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鄉野彷佛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光,村落那邊有炊煙冉冉升起,端的是一派鄉間景致。<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青綠肥壯的稻穗間,閃爍著碧波粼粼的水光,褐色的田壟在其中交織分布。


    膚色黝黑的農夫們都扛著鋤頭、釘耙,膀大腰圓的農婦也跟在他們的身後。忙活了一整天以後,農婦們都說著村裏的一些家長裏短,比如誰家和誰家結親了,誰家又和誰家吵架了。


    不過,今天和平日有點不一樣。一片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人煙稀少的官道上來了一隊馬車,打破了這個偏遠小山村的寧靜。很快,他們就消失在官道上了。


    “哎呦,那看那個後生真是白淨好看,比村長家那小子還好看哩。”


    “是啊,就是身板不怎麽結實,怕是做不了重活。”


    前頭走著的農夫回過頭,趁著這些婆娘還沒說出更離譜的話之前,就衝著那些農婦大聲喝道:“還不閉嘴!就知道滿嘴胡話的臭婆娘!那些都是貴人!貴人!”


    他是有些見識,一看那些人的裝束,還有那膘肥體壯的馬匹,就知道這些不是普通百姓。應該是縣衙的老爺差不多,還可能比他們跟厲害。


    那些農婦聽見“貴人”二字後,麵麵相覷,“該不會是去林子那邊的吧……”


    那農夫扭頭看看已經走遠的車隊,才回過頭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應該就是了,前年也好像有那麽一隊人來過呢。估計啊,那些人裏頭,原來是貴人呢。”


    有一個農婦聽見後,向著林子那邊的方向“呸”地一聲,吐口吐沫,“還貴人呢,那邊的都是最低等的罪民!”


    關駙馬帶著車隊疾馳了一段路,終於在天黑前趕到這個地方了。他沒有著急往姑母一家落腳的地方去,而是先是去拜訪了一下管理這裏的衙役。


    流放,可不是簡單的離鄉別井生活就可以了。經曆長途跋涉,到了地界以後,他們就要被集中看管起來,到時候會被分遣當差、為奴、或是種地。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隻有兩點一線的生活。哪兩點呢,就是服役的地方和暫時的容身之所。


    因為有關駙馬這個皇帝女婿打點過,董家人算是比較幸運的一拔。太過肮髒的夥計都沒有分派到他們的頭上來,女眷就是分到縫製軍服的活兒,男丁則是幹的力氣活居多。


    關駙馬留下一點“小小心意”後,就離開了衙役的屋子。他便沿著水流走進這片流放罪民的聚居地,目之所及都是低矮的茅草屋。那裏不斷有些人進進出出,偷偷地打量著這個衣著光鮮的陌生人。


    可能因為董家人有“上頭”照顧,他們被分到的茅草屋就在水源的附近,雖然暴雨連連的時候有被水淹的危險,但在日常生活中是絕對的便利。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


    “一邊去,一邊去……這河水是給賣國賊用的嗎……”


    關駙馬距離聲音傳來的地方有點遠,伸長了脖子也隻能看見隱約地看見,彷佛有幾個婦女圍著一個人在推搡。他著傳到耳邊的話,心裏就覺得不對勁,賣國?這裏就應該隻有姑母一家背著這樣的罪名了。


    想到這裏,他不由地加快腳步。


    “賣國賊怎麽配吃糧食,”這樣的話音剛落,那些婦人手裏的動作就變了。推人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們轉而上前搶奪那人懷裏的小木盆。


    一直沒有反抗還手的人,先是一個轉身把懷裏的小木盆放在地上,撿起地上放著的粗木棍。她緊緊地木棍握在手裏,往前一掄,把上前的婦人全都嚇退。她的眼神變得伶俐,“諸位莫要胡言,董氏一門從來就不是賣國賊。”


    “姑母?”


    那些婦人仔細地打量著來人,衣裳的料子從來都沒有見過。她們再來回看看雙方,來人明顯是對方認識的。自覺占不到什麽便宜,她們就隻好散去了。有一個看著滿臉橫肉的婦人,滿是不甘地回頭對著二人淬了一口,口裏罵罵咧咧地嘟囔著“賣國賊”。


    關駙馬沒有理會那些粗俗的婦人,聲音滿是夢幻和驚訝,“姑母?”


