著腿邊一動不動,暗紅的頭發沾了水,就這樣搭著也不知會不會著涼,史豔文看看他露在水麵的肩膀,雖然看著比他強壯些寬厚些確是一個偉岸男子……咳,總之凡事總有萬一,風寒總是無孔不入的。


    如此,史豔文少不得拿了身上的衣服替他遮擋些,又默默等了一會,直到腿腳微微發麻競日孤鳴才悠悠醒來。


    其實也沒有多久,不過一時小憩,競日孤鳴摸了摸頸間的繃帶,又看看身上的衣袖,倏爾笑道,“豔文果真貼心,腳還動得了嗎?”


    “還好。”史豔文笑笑,盡是不以為然,沒當回事,“我起來活動活動就——啊!”


    當然現實通常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如意——史豔文在腳軟一刻奇怪的下了水裏,咚的一聲濺出了漂亮的水花。


    “……”還要感謝某人的順水推舟。


    “哎呀,豔文未免太不小心,何必起的這麽急?”


    “……”


    “這下衣服都濕了,可怎麽好?”


    不驕,不躁,也是史家人的祖訓之一,切記,切記。


    史豔文深吞口氣,把散亂的頭發扔到岸上,離競日孤鳴遠了一步,似有若無地瞥他一眼,歎息一聲正想上岸,權當此事乃自己不小心而略過。


    然後再一次感受到了現實與空想之間的天差地別。


    “既然下來了,且不急著上去,在下正有個問題想問豔文。”


    “……”無以言對。


    競日孤鳴伸手搭在他的右肩,看起來像是勾肩搭背的平常兄弟,但隻有嘴角輕抽的史豔文知道那當中鉗製力道有多大。


    史豔文揉著腿肚,放棄的坐下,“先生請問。”


    競日孤鳴將他拉近,雙目灼灼,似笑非笑,看起來有讓人心驚膽戰的不安分。


    史豔文隱約覺得不對,麵前這人似乎心情有些凝重?


    “那人說你為虎作倀,嗬嗬,豔文博文廣誌,可知《鬼話野史》中‘惑妖篇’,倀鬼如何為惡?”


    史豔文心裏一突,麵色僵硬,耳根忽然泛紅,慌忙轉過頭看向別處,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光芒,腦子有些發暈,“這……經年曆久,豔文不大記得了。”


    競日孤鳴看著他垂下的睫毛一樂,臉上倒還無多明顯,隻是越加靠近,幾乎就要挨著那片燙紅的耳垂,“我倒是記得一點,豔文可想聽聽?”


    史豔文頭皮一麻,這語氣和上次授棋之前的語氣,幾乎一模一樣,迫使他張惶刹那就想使力脫出,沒想那手卻從肩上滑到腰間緊握,驚起漣漪泛泛,喑啞驚呼。


    競日孤鳴壓抑著悶笑,看著他慌亂眼紅的樣子和湛藍視線微閃了閃神,不自覺的捏了捏懷中人的腰腹,趁著他眨眼的恍惚酥麻,俯身向前,覆住了那人微閉的雙唇……


    天地一片寂靜。


    史豔文被這突然起來的輕吻驚呆了,腦中徹底發懵,竟也鬼使神差的忘了反抗,手僵僵地掌住身側的臂彎,驀然想起了那本《鬼話野史》民間集異的兩句挪用之詞——


    繚繚青煙,亦真亦幻,削皮蝕骨,情肉相連。真真兒是個色也授之,魂也與之。


    忽而發間有手指侵入,史豔文猶如夢中乍醒,頭重腳輕,正想動作,卻暮然睜大眼睛,一雙藍眸盡是訝異難解。


    “你——”


    “別說話……”


    競日孤鳴將他壓在玉石上,雙指從腰間穴道移開,慢慢蓋住了那擾人的視線,他不想看那眼中的驚怒,卻又不甘心的用另一隻手在其背後輕揉,散亂了那一絲不苟的發髻,輕吻他的鼻尖,臉龐。


    “我能救你,”敏銳地感到逐漸急促的呼吸,手心不斷抖動的睫毛,競日孤鳴又壓低了聲音,貼著他的耳朵,他點了點他的唇角,近乎於甜言蜜語的宣誓,“我可以救你,相信我……”


