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看著那一地血,一陣犯惡心,趕緊搖頭:“沒有,沒有……”略微鎮定下心神,朝他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多有叨擾,奴便告辭。”


    硬著頭皮邁步,剛要低頭走人,西門慶卻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繃帶,眉頭一下子抽緊了。


    “娘子這是怎麽了,想是做飯時傷著了?怎麽家裏連個粗使丫頭都沒有,還得讓娘子親自下廚?”


    嘴上說得殷勤,卻也沒像武大似的動手動腳的查看,隻是語氣裏含著心疼。跟方才那聲石破天驚的“滾蛋”相比,簡直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


    潘小園含糊應了一聲,還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經跑了回來,喘著氣,叫道:“爹,轎子雇來了!”


    跟在他後麵的,竟是一乘兩人小轎。轎夫剛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簾兒,嘻嘻笑道:“娘子,請!”


    西門慶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張了。娘子這般嬌生慣養的人物,哪當得道上風塵衝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驚,還是請娘子上轎,力夫自認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園張口結舌,看看轎子,又看看玳安,趕緊擺手:“不,不必了吧,也沒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門慶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個頭的大男人,氣勢上先完勝一籌。再加上一個玳安,點頭哈腰的不由她不從。兩個轎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戲。再推辭兩句,路上已經有行人開始側目了。


    西門慶不慌不忙地壓低了聲音:“娘子難道是方才驚嚇過甚,走不動了?是不是得讓人抱著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請上轎子,轎簾放下,身子一晃,飄然如在雲端。轎子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專享,她依稀聽到轎夫在外麵大聲吆喝,讓其他行人讓開。


    禁不住臉上一陣陣的燒,不知是難為情,還是尷尬,還是別的什麽。西門慶的背影,怎麽居然和武鬆那麽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為什麽西門慶見到自己會如此殷勤?為什麽他的語氣好像……兩個人已經你情我願了似的?


    根據現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蓮和西門慶隻見過一次麵。六姐兒用叉竿下簾子,失手打到了西門大官人,連忙道歉。而西門慶呢,也從這位妖嬈小娘子的臉上看到了機會,這才有之後拜托王婆牽線的一係列計劃。


    可叉竿事件發生的時候,六姐兒正傾心於武鬆,盤算著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現在她明白了。她幾乎可以還原那一幕了。潘金蓮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等武鬆回家,順便先把簾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個人身上。潘金蓮定睛一看,失聲叫道:“啊喲,叔叔,對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頭,看到的就是一張又心疼、又歉疚、又帶著些許嫵媚的俏臉。


    而潘金蓮呢,發現認錯了人,一定是飛紅了臉,趕忙低頭道歉,留下一抹讓人難以忘懷的嬌羞,讓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現在,這個認錯人的烏龍,讓她潘小園又犯了第二次。難怪西門慶見她主動跑過來求助,立刻便是一副驚喜萬分的表情。


    轎子外麵是擦擦的腳步聲,玳安的聲音傳進來:“娘子可還好?座位可還舒適?”


    潘小園強擠出笑來答應。這轎子一坐,自己對西門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論,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為,居然讓她頗為受用。平日裏,武大隻知道拉著她求嘿嘿嘿,何曾有過這般嗬護的舉動。更何況坐轎子這種不經意間的炫富,這麽晃晃悠悠的顛上一小會兒,怕是要顛掉武大半天的營業額……


    潘小園甩甩頭,自己給自己一個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劇本,幾乎要對他動心了。


    從她假裝受傷,拒絕王婆的裁衣請求,已經過去了四五天。計劃有變,王婆必定已經通知了西門慶。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傷。


    既然如此,方才他為什麽又會無意“發現”她的傷勢,並且大驚小怪地推論一番,以顯得他絲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一幕可千萬別讓武鬆瞧見,平白生出什麽莫須有的罪名。


    但西門大官人顯然對此也早有準備。潘小園悄悄撩起小窗簾子往外一張,便看到剛剛處理完案件的武鬆迎麵走過來,見這轎子行得晃晃悠悠,隻當是哪家大戶的宅眷,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還靠邊讓了一讓。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發了轎夫,說大官人事情忙,已經先回去了。又變出來一個白瓷瓶,打開蓋子,一縷清香,笑道:“這瓶燙傷藥膏,是小的剛跑到德信堂贖的,娘子收好,每天記得用——千萬別用街頭赤腳郎中賣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說畢,瓶子往她手裏一塞,躬身告辭。


    潘小園隻得收了。西門慶方才那麽殷勤霸道,現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沒有把自己送到家,還真有點意外。


