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舊影(46)


    “看看誰來了?”白元一進來,就閃開身,露出身後的人來。


    林雨桐睜大了眼睛,看著門口站著的黑小子:“楊子?”她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急著下炕。


    楊子三兩步跑了過來,拉著林雨桐的手就哭:“大姐……我以為你真的……”他當時真以為炸死的那對夫妻是大姐和姐夫,後來在津市,看到報紙上的照片,都有點不可置信。所以,他想來看看究竟。不管是不是,都得來見見。


    林雨桐拍了拍他:“你怎麽來了,頭聽銅錘說你跟著抗倭宣傳隊南下了,怎麽過來的?”


    說起這個,真是滿肚子都是委屈。


    四爺了楊子起來,給端了一碗粥先叫吃著,就聽他說:“從京城出來,先到了津市。本來順著鐵路南下的,可誰知道……到處都是警察在阻攔南下的學生,先是勸阻,勸阻不聽就來硬的。上了火車的從車上把人扔下來,再不離開,就直接關到大牢了。這下麵辦事的,您還不知道?都想辦法撈錢呢。家裏人不叫贖金,不來領人,就在裏麵呆著。我被關了進去,關了兩個月,還是一個……被先贖出去的同學回來帶著錢將我贖出來的。”


    “你這孩子……”林雨桐拍了他一下,“你給家裏打個打的電話,他的津市也有不少朋友,不拘誰都能搭把手,逞什麽能?”


    “我就是氣不過……”楊子說的時候有點激憤,但隨後又平靜了下來,可見這兩個月的牢獄讓他學會了思考。


    林雨桐也沒苛責:“救你的同學呢?”


    “我們一起來了。”楊子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眼神有些飄忽。


    林雨桐看了四爺一眼,又看向楊子,他還是瘦,但身量卻高大很多,是個大小夥子了,“你這同學……是女同學吧?”


    楊子應了一聲,隨即轉移話題,好奇的看窯洞,然後端著已經不燙的粥趕緊喝了:“嗯……挺好吃的。”等粥都咽下去,馬上道,“我這次來,一是看到大姐你的照片想來確認,另外再就是到了西按以後,看到電線杆子和牆上到處都是招生簡章,所以我來了。”


    林雨桐看了看他的鞋,腳趾都露出來了,“怎麽來的?”兩地可沒通車。


    楊子咧嘴一笑:“走路!走了整整十天。跟我們一道的還有許多人,都是從各地趕到西按的,再從西按往這邊趕,女生騎驢,我們走著。”說著就要起身,“我就是來看看大姐,那邊還沒等著呢,我得看給我是怎麽安排的。”


    林雨桐拿了一雙鞋先遞過去:“先把鞋換了。”


    那邊四爺又拿饅頭夾了肉給他:“路上吃。”


    楊子卻很雀躍,“我知道你們住哪,你們也知道我在哪,見麵容易了。得空我就過來。”臨走了,想起什麽似得,看著林雨桐一直坐在炕上,就停住腳,“大姐,你要給我生外甥了?”


    “去!”林雨桐瞪他,“我是昨晚沒睡,歇一會子罷了。”身體不舒服的事沒告訴他。


    楊子似乎肩膀一鬆,“這就好!這就好!在這裏生孩子……孩子太苦。”


    四爺跟著送出去,兩人在屋外說了半天的話,這才叫白元將人給送過去。


    原以為還能休息幾天呢,緊跟著就休息不成了。醫科學校因為這一批青年學生的到來,一下子多了七八十名學員。這些學員男女各一半,可就是有個問題,沒地方安頓。方雲說可以將醫院的窯洞騰出來兩間給他們當宿舍,可醫院如今床位緊張的很,除了最開始的幾個窯洞,其他作為住院部的窯洞,連床板都置辦不起。怎麽辦呢?隻能從平地再往深了挖一些,每隔一尺半的地方,留出一個一米二寬兩米長的土台子來,用這個充當床位。床上鋪著稻草,然後才是床單。住院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被褥帶來,這才勉強湊活。每個床位之間是過道,過道的頂頭挨著窯洞壁,又留出一個比床台子高一尺的接近方形的小台子,充當床頭櫃。每個‘病床’的頂頭,靠上一尺的地方,在壁上掏出一個洞來,能放在每個人的私人物品。空間簡直被利用到了極致。即便是這樣,很多暫時脫力危險的病人,也會馬上轉院,這裏已經成了一個危重病人專區。


