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鶴崎宏治,四季不變身著西服。


    完全與身材和職業不符,迷惑性的金邊眼鏡,用發膠往後梳理的背頭,和永遠齊整領帶,乍一看典型的上班族模型。不過當他鍛煉的時候是什麽模樣我不從得知了,或許小時候曾經見過,但現在早已印象淡薄。


    回想上世和這世,一開始的我們和普通父女無異,俗話有說父親偏疼女兒,母親偏愛兒子,當然不是以偏概全,借用來抒發內心的片地失落而已。


    關係之變化在小學某年,我和家鄉玩伴一起打棒球賽,我有幸擔任投手,卻在玩耍間被飛來的棒球迎麵擊中,臉頰留下一段時間難以掩蓋的傷痕,算是破相了。杏子直呼痛惋,父親竟大發雷霆,勒令我再也不能和夥伴們玩遊戲打比賽。


    ——那是「男孩子」的運動。


    父親說,他把我房間裏的球棒和手套統統收起來,連海報也不放過。


    「是我想錯了,不是男孩子也沒什麽差別,我一樣可以教導孩子玩體育運動,想打棒球、網球什麽的都沒關係,我會把我畢生的學識全部教給孩子。可是直生終究是女孩子,我不能把自己的私心強加到她的身上。」


    我不會忘記,父親對母親說的時候,臉上失望的神情。


    明明製止我做那些像男孩子一樣的事情,還說不想強加到我身上。


    父親原來也是隻考慮自己的人。


    幼小的我如此輕易總結,之後洗腦般深深植入紮根深處,隨著成長,愈見愈深。


    ……


    是我的錯嗎?


    ……


    父親直直盯著我一言不發,我微垂著腦袋,雙手拽緊拳頭。


    我想現在最尷尬的不是我,而是黃瀨了。


    三足鼎立,氣氛僵持。


    嗚哇真是見家長的既視感啊,怎麽看都很古怪。


    “那個……”黃瀨摸了摸後腦,禮貌打招呼,“你好,伯父。”


    父親淡淡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氣氛再次僵持,正當我努力想找話題避開的時候他出聲。


    “雖然我把你的名字取得像男孩子一樣,可不代表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要像男孩子般,放學不回家反而和群不良鬼混就算了,還在籃球場拿網球做投籃戲耍,簡直不成體統,這點時間不如回家好好學習,上次我聽你班主任打電話過來說將你班長職位撤職了,我還以為是初來乍到不習慣東京的生活,沒想到你竟然都在做些無聊的事。”


    我一愣,他緊接著道:


    “如果不是今晚恰好出來有事我也不會看到你居然這副德行,當初讓你上京是你母親先提出來的,一開始我還想著等到你高中稍微成熟了些再過來,可架不住杏子早點生活早點習慣的說法。現在看來,你果然不懂事,才一個學期而已就抵不住大都市的誘/惑了嗎,太讓我失望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不如再送你回去好了。”


    什麽……要把我趕回去?


    “喂、不會那麽誇張吧……”


    見我呆站在原地,黃瀨解釋道:“請等等伯父,我們並沒有鬼混,剛剛是見到有個女孩被混混纏上,小、鶴崎和我才出手幫忙的,這不是助人為樂的事嗎,您誤會她了。遊戲也是,是那群人想出來捉弄我們的,鶴崎為了解救那女孩不得已遵從了他們的話,隻是這樣而已,請不要責怪她。”


    黃瀨的聲音總算讓我回過神來,情緒像不斷湧上岸頭的浪花拍打內心的礁石,我壓製住自己強烈的心情大口喘息,道:


    “是啊感謝父親為我取名,雖然父親為我取了包含深意的名字,但可不代表你便能決定我的人生。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不願多說了,免得你覺得是辯解,和話多話少沒有關係,你隻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隻堅持你自己的想法,和我完全無關。更何況把女兒獨自一人丟在家裏外出多日的你一定忙到沒空多管我閑事吧,放心,我這就回去,省得事務繁忙的你分心。”


    說完我直接經過那人徑直走出球場,不顧對方的反應。


    雙拳由始至終都是緊緊拽緊的。


    黃瀨向我父親略一鞠躬道別後隨身跟上來了,他低頭瞥見我陰沉的神色,歎了一口氣。


    “——囉嗦!什麽都不要講!也別勸誡我!”


