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大龍鳳,宇文英誤會房客易先生惹了麻煩,結果反倒那群不速之客要跟她跪下道歉,即便宇文英舊時也曾見過大風景,這般直白激烈的道歉方式她也不能適應。


    宇文英後退幾步,對那位寡言的房客道:“易先生,你叫他們起來,我們不需要道歉。”


    易先生又笑了,“那方才我們美麗的房東太太似乎哭了鼻子,嗯?”


    事件終究以黑衣大漢的長鞠躬而告終,易先生帶了那一群大漢出門,宇文姿在後頭瞧著,頓生一種大王帶兵去巡街的奇異感覺。


    宇文姿從家中出來,身上還穿著灰白的棉質居家服,頭發也是散亂,朝腳下一看,甚好,還不是穿著拖鞋出來的,隻是比拖鞋也好不了多少。她穿了一對過時許久皮質已經鬆垮的鴨屎黃大頭皮鞋,這還是她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宇文正送她的禮物。此刻父親宇文正已闔眼長眠,他留下的東西不多,除了這套房子,就隻剩幾樣零零稀稀的念想了。


    宇文姿婚後就當起了全職太太,結婚五年,她就在家呆了五年,雖說未完全與社會接軌,但也不至於脫軌成這樣。她心有鬱結,原本為姑母安危匆匆趕來,來了之後,又是一場鬧劇,她轉身要走,低頭去掏手袋裏的鑰匙,腳步卻忽的沉重起來。


    回家?


    對,那是家,她生活五年的地方。此刻她卻回不去了,宇文姿回頭,她不知自己怎麽會這樣狼狽。


    宇文英端上一壺紅茶,旁邊還有切成薄薄小片的檸檬,又端上一碟精美的小蛋糕,“阿姿,過來下午茶。”


    此刻正是下午三點一刻,宇文英在德國十年,生活上的小情小調已經刻入骨髓,她四十開外,年紀不輕,全身上下卻透著一股浪漫氣息。這種眾多文藝青年所追逐的小資感覺,在一個中年女人身上,濃烈又搶眼,揮之不去。


    這樣的浪漫也許是一個獨身女人的專利,宇文英未婚。是的,半生未婚。所以她浪漫,她的精神全部屬於她自己,她穿著上好的蜜色絲織襯衣,服帖的米色長褲,她還有一頭柔順的長發,這樣精心嗬護自己,也隻能是個獨身未婚的女人。


    宇文英伸手夾了一片檸檬丟進杯子裏,又倒了半杯茶進去,一雙手伸過來,宇文姿瞧見姑母的指甲,瑩潤光澤。陽光傾斜一下,她的手漂亮得要生輝,再看一眼,這是一層藕色的指甲油,與她白皙的手背配在一起,天衣無縫的美麗。


    宇文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申時的暖陽斜照,她生出一種坐化歸去的念頭。此刻坐化了,還能給袁安留個念想,彼此或許還能用僅存的愛意緬懷一下對方。


    這突然降臨的婚變來得毫無緣故,宇文姿結婚五年,袁安一直是個好丈夫,他高大、英俊,也溫柔。宇文姿挑不出來他有什麽錯,非要說錯,無非是自己沒生個孩子。或者說,袁安有個求孫心切的母親。


    袁安就是傳說中的鳳凰男,他是他們村裏飛出的一隻金鳳凰,他們村就算有幾個大學生,也沒有一個像袁安一樣,成績優異到名校畢業,然後自主創業,最後造福鄉裏的。袁安帶頭出資,拉上同學會中的富豪,聯合鄉政府,給他們村修了一條筆直寬闊的馬路。那條路的路碑上,第一個刻下的名字,就是她的丈夫,袁安。


    毫無疑問,袁安是個好人,他心術端正,為人和善,除了來自農村,除了他創業的起始資金是由宇文姿的父親所提供,其他的,再也挑不出一個不是。


    宇文姿很沮喪,她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婚姻關係怎麽會忽生了這麽大的破洞,破洞一現,竟已經是這般嚴重了。對方要求離婚,理由是外頭的女人懷上了。是的,懷上了,壞上的是她丈夫的種,宇文姿茫然。


    她要怎麽辦,她這幾年,沒有工作,沒有絲毫的社會經驗,她如何生活,或者說,她如何生存,這個問題,宇文姿不會回答。


    沙發上一坐,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宇文姿看看手表,快要到八點,酉時。平常她出門,袁安會打電話問她,人在哪裏,要不要回來吃飯,或者說,我接你回家。


    今日的時光為何這樣匆匆,整整一個時辰,夠得著袁安驅車將這個不大的城市圍上整整一圈還有多,可他沒有追來,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撥。宇文姿手腕上掛著一個平常買菜用的黑色布包,包袋子倒是皮的,因為時間太久遠,黑色皮質提繩軟塌塌的箍在她的手腕上,手機就在手包裏,包就在手邊,手機還有電,手機為什麽還不響。原因無他,人家根本沒撥,手機怎會響。


    “阿姿,今日世貿店慶,我們去轉轉?”


