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遠行的時候


    送你的是多情的秋波


    請你用皓齒笑靨


    永遠以真心對我


    ——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藏曆第十二饒迥火狗年元月,康熙帝任命護軍統領席柱和學士舒蘭為金字使臣入藏宣諭。[.超多好看小說]


    經過四個月的長途跋涉,金字使臣於五月末抵達西藏。


    屆時,翊法恭順汗、三大寺的上層喇嘛、西藏地方政府的僧官、青海諸台吉、蒙古貴族官僚、拉穆寺神人智木堅讚、吉雪第巴、各寺院堪布、比都爾溫布、司膳、知賓、內地來人及二位天使齊集布達拉宮日光殿中。


    舒蘭大學士高踞上手,為眾人宣讀聖諭:“自稱轉世靈童之門隅僧人,其行為舉措紛繁招搖,是否確為佛菩薩所行,難以傳聞為據。今令席、舒二人將其解送京師驗明正身,不得有違!另聞,該地氣候寒冷,降雪巨大,但不準靈童一行生火保暖。欽此——”


    聞此聖諭,恭順汗終於流露出得償所願的得意表情。


    僧眾們在一片含淚涕泣聲中大鳴冤屈,其聲震動天地宏基,日光殿中巨柱欲裂。年邁的五世班/禪羅桑益西上師以及三大寺上層喇嘛、堪布等,也在其列。


    隨後,恭順汗的兵卒闖入西日光殿,見倉央嘉措端坐在殿基寶座上,身穿黃色氆氌長袍,外套有紅色圓形花紋的袈裟,頭戴博多帽,足蹬蒙古靴,隨身攜帶之物有未生願王聖緣物,一枚大如雞卵的舍利母,手持一串紫檀念珠,腰間別一支仁增第達林巴所贈的掘藏寶橛。


    他轉盼窗外,見那一池蓮花尚未綻開,已有蜻蜓立在含羞低垂的荷苞上。窗欞上巧攀跳躍的鸚鵡拍打著翅膀,以驚悸而滑稽的口吻報告道:“蓮座!蓮座!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倉央嘉措拿起毛筆,蘸滿墨汁,在平鋪的散草紙上草草地寫道:


    白色睡蓮的光輝


    照耀整個世界


    蓮花花蕊莖上


    蓮蓬慢慢成長


    鸚鵡哥哥雖拙


    也好與她為伴


    ……


    這時,不知敬畏為何物的蒙古兵們衝上殿基,把他像囚徒一樣從寶座上拖曳下來,詩稿飛散在地板上,倉央嘉措回頭對侍僧吩咐:“不要弄丟我的詩稿,將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強硬的兵卒推推搡搡地押出了日光殿。[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


    上師們和侍僧們實在不忍相看,以頭蹌地,流出了血淚。這些無知的人怎可如此對待他呢!那是觀世音菩薩啊!那是降落在這片雪域上的慈悲大願王!這無疑是劫末大災難的征兆,活佛居然也可以任意廢立,妖魔也能呼風喚雨!具誓金剛護法、十地法界空行母、一應天龍鬼神、修羅鬼王,請用神通法力將佛教的敵人消滅!


    與此同時,在布達拉宮後院的龍王潭西麵出口處,達娃卓瑪和小旺堆母子二人被喬裝成平民,送上了一輛馬車,馬車的目的地是遙遠的瓊結——瑪吉阿米的養父母家。


    達娃卓瑪在袖中深藏著一柄空膛的火/槍,按耐著等待馬車走出拉薩城。她想起臨行前,倉央嘉措對她囑咐的話:我曾派人去瓊結地方找你,側麵打聽過你的養父母和你阿哥的情況,他們依然還在找你,你阿哥應該還在等你。現在才懂了,有緣有份的人無需像我這樣求索奔忙,隻需在原地等你。你要和他好好過日子……另外,為了旺堆,為了你自己,你就別再摸槍了,答應我,一定答應我。


    達娃卓瑪點頭,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權作答應,因為她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倉央嘉措看著她抱著睡熟的旺堆登上了馬車,隨著車輪滾動,他的心似乎一下就被掏空了,留在這座宮殿裏的隻是一具行將就木的軀殼而已。他並沒有一直望著她們遠去,他知道自己還有需要承擔的事情,他匆匆回到了葛當基,沐浴,更衣,嚴整以待,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交代給侍僧們,然後平靜地坐在西日光殿裏,眼前浮現出大日如來慈悲的聖像,這一刻,他終於回歸到了所有事情都沒發生之前的樣子。


    佛陀在世間留駐之時,與座下大弟子須菩提講述其五百世以前於娑婆世界中曾作過忍辱仙人的事情。當時,歌利王是個殘暴無道的昏君,一日,他帶著許多大臣和宮姬到野外打獵,打獵累了,就躺下小憩,在他睡著的時候,他的大臣和宮姬們在樹林中隨意遊玩,發現了佛陀在一棵大樹下打坐參修。宮姬們見佛陀生相俊美,威德超倫,不由得紛紛對他心生敬愛,便圍在佛陀身旁向他請教世法。歌利王醒來後發現自己的臣僚和宮姬都不見了,便找到了樹下打坐的佛陀。


    歌利王問佛陀:“你在這裏做什麽?”