    哪裏都能想辦法擠一擠,就這裏不行。


    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去言安了,隨便弄個小窯洞,也就把人安排下了。


    可這窯洞,還得警衛班的士兵帶著學生們自己幹,林雨桐當然得親力親為,這是邊區的一個特色。越是領導,就越是得身體力行。要不然下次開會,該有人批評官僚主義了。


    秦北別的不多,就是土山多,一個挨著一個,找個地方就能挖窯洞。林雨桐選了個離醫院幾百米的地方,就開工了。窯洞隻能是最原始的窯洞,連病人用的床板都沒有,更何況給他們做門做窗戶?不是舍不得,是真沒有。


    但是要麽說這些孩子還是年輕呢,一個個熱血沸騰的。能來這裏的姑娘家裏都是小有家資的,家貧是不可能供養她們讀書的。她們哪裏吃過這份苦頭,可也沒人明著喊累。本來來幫忙的都是警衛班的,後來有些輪休的幹部戰士也來幫忙的,不過這夥子估計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醫科學校女學員多,所以這些來的人一個個那眼神就跟狼看見了肉。尤其是從井g山一路走來的老幹部,嘴裏侃侃而談,“在江熙,主力部隊走了,我們隻能留下打遊擊。那方跟秦北不能比,雨特別多。尤其是山上。那裏的大山可都是石頭,不像是這裏,順著山腳挖一挖,就有這麽好的窯洞住,既能遮風又能擋雨,還冬暖夏涼。我們那個時候,住的都是草棚子。要是雨來了,就拿油布遮在草棚子上。可那油布能頂多大的用?躲在草棚裏被淋得渾身濕透也是常有的事。要是趕上不好的天,連著十幾天大半個月不見日頭,這身上就沒幹過。好些同誌就是這麽染病,然後缺醫少藥一病下去就再沒起來。”他自己說著,都不由的有些悵然,這些學生包括林雨桐都聽的津津有味。姑娘家都崇拜英雄,顯然,有過這些經曆的老幹部,可比毛頭小夥子受歡迎多了。


    看著這些姑娘一個個的都往‘英雄’的身邊湊,林雨桐一笑而過。誰還沒年輕過啊?


    挖了一個上午的土,林雨桐的手都有點抖了。宋凱文氣急敗壞的找到工地上,“你知道你知道你的手是救人用的?抖成這個樣子,是能拿針還是能拿起手術刀?你胡鬧!”


    於是林雨桐積極的表現沒得到表揚,換來了一次通報批評,並且勒令在晨會上做檢查。


    林雨桐看著宋凱文一臉嚴肅,半點都不肯妥協的樣子,隻能:“………………好吧。”


    這個沉默和無語的時間有點長,成功的叫宋凱文再次黑臉,然後覺得林雨桐認識錯誤認識的不夠,要組織一次批評與自我批評。要求大家幫助林雨桐認識到工作中的錯誤。


    這就是為了這事要專門開一個會了。


    林雨桐最怕的就是開會!可最躲不開的也是開會。一天忙的要死要活,還得坐在那裏開會,要是批評別人還罷了,這次是要坐在中間,接受大家的批評幫助,這簡直是要人命的事。


    通知八點開會,林雨桐七點五十五分到了醫院的大辦公室。辦公室中間是兩個土砌起來的乒乓球台子,平時大家在這裏辦公,當辦公桌用。開會的時候圍在一起,當會議用桌。休閑的時候,上麵的東西一收拾,這就是個活動室,大家可以打乒乓球。林雨桐把這個叫做多功能廳。


    到裏麵的時候,已經有人來了,大家熱情的打招呼,然後等著開會。林雨桐如今已經習慣了,這裏幾乎是沒有什麽時間觀念的。說是八點開會,有的人是七點來,有的人九點才到。不是大家不願意遵守時間,是大家壓根就不知道具體時間。