    再次覆上那兩片薄唇,他有些停不下來,食髓知味,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麽,他吸允著、輕咬著,忽視了那微乎其微的反抗。探入口中,****著他溫熱的舌,想將他拆吃入腹,寬大的手掌控製不住的在他身上遊移,讓身下的呼吸越來越沉重。


    比王宮最清冽的貢酒香甜,比花園的桂花還有濃烈,舍不開,放不下,還想要更多,攝取他所有的呼吸,想和他融為一體,手竟再次不自覺的來到他腰間……


    “唔!”


    倏然感覺手臂被撓了一下,競日孤鳴從迷醉中驚醒,史豔文竟猛地起身一推,競日孤鳴隻來得及躲開氣勁,卻看見史豔文翻身嘔血,將白玉池壁染了豔色。


    “噗,咳咳,競日孤鳴,你,你……”


    “豔文!”


    競日孤鳴大概從沒想到史豔文會不計代價強行衝穴,然而他現在的身體如何支撐得住,更何況競日孤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來不及思考,競日孤鳴推掌化勁,抓住史豔文的手臂封住穴道替他止血,也不顧一身狼藉,待他將人放回藥泉中重新穩固回血,史豔文卻早已昏迷不醒,臉色蒼白,眼角含淚,眉頭緊蹙,胸前的同心石透著淺光。


    一切與他剛來的時候,又有什麽差別?


    “……”


    競日孤鳴坐在池中怔神半晌,一場迷惑人的美夢,刹那間就變成了噩夢,讓人如何反應的來?


    而等他終於反應過來,手臂卻如失了力一般,懷中的人已是瘦弱,他怎麽覺得重不堪言?伸手拂去了嘴角的鮮血,他將史豔文帶了血的外衣褪下,動作又輕又慢,像是憐惜,又像是太累,乃至連起來穿衣的時候腿腳都有些踉蹌。


    長衣被風撩動,袖口掃過指尖,領子上的絨毛被頭發打濕,雜亂不堪,他卻沒有理會,回神將依舊泡在水裏的人抱起,用自己的外衣罩上,一步一頓的回了書房。


    他眼中晦澀,臉上毫無表情,渾身卻縈繞著難解的沉重,直到將人放在羅漢床上,蓋上厚重的棉被才略微放鬆。


    他定定的看著床上的人,麵無表情的臉漸漸有了冷意,還有讓人看不清明的決心。


    如果一開始不拒絕我,現在又要怎麽拒絕我?豔文,這個地方太寂寞了,是你擅自闖進來攪動風雲,怎好就此撒手而去?


    哪有這種道理。


    ……


    史豔文醒來已是兩天後,後幾日都因藥老囑托沒出過房門,彼時寺外又少了六人,餘數竟有十九,丫頭偷偷向他抱怨這幾日山下人越來越多,還有不少苗兵,連出山也不能了。


    琉璃送飯時又說苗王有事前往中原,有兩個垂死老臣竟偷偷跑來了這裏,在不遠處的鎮子上安營紮寨,帶來了不少江湖人士。


    方乙偶爾會給他一些尚同會的情報,比如俏如來為了迎接苗王,暫閉正氣山莊,好幾日未見人影,倒是雪山銀燕常去尚同會走動。


    隻有競日孤鳴。


    史豔文沒聽見任何他的消息,分明一牆之隔,竟天涯海角不得消息了,用丫頭的話說,就跟老死不相往來的破產兄弟似得。


    哪裏就能如此?隻是無人主動告知,史豔文心有疙瘩,也不曾相問,便假做沒這個人了,或者過幾日也就好了。


    他隻是有點驚嚇,所以反應有些過激,不過這種事——哪怕是情不自禁,史豔文有些氣悶,醒來不見人也就算了,居然連一句道歉也沒有,這兩日也不知去了哪裏。


    隻是不甘心,史豔文暗道,和一點點擔心而已。


    還有那句話——我可以救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是說他的身體麽,如果是的話……


    史豔文按捺住心中的異樣,比了一下眼睛,看著趴在椅子上的丫頭問,“……最近,怎麽不見先生?”