    “……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我和黃瀨就這麽離開街頭籃球場,仿佛要把那人拋之腦後,走出一段距離後,我回頭看,原地什麽人影也無,唯有忽閃忽閃的照明燈拉開鐵絲圍欄網旁矮樹叢的影子。


    那個人,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在那種場合下講出那種話。


    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我明白,哪怕上輩子已經參加過成年禮了,此刻賭氣離開的我就像個任性的小孩子。


    受不了。


    怎麽做才好……


    身旁傳來啪的聲響,黃瀨差點嚇一跳,轉過頭去見我雙手掌心打在臉頰兩側上,方才眼中抑製不住的各種怒意糾結,正在逐漸消退。


    “沒事吧?”他問。


    我搖搖頭,“我沒事,倒是你,很抱歉竟然讓你麵臨那種場景,明明是我的家事卻連累了你,真丟臉啊……總之很抱歉。”


    我鄭重向他鞠躬。


    “好痛。”


    黃瀨毫不客氣地給我腦袋一記爆栗,“這種事不需要道歉吧,倒不如為自以為替我著想的事道歉。”


    我不解看他,他說:“我根本沒有因此感到不適,有點尷尬沒錯,但重點是——”


    他欲言又止,不過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自暴自棄,苦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習慣了,我和父親一直是那種模式,他討厭我不像個女孩子上躥下跳的不安分,我討厭他動不動就管束——


    而且……”


    “而且?”


    我咬下唇,不再繼續說。


    黃瀨摸摸頭,反而自己接話道:“我啊,是第一次呢。”


    我噗嗤,口水差點噴出來,“第一次什麽?!”


    “別激動,說的不是那種第一次……小鶴子的表情好猥瑣!”


    我擦擦嘴,“沒有的事。”


    他的眼睛快眯成三條線的那種無語的表情,“我是說我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見對方家長呢……可怕,實在太可怕了。”


    “見男孩子家長就不可怕了吧。”


    “沒錯……你說什麽?”他反應過來覺得哪裏不對。


    “沒什麽,我是說,好像和閃光物黃瀨君在一起就十分倒黴,你看剛才那個妹子不也和混混起衝突了嗎,雖然有可能發展成一段狗血青春偶像劇,但果然有閃光物黃瀨君的影響就麻煩不斷啊。”


    “……你剛剛擅自給我起外號了吧!而且還念了兩遍!我們這麽熟了小鶴子竟然還用「君」稱呼,會不會有點過分!那個女孩明顯和我沒有關係什麽叫麻煩不斷——”


    “好了小黃,不要向我撒嬌。”


    “……不行不行,這樣好像在叫小狗,換一個,我——”


    “皮卡丘,你滿意嗎。”


    “……當我沒說。”


    我安慰性拍拍他的手臂,“對了,你回家也是這個方向嗎?”不對吧。


    他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在此之前要將你安全送回到家啊。”


    先不吐槽你那總算有用武之地or接下來大顯身手了的表情,我想我們走在一塊的話比較危險的應該是你。


    我摸摸下巴暗自思索,路人本子什麽的,馬賽克什麽的,總覺得似曾相識。


    黃瀨真的同我搭乘反方向的電車送我回家。


    在擁擠的電車裏,他紳士把我護到車門旁的角落裏,仗著出落的身高抵擋人群,我抬頭不著痕跡打量他因擁擠而皺起的眉頭,心裏想著的卻是:


    說起來似乎這樣一來他在不經意間知道了「小青峰」的家呢。


    哎喲不錯哦。


    然而他隻把我送到約莫剩下半條街道的地方。


    “抱歉臨時收到經紀人的信息好像有點事……確定前麵就是小鶴子的家吧?”


    我擺手表示不在意,“送到這裏就可以了,今天謝謝你了黃瀨。”


    “哈哈哪裏。”


    他臨走前伸手拍拍我的胸道:“你的家事我管不了,但是想告訴你,坦誠麵對自己的心吧,好好溝通,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我既意外又感動,遲疑了一會,對他說:


    “……黃瀨,你這是襲/胸嗎?”


    低頭,手的位置不對。


    “哈、啊哈哈哈那麽再見咯——”


    這小子跑得真快。


    我獨自一人回到家中,漆黑的玄關顯示無人在家。


    沒有打開燈,兩腳互蹭脫下鞋,我再忍不住,狠狠丟出手中的書包。


    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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