    這在後世簡直覺得不可理解。但現在確實是,因為這裏沒有足夠的表。除了一些領導和從外地趕來之前有點家資的,真是沒有表的。別說是手表了,就是座鍾,也沒有。大家對時間的概念就是估摸。根據什麽估摸呢?根據一日三頓飯的時間連同日出和日落。


    之前吃飯還是按照自己調子走,早上七點,中午十二點,晚上六點。後來為了跟當地的百姓同一步調,大家的吃飯時間也改了。早上八點半左右,中午十一點半左右,晚飯三點半就開始吃。到了夜裏是沒有。而當地的百姓其實是兩頓飯,早上八點那頓是不吃的。都是十一點左右吃一頓,下午三四點吃一頓。這種生活習慣現在秦地的農村大多還在沿襲著。


    所以估摸時間,隻要炊事班一喊吃飯,這大致的時間就有了。剩下的就是估摸了,也誤差一兩個小時很正常。別說小單位開會是這樣,就是大機關開會也是這樣。上次好似還挺四爺嘀咕了一句,說是這樣下去不行,已經開始考慮最原始的計時工具日晷了。


    林雨桐想想,每個單位的大門口,就弄這個一個日晷,那畫麵——叫人無奈的很。


    大約到了九點十五分,人才到齊了。林雨桐坐在最前麵,先是做自我檢查,然後又接受大家的批評。什麽不能搞個人英雄主義啊,什麽要信任依靠同誌啊,林雨桐全程垂著眼瞼,心裏尋思著雪是不是還下著呢,這羊場小道窄窄的一溜,還是上上下下的,這一下雪,估計滑的很。路上有些不好走呢。


    直到十一點,全部人才發言完畢,林雨桐做總結性的發言,虛心接受批評,然後積極改正。改正的決心就是大家沒有把握的病症,再找她。


    這態度看起來謙和,其實有點欠扁的。還是宋凱文最後將話都兜住了,說這是他做的決定,要充分鍛煉大家等等。


    等人都散了,宋凱文才看林雨桐,“你這樣的心態可是不對的。暢所欲言嘛……再說,做領導的首先得有胸懷。你看你這腦子裏封建殘餘還不少……”


    主子娘娘我表示很無力。


    從來不知道宋凱文這麽能嘮叨,這都幾點了叨叨個沒完。還是四爺更可愛,及時的來接自己回家,可算是將自己給解救了。


    外麵的風呼號著,在裏麵坐著的時候就能清晰的感覺到風有多可怕。窯洞上的窗戶又是用紙糊的,裏麵點上炭盆,為了透氣,窗戶最上麵一格的是不糊窗戶紙的。裏外的冷暖空氣一流動,風吹起來,將剩餘的窗戶紙鼓動的呼呼作響。風大風小聲音就不同,大家都戲言,說這是老天爺在演奏了。吹一晚上,就能聽一晚上的音樂會。也是樂觀的不要不要的。


    四爺將狗屁帽子給林雨桐扣在腦袋上,又用圍脖給她把臉裹起來,才拉著她往回走。因為四爺來接了,也就不用錢妮送了,直接叫她趕緊回去歇了。


    兩人手拉著手,相互扶著走在小道上,一個不小心就摔了,再不走運大概就得掉到溝裏去。好不容易到家了,四爺跟林雨商量,以後搬到言安,選地方可得注意了。盡量選平整開闊點的地方。


    可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還顧不上。眼前的事情該怎麽忙還得怎麽忙。林雨桐這幾天在醫院準備血緣開學要用的講義,安置學生的事情方雲和宋凱文在處理。等那邊收拾好,向紅梅興衝衝的跑來,叫林雨桐去驗收。


    能住人就行了,驗收什麽?


    林雨桐還是起身,卻擺手叫向紅梅不用跑了,“你去住院部看看……對了!紅梅你別忘了,再量一量病人的體溫。詳細記錄下來,我要看。”說著,帶著錢妮就要走。


    “林院長。”向紅梅挺胸抬頭,“請以後不要叫我紅梅,我改名字了。”


    “改名字了?”林雨桐疑惑的看過來,“叫紅梅多好聽啊。傲雪綻放,君子品格。好好的改名字做什麽?”


    “我要革|命,要跟舊家庭說再見。”向紅梅語氣堅決,神色嚴肅。


    林雨桐終於知道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她倒是不好說什麽了,隻問:“那你現在叫什麽?”


