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連尖叫都沒來得及。一瞬間的工夫,隻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自己不會就此穿回去了吧?阿彌陀佛……


    呼的兩聲風響,隻覺得身子一拉一斜,肩膀一撞,腰身一扯,幹脆利落地被放下來,竟一點也沒摔沒疼。好一會兒,潘小園才分清了上下左右,睜開眼,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優雅地端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餘光瞥見了什麽人的臉,男人,不是武大。隻見他巾幘整潔,上身穿一領棗紅貯絲納襖,腰係一條白絹搭膊,足下一雙皂靴。凸出的喉結,硬朗的下頜,挺直的鼻梁,濃眉大眼,眼睛裏卻浮著微微的近乎天真的驚訝,好像原始的青銅酒爵裏,貯了一汪幹淨的水。


    潘小園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複,那吊起來的心開始通通通的打鼓,臉色變得煞白,趕緊將目光投向別處。


    武鬆,你好!


    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鬆顯然也沒料到嫂子的這種出場方式,怔了片刻,就回複了鎮定和孤傲的神情。準備好的開場白顯然用不上了,於是直接朝她點點頭,“嫂嫂請坐。”聲音低沉渾厚,不怒自威。


    潘小園縱然絲毫不會武功,眼下也覺得,已經被他那淩厲殺氣壓得喘不過氣了。這便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邊,過了好一陣才想起來問:“娘子,你、你沒事吧?”臉上神情又痛又難過,仿佛剛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園趕緊搖搖頭,又趕緊站起來,強咧出一抹微笑,行了個新學來的萬福禮:“那個,見過叔叔。”


    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雖然不一定能扭轉武鬆對自己的印象,但起碼讓他少了一個殺她的理由。


    武鬆劍眉微微一挑,還禮,淡淡道:“嫂嫂。”朝著滿桌菜肴努努嘴,“請入座。哥哥也請坐。”


    堂屋內支著一張小木桌,桌上滿滿當當,放著四五盤菜,有雞鴨,有魚肉,有蔬果,還有一大壺酒。這個排場顯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來的。潘小園腦子裏立刻出現三個字:鴻門宴。


    依稀記得原著裏有這麽個場景,武鬆搬出武大家後,還不忘設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題是讓武大看緊了媳婦,讓潘金蓮以後放規矩點。


    而現在,擺出這場鴻門宴的武鬆,顯然已經取得了對局勢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麵前,就像個聽話的小孩子。


    武鬆請武大坐了對席,自己拉了條凳子,打橫坐好。他身高腿長,兩條腿放不到桌子底下,隻好將一雙膝蓋張在外麵。而武大一坐下,幾乎就是腳不點地,兩隻鞋子在空中亂晃蕩。


    潘小園悄悄往門口瞄了一瞄,那大門完全被武鬆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牆角支著一柄長長的腰刀,顯然是武鬆隨身帶著的。屋裏那突兀的肅殺之氣,終於找到了部分的源頭。


    她認命地坐下來。武鬆一招手,一個衙役哈著腰進來,“武都頭。”捧起酒瓶,篩起酒來,畢恭畢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鬆再揮手,就把他打發出門了。


    排場還挺大,潘小園心想。畢竟,武鬆現在的職位是都頭,相當於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長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鮮亮整潔,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撲撲的——還是個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過分注意形象,通常會被看成娘炮。然而麵前這個攻氣十足的八尺男兒,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幘,隻讓潘小園覺得更加殺氣外露——123言情小說定律第二條:絕頂高手從來都是衣不沾塵。


    武鬆請武大先動筷,不聲不響地吃了好一陣子。潘小園哪有食欲,筷子拿起來又放下,一會兒又覺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著。武鬆不時微微朝她看上一眼,讓她覺得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鬆才端起一杯酒,看著武大,囑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勢好轉,有人看家,武鬆便搬回縣衙去了——也省些家裏的嚼用。我不在家時,你便少做些買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招惹是非。若是有人欺侮你時,也不要爭執,等我回來,自會替你做主。大哥若依我,就滿飲此杯。”


    武大眼中滿是眷戀不舍,連連點頭,道:“都依,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武鬆又有意無意朝潘小園的方向瞟了一眼,隨後堅決點點頭,看著武大把那杯酒幹了。


    而潘小園的心中頓時生出疑團:難道武鬆並不是被“自己”調戲之後立刻搬走的?這又是哪門子崩壞的劇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隨即馬上便明白了。自己昏暈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賣炊餅做買賣,自然會央求武鬆在家裏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無行動能力的媳婦留在一塊兒,他心也真大!就那麽信得過他弟弟?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兄弟情深吧……


