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秋河平坦開闊的河道上流水潺潺,比起汛期時的怒波滔天,這已經是溫馴了不少。<strong>.</strong>即便臨近臘月,河麵上過往的船隻也是往來不斷。有一艘莫約三層高的大船,正在順流而下。旁的船家看見那高懸的、帶“鎮西”二字的旗幟,都紛紛恭敬地避開,讓出了寬敞的河道。


    薑端敏身上裹著一襲淺棕色的皮毛鬥篷,可能因為毛色不純的緣故,兜帽的頂端、衣領和下擺都有帶著一圈暈開來的深棕色。她端方的麵容被毛茸茸的衣領包圍著,倒也顯出了幾分可愛。她時不時用手撫摸著那柔軟的皮毛,鍾愛之情表露無疑。


    鎮西侯李景巡視至靠近西北雪山的山腳時,恰好遇到了一窩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送上門的獵物,不要白不要。他便取箭彎弓,“嗖嗖”地幾下,將它們一網打盡了,打算帶回府中給夫人做一身鬥篷,也算是他失約的賠禮了。


    薑端敏斜斜地倚在窗桁,看著那深不見底、卻水波不興的河麵,悄悄地舒一口氣。她原本以為,要像去年那樣一路吐著回京呢。雖然情況好了不少,但她還要時不時撚了幾片醃生薑放到嘴裏細嚼,壓下那作嘔的不適。


    自從那天想明白以後,薑端敏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她接受了教養姑姑的建議,不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胡思亂想。她會趁著天清氣朗的時候到馬場去練習騎術,或者應邀與那些副將夫人一起逛逛集市。


    漸漸地,薑端敏感到自己的心開始變得開闊,身體似乎也強壯了些。去年是新婚的頭一年,她都沒能回京幫著太婆婆操辦祭祖的事宜,這已經很不應該了。既然身體的情況允許了,她便打算回京過年,把作為鎮西侯府主母的責任給擔起來,順便也可以探望一下父母、姐妹,還有新添的兩個外甥。


    後來,不知巡防途中發生了什麽事故,李景延後了將近一個月才回到府中。等到薑端敏與他商量後,再收拾行李啟程,時間已經有些緊了,便隻能通過較快的水路回京了。李景還派了自己的一隊近衛,沿途保護夫人。


    河道陡然變窄,水流邃然湍急了起來,原本穩健的船隻也變得有些顛簸。


    極度暈船的薑端敏被晃了幾下,立刻就幹嘔了兩聲。


    青梅見狀,一手嫻熟地拍掃著主子的後背,一手撚了幾片醃生薑遞到主子的嘴邊。


    這時,沿岸的堤壩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似乎有什麽人在吆喝,又有什麽人在放聲高歌。


    房門忽然被扣響,侍立在門邊的小丫鬟便立刻把門打開。[.超多好看小說]


    外頭站著的是鎮西侯的一名近衛,他的手裏竟然托著一壺熱茶,避開小丫鬟想接過茶水的動作,“青梅姑娘,我是來給夫人送茶的,麻煩你過來接一下。”原本,這送茶的差使是不用他來的。他如今的這副作派,擺明是打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主意。


    薑端敏咽下嘴裏的醃薑片,好不容易才把洶湧至喉嚨的嘔吐壓下去。她輕輕地拂拍了兩下胸口,聞聲後有些促狹地衝青梅笑笑,“叫你呢,還不快去。”


    被主子打趣的青梅,臉頰染上了薄薄的紅暈。她害怕門外那人再瞎嚷嚷,隻能強忍住羞意快步地走向門邊。


    薑端敏聽著那沿岸依舊不斷聲音,有些好奇地問:“那岸邊,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那近衛一心想要討好,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回夫人的話,那邊應該是在修築堤壩……這段河道,聽聞是寧王在主持……”


    寧王?築壩?


    薑端敏一聽,心裏很是納悶。


    她上輩子從來都沒有聽過寧王離開過京城啊,更別說是主持修堤築壩的。何況這修堤築壩的事兒,不都是盧家來辦的嗎?


    想到堤壩,她便有些憂心忡忡了。明年春夏就要開始下大雨,連續下了四年之久。就在第四年的時候,西秋河的堤壩始終沒有承受住河水的衝刷,徹底地崩塌了。而後……而後,陛下便山陵崩了。


    這些記憶再次浮現,如今的薑端敏沒有想從前那樣驚慌失措。她暗暗下定決心,回京以後一定要進宮再次提醒二妹妹。


    她轉念一想,就算寧王上輩子真的離京辦事兒了。就她的那得過且過的狀態,估計也是沒有注意到的。說不定就是他曾經建功立業了,所以才有後來登基的事情吧。


    自認為想明白的薑端敏,便把這些都丟開不提了。


    ――――――――――――――――――


    此時,正在“建功立業”的寧王很是苦惱。


    那一場導致山泥滑崩的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等到天徹底放晴了,山路也沒有危險了,官府才出麵組織村民清理路上堆積的淤泥。就算盧左侍郎出示身份印鑒,官府加快了清理山泥的腳步,他們一行人也被困在了那小山村足足有十天之久。