    關氏看見侄子突然出現,驚訝一點兒都不比對方少。突然,她意識到自己身上滿是狼狽,有些尷尬地理了理散落的發髻。談後,她才抿著嘴唇笑了笑。


    曾經的公府貴女,穿著粗布麻衣就像穿著綾羅綢緞一樣自如。關氏看起來蒼老了不少,散落的發絲間夾著一些銀絲。她原本保養得宜的雙手,不僅也變得粗糙,甚至手背還多了幾道鮮紅和陳舊的劃痕。


    關駙馬看著眼前的姑母,喉間像是被異物哽住了一樣,什麽話都說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希望能夠壓下心裏的酸楚,“姑母,那些人……總是這樣找麻煩嗎……她們總是這樣欺負你們……”


    關氏沒有多言,彎身抱起那個小木盆,招呼著侄子說,“來,咱們變走邊說吧。我要趕著回去生火做飯呢。”


    關駙馬從關氏手裏搶過小木盆,表示他來拿著就好了。他低頭一看,裏麵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奇形怪狀的褐色根莖,還有一把青色的野菜。他的姑母錦衣玉食地過了三、四十年,如今卻……心,就更酸了。


    關駙馬跟著姑母的腳步來到成片的茅草屋跟前,估計這就董家的落腳地吧。隻見他的小表弟,董家的嫡次孫,董複光著膀子,正在揮舞著鈍刀“嘣、嘣、嘣”地砍柴。


    關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語氣裏多了些唏噓和驕傲,“家裏的男人都服役去了,柴火也沒有功夫砍,阿複就主動為我分憂。”


    今年隻有十歲的董複看見來人,便放下手裏的砍柴刀,取過一旁疊放整齊的外衣穿好。他不穿著外衣砍柴,就是害怕木屑飛起的時候,把衣服弄髒了、弄壞了,勞累母親要為他縫補。他利落地紮好腰帶,然後走過去抱拳行禮,“母親,”目光落關駙馬身上,“表兄。”


    關駙馬的眼神落在這位小表弟身上,一眼就看見他左眼眉梢上,那裏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瘢痕。他不禁伸手向前,“這是?”


    董複的眼神堅毅,渾然不覺地說:“沒有什麽,不過打架打輸了而已。”


    流放罪民的聚居地,也像外麵的社會一樣,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和外麵不同的是,這裏分等依據的是身上背著的罪名。無論大家犯的都是什麽事兒,通敵賣國罪名成立的董氏一門,都是最讓人瞧不起的、戳著脊梁骨罵的那一種。


    關氏受到欺負和排擠後,也改了在京城時刻彬彬有禮的樣子。出門打水,洗東西,她的身邊都帶著防身的大木棍。作為孩童的董複,他不想被欺負,就要在孩子堆當中摸爬打滾,用拳頭打出一片天地來。打架嘛,自然有輸有贏的。


    “阿複,帶著你表兄去看望一下祖父吧。有客人來,他定是很高興的。”


    董複的目光重新落到母親身上,仔細一看。他的眼神就變了,像是一頭準備伏擊獵物的小豹子,“母親,可是那些人又欺負你了?!”他的眼睛半眯著,鋒芒都掩藏在眼瞼之後,似乎心裏在盤算在什麽。


    “沒有的事,隻是不小心滑倒了而已。你還不去帶著你表哥去你祖父屋裏!”


    屋子裏點著一盞昏暗的燈,劣質的燈油使得燭火明明滅滅的,時不時有黑煙從火焰中冒起。


    關駙馬推門進去後,隻見屋子裏隻有一張放著燭火的桌子,有一張簡陋的木板床。可以輕易地看出,拚湊家具的人手藝並不怎麽好。簡陋的床上,躺著一個粗布麻衣、白發蒼蒼、瘦小佝僂的身影。


    董複走上前去,眼睛有點濕潤,“爺爺,您看,誰來了。”


    關駙馬很震驚,一代英雄,何至於此?