    還在胡思亂想,忽然鼻子裏一陣酒香,看到酒杯已經遞到了自己麵前。潘小園猛地一驚,連忙接過去。抬頭,正對上武鬆炯炯有神的雙眼。


    武鬆對她,明顯比對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揚著——下頜的弧線倒是挺好看,衝淡了傲氣帶來的壓迫感。


    “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鬆多說……”


    他的語氣明顯的疏離。潘小園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麽。叫她這個嫂嫂收起那點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過日子,否則,他武鬆早晚要給哥哥做主。


    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蓮倒是撩漢一時爽,險些火葬場,惹下的後果,卻都留給無辜的自己買單。偏偏自己連武帥哥的衣角也沒碰到過一次,真是枉擔了這份虛名兒。


    還能怎麽樣?順著他的話頭,唯唯連聲,做小伏低地來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鬆看在武大的麵子上,也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隻是點到為止,說畢,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請飲過此杯。家中諸事,還煩請嫂嫂費心照料。”


    還是熟悉的劇情還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園心裏不太舒服,不能按著既定的劇本任人宰割。


    她輕輕一咬牙,接過酒杯,卻不喝,而是帶著歉意,輕聲說:“奴前幾日摔跌下樓,一直頭暈不止,大夫也不讓喝酒,恐加重病情。還請……還請叔叔不要見怪。”說畢,把酒杯放到武大麵前桌上。


    武大和武鬆都吃一驚。武大眼裏滿是心疼,武鬆則閃過一絲歉疚之情。畢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樓,這麽大個事兒,不能裝記不住。


    潘小園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繼續道:“叔叔不信時,盡可問你哥哥。奴這幾日昏暈不斷,夢中見到王母娘娘點化,說奴家此前被狐仙附體,舉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難保。這麽說來,還多虧叔叔那次當頭棒喝,驅走了邪魔,還了奴家的魂魄……”


    她頭一次覺得封建迷信是個好東西。看到武鬆一臉探尋的神色,幹脆推開了麵前的大魚大肉,攬過一碗麥飯,訕訕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現在潛心向佛,吃齋茹素,一點兒葷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這話說得格外有底氣。武大在旁邊也虔誠地跟著點頭。潘小園垂了垂眼,又大膽張眼望了一下武鬆,擺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氣場。然後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盤蒸全雞推得更遠些了。


    武鬆點頭道:“原來如此。”


    潘小園鬆了一口氣,卻又聽他放低了聲音,不緊不慢地來了一句:“原來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長見識了。”


    片刻寂靜。潘小園有一種想把自己舌頭扔去回爐重造的衝動。


    武大沒太聽懂,憨憨問道:“什麽、誰是一家人?”


    潘小園和武鬆目光一對,各自思考了一下這話該怎麽接。突然門外一響,一個衙役完美地解了圍:“都頭,都頭,那個……知縣大人請你過去一趟。”看了看武鬆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是……是關於縣裏頭治安……”


    武鬆這下推辭不得,便起身邊說:“曉得了。我這就走。”


    武大還詫異:“這、這麽快就不吃了?”


    武鬆從容離坐,吩咐帶來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綽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開大門,忽然又回頭:“我雖然不在此間住,但以後會常回來看你的。左鄰右舍,哥哥也莫要低頭不見,該賣餅饊茶,人情往來時,不要怕費錢,今日我在縣衙領了第一份俸祿,一石米麵、一貫錢,我留下糧食,剩下的現錢,不放心讓衙役送來,便幹脆自己過來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債還了,別讓鄰裏說閑話。”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這怎麽使得!這是你半個月的盤纏呢!”一麵推辭著,一麵把錢珍而重之地收進小匣子裏。


    此時民間還不流通銀兩,一貫錢拿出來,便是好幾斤的重量,武大接過的時候,整個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園眼見武鬆大踏步走入風雪裏,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覺得整個房間裏好像突然暖了好幾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變得旺起來了。


    武大連忙追出門去,悵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鬆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才回過頭,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滿,猶豫了片刻,開口道:“娘子,我這兄弟是極好的,有他住在家裏,誰還敢看不起咱們!你為什麽連留也不留他一聲……”


    潘小園看著這張方方正正的醜臉,心裏突然一陣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隻想著拿兄弟來掙臉麵!要不是老娘恰好穿過來,你那真正的媳婦早晚得給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還抱怨?


    這話畢竟不敢公然說出來。她不願搭理武大,跺一跺腳,進門回屋。外麵可真冷。


    剛邁步,卻聽到街上外麵一陣男人的喧嘩,由遠及近一路傳進來。


    “哎喲喲,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嘻嘻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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