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老怪搖頭長歎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


    「我有我的路,你有你的路,做參考即可,不必太過遵循,甚至是奉為瑰寶至理。」


    「平白弱了自己的道。」


    景老怪微笑著看向塗山君:「能以散修的身份行至第一步巔峰,還修成這樣寄居在法寶之中限製極大的術法,我想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塗山君愣在原地。


    失神而錯愕。


    微微張嘴想要扯上一個能掩飾住的笑容,卻發現自己的臉僵住了。


    連這麽一個簡單的微笑,都沒法子做出來。


    他可是堂堂金丹巔峰大真人,聽到對方這一句簡單的善意,竟然會感覺酸楚。


    修行了數十年,他從來都是別人的支柱,是身邊所有人的依靠,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就像是那無數加身的疲憊鬆懈化作酸澀湧向心頭。


    塗山君嘴巴動了動,看著手中的玉簡,那光潔的玉簡波紋上似乎倒映著他的前半生。


    兄弟、兄弟被人殺了。


    徒弟徒弟死了。


    來不及送朋友最後一程。


    好不容易靜下心,苦心經營的大黑山又被人攻上山門。患難的手下身入魂幡,才艱難的取勝,更來不及和女兒說些什麽,囑托什麽。


    一夜之間,他好像家破人亡了。


    昔年的承諾也還沒有兌現,讓他身亡的仇人宗門還安穩的坐鎮小荒域。


    塗山君翻轉手中的玉簡,手背遮蓋了上方的晶瑩波紋。


    閉上雙眼長出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


    眼中的鋒芒被他隱去,雙眸之中的神色不是凝重,也不是坦然,而是一種異樣的平靜:「前輩覺得人應該放下心中的執著嗎?」


    「放下?」


    景老怪的聲調高了兩三分,哈哈大笑起來,抱著肚子笑的直不起腰:「哎呦,年紀大了,聽小輩說話就是有意思,讓我再笑一會兒。」


    「哈哈……」


    塗山君靜靜的等待著。


    他倒是沒覺得有什麽需要笑的。修行法似乎都有一個總綱,那就是要讓人放下心中的執念,能夠淡然的麵對一切。


    景老怪似乎看出了塗山君的疑惑,散修大多不會考慮這樣的問題,因為他們生存下來都很艱難,誰有會去思考這些深挖道心真意的問題呢。


    他也沒有賣關子,轉而解釋道:「怎麽放下?」


    「這世上所有的功法,全都是為了成仙。不說那些魔道邪修,旁門左道,更不用提玄門佛宗的修士。」


    「他們想成仙,都想瘋了!」


    「你讓他放下?不,你隻要告訴他們沒有人能成真仙,那些牛鼻子就會拔劍砍你,沙門的禿驢也會拿著金剛杵要打你。」


    「還想讓他們放下。」


    「也許有一天突然出現個真仙告訴你,隻要放下就會成仙,你也莫要聽信,因為他成仙了。」


    「有朝一日我要是成仙了,我也胡說八道。」


    「可惜。」景老怪歎惋的搖頭,他的這種情況最好的結果也隻是轉世重修,到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啟仙緣,踏入修行一道。


    而且,這也是他預估的最好結果。


    再差說不得要隨著神道之種湮滅消散,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塗山君以前就覺得自己活的不灑脫,他也無法灑脫坦然,這是本性,也是他的經曆使然。也許換個人和他一樣的經曆能灑脫起來,但是他無法做到。