    姑母邀請宇文姿出門轉商場,宇文姿心中空蕩,她茫然的點頭,宇文英笑笑,將侄女帶出門。門闔上,帶出鎖芯輕響,宇文姿脫口而出:“袁安來了找不到我們怎麽辦?”


    這是一句廢話,人來了,可以打電話啊。


    宇文姿覺得自己平日裏是個堅強的人,這會兒怎麽變得這樣神經兮兮。她有些不好意思,“姑姑,走吧,我今晚陪你在這兒睡好嗎?”


    宇文英拍拍侄女的手,“歡迎光臨。”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宇文英有一輛迷你座駕,她無家無室,這種兩人座位的小車足矣。宇文英拉開手刹,“阿姿,會開車嗎?”


    袁安向來寵著她,他總說:“你要去哪裏,我送你”,或者是“你在哪裏,我接你”。此番一來,宇文姿從來不知駕駛室的門朝哪邊開。


    宇文姿搖頭,她不會開車。


    城中夜晚雖比不上外灘風光,卻也輸不了多少,這江上城市,沿江風光跌宕起伏,城市的燈火哪裏不璀璨。宇文姿側臉望向江上那座摩天輪,眼睛一酸,落下淚來。


    這城中處處是回憶,她在這裏出生,長大,然後嫁人,宇文姿想想,自己還沒離開過這方水土。眼角撇過之風景,前方所對之路途,不論哪處,宇文姿都是極為熟悉的。


    “姑姑,我們出國轉轉吧?”


    “好呀,去哪裏。”


    “就德國,你生活過的地方,帶我去看看好嗎?”


    宇文英笑一笑,方向盤一轉,車就順利卡進兩個車頭之間的縫隙裏,宇文姿也笑了,“偶喲,漂移,技術不錯喲。”


    商場周年慶,人總是比平時要多一些的,誰不愛撿便宜,即使也沒便宜多少。


    宇文姿瞧見一件白色蕾絲襯衣,領口做的極為精致,細碎的小鑽繞領一圈,領口正中間是一隻嵌滿寶石的蝴蝶結,宇文姿目光定在那裏,宇文英已經將那件襯衣拿起,“阿姿,來,試試。”


    宇文姿握在手裏,這種衣裳袁安平日裏是不許她穿的,他說:“不實用,你時常在家裏,穿襯衫有必要嗎?”


    恍惚之間,店員又拿來一條白色蕾絲包裙,裙子的腰間也有一圈寶石,顯然與那襯衫是一套的,“小姐,試衣間在這邊。”


    “漂亮!”


    有人喝彩一聲,宇文姿轉頭看過去,有位男士在一旁挑選衣裳,看見宇文姿,竟開口喝彩,“很漂亮,小姐好眼光。”


    宇文姿笑一笑,“謝謝。”


    宇文英那頭稱讚一句,“阿姿,豔光四射。”


    宇文姿去更衣室將衣裳換下來,還給店員,店員疑惑,“小姐,這套你穿很好看啊,你不要嗎?”


    這件襯衣八千多,裙子四千多,兩廂加起來,一萬三跑不掉,即使打折,一萬也是少不了的。宇文姿從未養成這種花大價錢買衣裳的習慣,袁安雖寬裕,她也不想加重他的負擔。


    “阿姿,我送給你。”


    姑姑開口說要送衣裳,宇文姿笑道:“我是師奶,比不得姑姑。”


    話音剛落地,宇文姿一抬頭,就瞧見袁安側臉。她站在那裏,不肯邁步,宇文英也瞧見袁安,道:“剛好,老公在這裏,讓他買單。”


    袁安確實在買單,不過旁邊還有個妙齡女子,細碎的短發,青春的麵龐,滿臉甜蜜笑意。


    宇文姿瞬間想起自己的大學時光,那時候自己也是青春正好,這樣的短發,自己也是留過的。袁安說他喜歡女生短發,最恨那種及腰長發,看起來髒兮兮的,別說美感,看上去就如一團海藻般令人難受。


    她不自覺摸了摸頭發,也不長啊,才剛剛到肩膀,明明不長的頭發怎麽被人家對比成了幹枯暗啞的爛海帶絲。宇文姿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這燈光真不錯,她原來喜歡這樣璀璨繁華的玩意,就如這交錯華麗的燈光。


    “小姐,你的衣裳。”


    方才的店員追上來,“這是一位先生送你的”,精美的包裝紙袋交到宇文姿手上,她朝後頭一看,剛剛稱讚她漂亮的那位男士正好轉頭,他衝她笑,還做了個口型,“你很漂亮。”


    宇文姿要追上去,那男人卻隻留給她一個背影,一個追不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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