    “哦,他啊,”丫頭撇了撇嘴,舉著藥碗給他,“有人上山請他出去,兩天前就走了,呐,喝藥。苦死了,怎麽又換藥了?”


    史豔文笑笑,“許是這劑效果要好些吧,剛剛說什麽人上山?”


    丫頭臉色一變,突然打了個寒顫,“我剛剛說錯了,那是半個人!兩條膀子都被砍了,渾身血淋淋的,連說話都難聽的像掐著脖子,你是沒看見,競日孤鳴眼神都變了!”


    史豔文喝了藥,習慣了苦味倒也不覺得什麽,倒是丫頭的話讓他皺了皺眉,“他們去哪兒了?”


    “鬼漠啊。”


    “去那裏做什麽?”


    “誰知道,說是去見個故人。”


    “那山下的人呢?”


    “殺了。”


    史豔文一頓,“……殺了?”


    “他們自己打起來了啦,”丫頭看他一眼,笑嘻嘻道,“早晨我還讓方乙哥哥帶我偷偷看過,下麵死了不少人呢,要不要去看看?”


    大概又是為了利益爭奪之類,不值一提,倒是對丫頭如此輕言生死有些苦惱,此刻倒不便提及,史豔文想了想,搖搖頭笑道,“算了,競日先生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恩……應該晚上就回來了吧,還叫廚娘準備晚膳,對啦!”丫頭突然跳起來,古靈精怪的樣子,捂著嘴一笑,調皮道,“她好像要做蜜棗花,那我去給她‘幫忙‘好了!”


    什麽幫忙,怕是要偷吃罷,史豔文刮刮她的鼻子,“去吧,別讓小胖子捷足先登。”


    丫頭朝他吐吐舌頭,“才不會呢,小胖子也被帶走了,這廟裏就我和你還有廚娘三個人,誰跟我搶?哼~”


    說起來這兩天卻是沒看見小胖子,自己竟沒注意到,實在大意,隻不知去往何地,要把琉璃和它都帶上。


    史豔文從軟椅上起身,任由她去,自己披了篷衣出門,誰知才打開門便被一陣刺骨的寒風穿進口鼻,方才丫頭倒是沒半點停頓出去了,果真年少心大。


    隻是他身子還有些軟,心頭還有些鬱火,藥老還抱怨他本來愁悶藏心,偏又受了刺激,一下子全發泄出來好是好,隻是免不了要傷身體。


    ……忍不住抖了下肩膀,再定睛一看,才發現院子裏大片大片的雪白,連廟外的樹都點綴著不少雪花。


    “……”不就是睡了一覺,怎麽覺得天地都變了個樣?


    銀花珠樹曉來看,宿醉初醒一倍寒。


    也冷了許多。


    沒到冰天雪地,也是銀霜遍地。


    放眼望去,欄杆盡處,幽草叢生,雜石落地,冷煙乍起,風飄零亂,吹絮白頭,萬籟俱寂,一絕俗塵。


    堆銀玉砌,空靈的風時緩時急,將屋簷細葉上的白雪簌簌吹落在地,純淨潔白的都不忍讓人下腳,史豔文小心謹慎地踩著石頭前行,向著人聲隱沒的地方行去。


    寺外有人寵聲響,史豔文才到門口的腳步一頓,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鬱,皺眉轉身,速度比來時快了不止一點半點。


    競日孤鳴恰在此時推門進來,依稀能看見雪白的衣角從側麵牆頭略過,轉瞬消失,他又退一步向那邊看去,除了地上不遠處落地的一對腳印,哪裏還有人影?


    “哈。”


    “主人?”


    “你先回去,讓藥老再看看傷口。”


    “是。”


    競日孤鳴攏了攏篷衣,腳步略為輕快,隻是氣息稍顯淩亂,但心情依舊看得出來很好。


    窗戶紙捅破後,無非是兩種結果,他本以為是壞的那種,但看史豔文的表現,說不定會是出乎意料的往好的方向發展,更何況……


    他看了看手中的東西,心中越加期待,你要擔心的問題,我可以幫你解決,而作為交換,我要你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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