    在董複的攙扶下,慢慢的坐起了一位老人。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來人,“是關家的二小子啊,”突然淩厲的眼神,可以看出他馬背上曾經的英姿,“是京城發生什麽事了嗎?”他的聲音幾近於無,不湊上前都是聽不清楚的。


    一路長途跋涉後,董疏從戎一身積攢下來的病痛,就在這裏開始爆發。一開始他還能硬挺著的前去服役,可惜這裏缺醫少藥的,病情也就越來越重了。多虧關家的打點,他的勞役才可以讓兒子替他完成。不然的話,隻要罪民一天還喘氣,就會把衙役拖去服役。


    雪上加霜的是,每天都有一些罪民圍著他們日日謾罵中。董氏死去的英靈,也被他們極盡侮辱。


    就在這精神的打擊下,他的脊梁漸漸地彎了下去。如今,他已是日薄西山,隨時就會夕陽西下了。可是,就算活得再難,他也要等待一個機會――董氏得以洗刷冤屈機會。至於如何振興董家,他就把它托付給了嫡次孫,甚至讓他改名為“複”。


    關駙馬在董疏淩厲的眼神中,詳細地把京城這兩年的發生事情都說個清清楚楚。最後,他重點地提了提,皇長孫出生了。


    “皇長孫啊……”董疏無聲地喃喃,眼神也隨之有那麽一瞬間發亮,他一直等著的機會,應該是來了。他看向關駙馬,“麻煩……替老夫帶一樣呈遞給陛下吧。”


    翌日,前淮鄉侯董疏,與世長辭。


    他平靜地躺在本板床上,滿是溝壑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他的嘴角有些紅褐色的血跡,他的手指都是凝結著的血痂,他的身上的衣裳卻遍布血色的小楷。


    由於前去服役的時候,天才剛剛放亮。董家健在的男丁們,怕打擾父親(伯父、叔叔),都是在他的茅屋前磕一個頭當作是每日的請安問好。然後,他們就跟著大部隊去開始一天的勞役了。


    因此,董複就是身在現場唯一的男丁。他邁步上前端詳著爺爺滿足的樣子,然後低頭通讀了那寫在衣裳上的血書。他後退了兩步,跪倒在地上,“砰砰砰”地用力叩首,一字一頓地立誓,“爺爺,複定不負您的期望。董家定會在孫兒的手再次崛起,祖宗的清明必不受汙。”


    接下來,董家就陷入了一片忙亂。


    因為按照舊例,罪民死後就是一張破席子卷好了,然後就推到山溝裏。在關駙馬的軟硬兼施下,那位衙役才同意給董家男丁半天的時間,讓他們能夠披麻戴孝、安葬長輩。


    看在銀錢不少的份上,那位衙役還好心叮囑說:“這地放荒涼得很,要是你們把人葬山上了,就要自己看好了。若是被什麽野獸給刨起來吃掉了,也不是沒有的事。”


    等待董家把一切的喪事都辦妥以後,關駙馬才接過那個放著血書的匣子,一路馬不停蹄地疾馳回京。


    ――――――――――――――――――――


    夜已深,勤政殿裏的燈光還沒有熄滅。


    洪濤不著痕跡地換了換自己的重心,看看一旁的沙漏,再看看主子。


    自從慶和帝和楚國公詳談後,就宣召關駙馬前來,命他說了一下前淮鄉侯去世的場景後。慶和帝聽完以後,神情就變得更加神秘莫測。就連批閱折子得時候,他的心裏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陛下,時辰有些晚了,不如好生安歇吧。”洪濤心裏盤算著時辰,不得不硬著頭皮勸道。


    慶和帝彷佛被他從沉默中驚醒,先看看沙漏,再看向洪濤,“你說,朕是不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話鋒一轉,“去長泰宮,朕要去看看賢妃母子了。”


    洪濤控製著自己,不要去想主子那半句話的未盡之意。他就聽見主子要去長泰宮,就馬上弓身領命,前去為主子安排好出行的禦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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