    佛陀回答:“修忍辱。”


    歌利王又問:“修何忍辱?”


    佛陀回答:“修無四相,即,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歌利王又問:“那你修得了麽?”


    佛陀回答:“未得。”


    歌利王大怒,道:“你既未得無四相,那麽你即為凡夫!你坐在這麽多女人中間,其心思未必清淨!我欲斬斷你手足鼻耳!”


    歌利王揮劍砍下佛陀手足鼻耳,嚇得諸臣僚女眷驚慌逃竄。而佛陀依舊麵不改色。


    歌利王道:“你這樣還要修忍辱嗎!”


    佛陀答道:“仍修忍辱。”


    歌利王刀刀斷其皮肉筋骨,一刀一問:“你這樣還要修忍辱嗎!”


    佛陀至終都答:“仍修忍辱。”


    歌利王心生恐怖。


    佛陀見他如此暴怒成性,此乃世間第一大煩惱之人,對他頓生憐憫之情,於是對他道:“我成佛後,第一個要度化的人就是你。”


    歌利王果於五百世後拜佛陀為師,相傳他就是大目犍連尊者,位居釋迦牟尼佛座下左手第一。


    倉央嘉措閉目觀想——當時,佛陀所言“未得”,其意為“無所得”。無所得即是最終的“有所得”,正如人在世間,一切想要得到什麽的想法都是惘然的,所謂色/即是空,即是說,世間一切形形色/色都是太陽投下的影子。而如果沉於萬物皆空,認為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仿佛是有了大悟,其實卻又落於斷滅空中,走向了邪道,所以觀音菩薩與舍利弗在靈鷲山觀想雲: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若按此觀想,層層放大,層層剝落,最後當然是“無所得”。


    倉央嘉措輕輕一笑,仍然閉著眼睛,輕柔的睫毛在智慧的光輝中微微顫動,那一瞬,他已在定中清楚地看到了五百世後的今時今刻——燈火不再朝上、而是朝下了,帶輪子的大物穿梭運行在大道正中,男女老少穿戴隨意、言行隨意,遍處都有人言籍籍、反唇相譏,一些地方的政權更迭就像翻書……而他自己,被批量雕刻,擺在店鋪裏標上價碼,或散放在地攤上兜售。


    倉央嘉措猛地一睜眼,時光迅捷地穿越回來,他看見一些蒙古兵卒押著自己走過日光殿的大堂,大堂裏站著悲痛萬分的老上師羅桑益西、智木堅讚、吉雪第巴,以及三大寺的老上師們,殿外石階下跪滿數不盡的僧人。


    他看見席柱大人和舒蘭大人兩位內地使臣麵帶微慍之色站在上手,舒蘭大人手中握著康熙爺的親筆諭旨。這時,蒙古兵將他用力一摜,使他幾乎趴在舒蘭大人的腳下。羅桑益西和幾位老上師連忙齊聲大喊:“不可!不可!不可如此折辱了他!”


    席柱大人與恭順汗交換眼色。蒙古兵退下。幾個內地欽兵把狼狽不堪的倉央嘉措摻起來。


    他看見恭順汗的眼中隱著殺意。


    還聽見席柱大人心裏在說:唉,罪過!


    又聞舒蘭大人在腹中暗笑道:哼哼,這個乳臭未幹的鄉裏野小!


    而上師們的心裏卻寧靜極了,隻有淚泉滴在心湖的細細水聲。


    突然,他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女人冷硬的聲音:“別動,立刻把馬車調頭!去哲蚌寺!”


    倉央嘉措有點慌了——這是怎麽回事?瑪吉阿米沒有聽從他的勸說回瓊結嗎?


    這時,有人從身後推了他一把,他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在機械地向前移動,走出日光殿,走出白宮,在眾多僧侶磕頭的地方緩緩地走過去,從那些人的麵前走過時,隱忍的哭聲連成一片,而他沒有一滴眼淚,踩著寬闊冗長的巨石台階,一步一步被驅逐出了布達拉宮。


    多年輔佐法王的老上們一起請求席柱大人不要讓被廢黜的法王徒步走下聖山,因為康熙帝的聖諭中沒提到這一條,隻是不讓路上生火取暖罷了。席柱大人以為妥當,可舒蘭大人以為不妥,此事就沒有得到批準。


    倉央嘉措已經猜到這結果,心裏很感激老上師們的慈悲,但他寧願這樣徒步走下聖山,因為他知道這是瑪吉阿米曾經徒步走過的路途。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隻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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