    這樣也好,他依舊還記得。


    隻要他還活著,就仍舊有人還記得他們。


    「前輩不能離開?」


    「不知道。」


    「不知道?」


    「這麽多年過去,我總不能讓孽龍過的太舒坦,我要死了,他也一樣老的要死。我死之前,得去送他一程。這一程還要靠你們出力。」景老怪話鋒一轉。


    「那娃兒想終結掉大蒼朝,就需要拔除香火道種,沒有那東西延續香火道,就不會有人可以再修行香火道,也就沒了可以幾千年不倒的王朝。」


    「我看得出來,他想那樣做。」


    塗山君也沒有反駁,赤玄的兩個造反大旗都豎了起來,如果半途而廢,不僅赤玄的道心受創,塗山君的吞魂真意也沒有辦法推演完善。


    到時候他們走出洞天,以魂幡現在這樣的狀態肯定會在雷劫中失利。


    倒也不是塗山君不想在小洞天積蓄力量,而是他帶著打開洞天的鑰匙,一旦尊魂幡中的陰神太多,洞天就會將他們丟出去,到時候更得麵對小荒域的雷劫。


    隕炎真人那種道心真意都打磨至第一步巔峰的修士都不敢賭,他又怎麽敢賭命。身死不怕,萬一魂幡本體有個三長兩短,他背負的那些就都成了空談。


    ……


    接下來的半月。


    塗山君已經不需要吳若水就能激發白陽石請出景老怪。


    吳若水的那套術法,他看一遍就記了下來。


    要不是為了確認,第二回就不需要吳若水出手。


    本來還以為是血脈嫡親才行,後來發現重要的是那套術式,然後再補以充裕的供香,這樣就能讓景老怪的神識借助白陽石出現。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塗山君沒少聽景老怪講道,當他詢問當年重傷的事情,景老怪則沒有多說,似乎不願意開口講述那時的故事。


    倒是和塗山君講了不少東荒大境的風土人情。


    說他們這個小荒域不過是東荒大境的一隅罷了。


    而他常提起的元央域其實是個龐大的機緣戰場,低於金丹都進不去元央域,那裏麵什麽樣的修士都有,聽說還有成仙的秘密。


    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就不清楚了。


    景老怪反正沒有見過仙人,他得到的最大機緣是三件寶貝,其一就是那個固化了洞天的香火道種,據說上古神道就需要這東西來鑄造。


    剩下的兩件東西,景老怪沒說,塗山君知趣的沒有詢問。


    香火道種能固化洞天,這麽強大的寶貝算一個,並且看起來還是比較弱的,剩下的兩個肯定更厲害。


    這種壓箱底的東西,怎麽可能對別人說。


    就像是他也不會對別人說尊魂幡的利害之處,哪怕是曆任中最明白魂幡的丁邪,塗山君一樣有秘密瞞著對方。


    有些秘密不能說出來,一旦說了就可能牽扯巨大的因果,這種秘密隻能放在自己的心裏,牢牢記著,死的時候都不能傳給自己的家人後代。


    這麽一看,景老怪生前肯定是擁有大神通的修士。


    塗山君覺得景老怪比他在陽城碰到的元嬰殘魂還要高大不止一兩籌。


    元嬰真君他都沒有弄明白,何況是更厲害的修士。塗山君也沒有繼續多想,有些事情想也沒用,不如聽聽老前輩的經驗,然後好好的完善自己的道途。


    不過,塗山君倒是聽出了幾分不同的意味,就好像景老怪帶著一種給他交代遺言的心態描繪自己的家底。


    塗山君拱手道:「前輩不必如此悲觀,隻要真靈不散就還有轉世重修的機會,他日輪轉大界,如果我遇到前輩,必然會還今日的因果。」


    「我的情況我自己明白,天命難違,我們隻能順天登極。」


    ……


    庭院內。


    景老怪摩挲著手中的棋子將之落在棋盤上。


    他們數日前就已經返回巨嶺郡。


    這裏是赤玄的香火道場。


    也是赤天君能發揮最強力量的地方。


    拖了這麽久,也該讓赤玄結丹了。不成為金丹宗師,塗山君連自身的力量都沒有辦法完全發揮。


    景老怪沉吟道:「塗山君。」


    「我願將我一身所學傳授給你。」


    塗山君登時從藤椅上做起身來說道:「前輩,這,使不得……」


    景老怪擺了擺手道:「不用拜師,我這土都埋到脖子的老頭子,用師徒名份拴著你幹嘛。」


    「說的自私自利一點,我就想讓我的道法能傳承下去,有朝一日你去了元央域說不定還能替我報仇。」


    「再遠一些,隻希望你能成仙,老頭子我也跟著沾光了。」


    「如果你覺得有師承是老頭子我強人所難了,也不必內疚,拿著我的傳承給我尋找個合適的傳人就好。」


    塗山君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是晚輩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這修行一路走來,全是我自己摸著石頭過的河。所以前輩說要將所學傳授給我,實在驚詫。」


    景老怪讚歎道:「你這樣的天資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也就是因為限製,不然的話,你走出小荒域,那些大宗門巴不得你趕緊拜師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塗山君沒有答應拜師,他自己一個人習慣了。


    而且他覺得拜師就會牽扯很重的因果。要是因為他導致景老怪本來能轉世,現在直接魂飛魄散,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這也和赤玄一樣。


    雖然赤玄得了塗山君的傳承和龐大的資源扶持,但是塗山君一樣沒有讓赤玄拜他為師,這樣牽扯的因果可能會少幾分。


    雖然沒有師徒之名,但是有師徒之實。


    景老怪沒有私藏有關於金丹突破元嬰的秘術,更是為塗山君普及了一番大宗修士的修行規劃,以及道術神通。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該赤玄結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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