    隨後給自己敲警鍾。玳安有幾條腿,能這麽快跑一趟德信堂?燙傷藥許是早就準備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氣。不用白不用。前幾天燙的那個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畢竟還有點痕跡,打開繃帶,抹一點試試,清涼舒適,還真不賴。


    *


    當天晚上,武大家裏出現了難得的和諧氣氛。鎖上門,點一盞燈,四膝相湊,錢袋嘩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雙大眼加一雙小眼,四隻眼睛都是發光的。


    過了好久,潘小園才低聲道:“數數啊。”


    武大像聽了聖旨似的,噯了一聲,撲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頭開始扒拉。半晌,抬起頭,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說:“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見西門慶,心裏的那點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銅錢壓下去了。潘小園抑製不住興奮的神情,用眼神指著那錢,道:“我說什麽來著?”


    武大得簡直要從椅子上跳出來了,語無倫次地說:“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勞,娘子最聰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會說出“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之類的成語。可惜他肚子裏詞匯有限,翻來覆去的隻是“娘子真好”之類。一麵說,一麵用力地數那錢,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來。


    十扇籠豬油炊餅,一共二百個,價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讓潘小園自己吃了一個,免費品嚐送出去十個,又給鄆哥免費提供一個,其餘一百八十八個炊餅,賣得一個不剩。以往武大隻能收回一兩百文的現錢,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業績。雖然不是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但起碼,收支平衡了。


    至於為什麽兩文錢一個的炊餅,最後卻賣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數……潘小園決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沒誤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著那錢嘿嘿嘿的樂。潘小園最後還是不得不給他潑了一點點冷水:“那個,有人賒賬嗎?有幾個?”


    武大連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個圈圈叉叉的賬本,一個個的給她數。邊數便自己奇怪,怎麽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沒上榜呢?平日裏總是不帶現錢的那個朱小官人,聽說付現錢有折扣,居然從綢衫縫兒裏掏摸出幾文錢,一臉驚喜的神情,說是家裏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裏麵的。而那個已經欠了一屁股賬的馮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轉了回來,老下臉皮,到街對麵的肉餅攤上“賒”了十文錢——一次漂亮的債務轉移——過來買走了最後的六個炊餅,滿意地回家了。


    潘小園臉色一變,叫道“等等。”


    武大一個激靈,趕緊住口。


    “你給馮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錢讓她買走六個?”


    武大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低頭紅臉辯解:“以前……以前她就沒原價買過……一直是讓我饒一兩個的……總是晚上來……她看我擔子裏就剩六個,那個,就說,幹脆一起賣給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軟哪。潘小園早上諄諄叮囑,今天的豬油炊餅,賣兩文錢已經算是打過折扣,要是有人還價,絕對不能再讓步。上午有她看著,武大的炊餅賣的都是不二價。可惜她走了以後,武大最終沒能堅持立場,半天下來,被人連哄帶騙,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護費”,還是饒了十幾個炊餅出去——不過比起以前,已經算是很有原則了。


    潘小園對於自己這個合租室友兼生意合夥人不敢要求太苛刻,還是決定誇誇他:“以後記著別饒人家炊餅就行了。大哥今日收獲頗豐,說明還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進帳,刨去二百文的原料,還有盈餘呢!快攢起來,要是天天都這樣,咱們的欠賬馬上就能還清啦。”


    武大的笑臉立馬燦爛起來,仰頭看她,賭誓般地說:“是,是!全靠娘子,咱們以後……嘿嘿嘿……會攢好多錢……”


    也許是讓桌子上的錢壯了膽,也許是陶醉於娘子前所未有的顧家,武大一邊說,一邊滿目憧憬地看她,慢慢湊過去……


    潘小園一個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趕緊站起來,作勢要去剔那燈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親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氣餒,笑得歡天喜地。


    還是弄得她臉一紅,又羞又惱。把燈芯剔亮,裝作無意地問:“那麽,這些錢,還是……收到我房裏去?”


    家裏一直是她潘金蓮管錢。武大自然從善如流,笑道:“娘子聰慧,娘子說了算!”


    潘小園朝他勉強一笑,把錢收回去了,心裏有點堵得慌。本來自己想辦法幫武大掙錢,就是為了以後能毫無顧慮地離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話,又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邊:“隻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寫休書。死也不寫!死也不寫!……”


    萬惡的舊社會啊……自己這麽努力的掙錢攢錢,不知道能不能換來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來這個坑爹的水滸傳世界,本來是個必死的命運。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還是先確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見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聲骨頭折斷的清脆的“哢嚓”聲。這位一言不合就斷人肋骨的主兒,可不像是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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