    既然耽擱了時間,那就要在後頭找補回來。他們一行人的行程安排得更加緊密,在小鎮裏休整一天的這些,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盧左侍郎為了在開春前,完成西秋河的堤壩修築、加固。一些什麽被牛撞爛了一角、堤壩出現被侵蝕的小裂縫等等,諸如此類的小問題,他勘察過以後,都交給工部其餘的大人主持維修、加固。他還使人再完成自己的要務後,便趕到西秋河第一道堤壩與自己會和。


    可是,小問題真的是太多了。到了最後,盧左侍郎把一些不影響功能的損壞都先跳過不處理。饒是如此,從來沒有修築過堤壩的寧王,還是被他大手一揮就留下了。他離開之前,已經把所有的數據,包括山石、泥土的用量,都計算好了,而寧王隻要一絲不苟地跟著做就好。


    盧左侍郎一早就已經計算好了,河堤處圍著的都是西秋河旁土生土長的居民,他們世代都遭受著西秋河泛濫的侵擾。因為關乎著身家性命,就算朝廷不實行“以工代稅”,直接說是徭役,他們都是會這樣積極地參與修築堤壩。


    二百多年的積累,使得他們人人都練就了一身修堤築壩的本領。


    而事實,也確實如盧左侍郎所料。


    他們有些人嘴裏吆喝著號子,熱火朝天地搬運著山石。有些人嘴裏放聲唱著山歌,跟隨著韻律攪拌著鍋裏熬煮的糯米漿――用來固定山石的。還有些人在混合泥巴和茅草,放到臨時築起地火窯裏烤製,這些泥磚最後會放到石堤的後麵,作為一個延伸和支撐。最後,兩相結合才算是一道完成的堤壩。


    寧王這個主持修築的人,其存在的意義就是,指揮著這些百姓把石頭和泥磚放置到合適的位置來。使得堤壩結構符合盧左侍郎的勘測、設計,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偏差。


    按道理說,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任務,寧王隻要會看圖紙就好了。想必盧左侍郎離開之前,這些基本技能一定已經教過他了。


    然而,此時此刻的寧王,手裏捏著盧左侍郎留下來的圖紙,心裏甚是矛盾。他看著那些被百姓背在身後的山石,眉頭緊鎖。


    這些修堤築壩的山石,盧左侍郎不僅僅標注了數量,甚至特地標注了大小、產地。這些山石都是從數百裏開外的大山中,特意命人收集起來,然後運送到這裏的。


    可是,如果不出現意外,那就不是人生了。


    今早,寧王接到衙役的匯報,說是那些大小合適的山石都已經全部運送過來了。他再三清點過後,立刻發現了一個嚴峻的問題――這石頭的數量不夠!


    寧王權衡了利弊以後,腦海中就浮現困一下的三種想法。


    其一,他立即修書一封給盧左侍郎,陳述他麵臨的情況。可是,信件一來一回,需要耗費私的時間太長了。待到山石耗盡後,他就需要命人停工,等到盧左侍郎的指示後再次動工。


    先不說,送信的人能不能及時找到,爬山涉水、不知去向的盧左侍郎。就說一樣,寧王他不甘心啊,好不容易能夠主持修築一段堤壩,等於自動送上門的功勞。難道,還要他親自拱手讓人不成?


    其二,他繼續命人在收集那處的山石,不管它們的大小是不是合適。然後,就把這些“劣質”的石頭,摻合到那些好石頭裏麵一同使用。


    雖然,當初的寧王對春夏大雨一事不是特別相信。但是他經曆過那場詭異的暴雨後,對於司天監的說法,也多了幾分的信任。這樣明目張膽地摻石頭,跟偷工減料有什麽區別。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寧王想,這萬一真的運氣不好,雨災了、決堤了。到時候,他“偷工減料”一事勢必曝光,不世之功是徹底灰飛煙滅了。就是不知道,他跪地祈求父皇不要重罰,能不能行得通?


    其三,他現在就派人四處探查,看看附近還有沒有長得差不多的、質地差不多的石頭。然後,他就可以命人把石頭篩選出來,河堤的修築自然就可以繼續了。最重要的是,他的不世之功也保住了。


    晚上,寧王回到那個有些漏風的小木屋,倚靠在床頭想了半宿。他最後還是決定,先派人尋找石頭,真的找不到了,再修書一封向盧左侍郎求助好了。


    如果不掙紮一下,就讓他丟開這個立功的機會。估計他後半輩子,都會在極度不甘心中度過。


    寧王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拉過一旁被子蓋好。他想,當初大哥不過是為外祖家求情求得凶了些,就被父皇圈禁在永明宮差不多兩年。如果他“偷工減料”事發了,恐怕會被父皇千刀萬剮吧。如果最後能夠僥幸活命,那應該父皇看著父子一場的份上,留下的點點餘地了。


    可是,有些活法,比死更讓人難受。


    因此啊,那個“偷工減料”的計劃,再多給寧王一萬個膽子,他也真的是不敢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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