    “莎來!”向紅梅趕緊道,說的斬釘截鐵就怕林雨桐記不住。


    殺來?這什麽鬼名字?


    “好的,我記住了,向殺來。”林雨桐擺擺手,表示這名字奇特成這樣,肯定記住了。


    向紅梅卻急道:“就叫莎來,沒有向。”


    熊孩子吧你就!連姓都不要了。你爸知道嗎?知道了還不得打劈了你!能耐的不行。


    剛想提點建議,錢妮就在一邊道:“我也想換名字,我不叫錢妮叫燕妮怎麽樣?”


    林雨桐差點驚的平地摔,“你們怎麽這麽熱衷於改名字。”


    兩人都低頭不言語。


    林雨桐搖頭,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很多人在白區工作,為了安全都用過化名。但那不是無奈嗎?自己和四爺就用過化名,但要是有辦法誰廢那個心思。這種無奈叫這些小姑娘看來,是非常酷的行為。好似不改名字就不時尚不潮流了。


    好吧!不就是名字嗎?不就是不要姓嗎?不就是洋氣了點嗎?想叫什麽叫什麽吧。“不管叫什麽,我認識你們的臉就行。”


    到了新挖的窯洞,林雨桐不由的被這創造力給驚呆了。門是用一排木棍捆起來的柵欄門,例外用破麻袋固定上,能擋住從縫隙裏吹進去的風……吧?然後破麻袋片子上,正中間的位置,被這些學生畫了一個大大的紅五星。推開門,除了預留出來的床台子,靠著窯壁的地方還留出了沙發樣子的土台。上麵鋪上稻草和墊子,就是沙發了。


    “挺好!”林雨桐讚了一聲,“真是有想象力和創造力。”


    不過估計,這晚上即便有炭盆也挺冷的。


    但不管怎麽說,算是安頓下來了。大家沒叫苦沒叫累,反而因為新鮮,有點樂此不疲。還真有點上山下鄉的錯覺。都是這麽一股子懵懂又擋不住的熱情。


    為了歡迎這一批有為的知識青年的到來,周六的時候,要舉辦一場晚會。


    其實每個周六都有節目,但因為林雨桐太忙了,從來都沒有去看過。


    現在這物質條件有限的很,不可能有會場和禮堂。一般的周六,都是在露天的廣場隨便演出。觀看的人就多了,尤其是周圍的百姓,熱情很高。這個周六是帶著歡迎性質的,早早的通知了格格學校,機關,也就辦的更加的熱鬧。


    林雨桐因為要陪著新來的學生一起去,所以難得的見識了這麽一場沒有排練,拉出來就是一台節目的晚會。


    誰有天才誰上,誰覺得自己行誰就上台。隻有一個主持和一個維持表演秩序的。當然了,也會遇到起哄架秧子,硬是叫某人上台表演的。


    台上一個女學生正在唱蘇三起解,林雨桐本來不愛聽戲的人,看這樣原生態的演出,卻看的津津有味。她跟四爺坐在學生中間,屁股下麵坐的還是白元從路邊撿的老樹根。好多人都是席地而坐,林雨桐覺得那真是不嫌棄屁股冷啊。她不由的跟四爺感歎:“年輕就是好啊。”


    “我們也很年輕。”四爺回了一句,又在林雨桐耳邊低聲道:“昨晚……你覺得不年輕?”


    老不要臉的。她順手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


    這邊還想著這人這段時間練的腿上的肌肉都硬了,那邊卻聽到有人喊:“林大夫來一個!林大夫來一個!”


    這一喊,周圍就有人起哄:“賽閻王!塞閻王!賽閻王!”一邊喊還一邊打著拍子,幾聲之後,這節奏就帶的所有人跟著一起喊了起來。


    林雨桐不由自主的站起來,站在中間了,才有點懵。這唱什麽啊?


    下麵人群裏站著好幾個首長,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悄莫聲息的過來的。


    腦子裏還是剛才和四爺閑扯的話題,關於年輕不年輕的事,因此一張嘴,就來了一句:“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可一句唱完,她自己先囧的不行。誰知道下麵卻掌聲雷動,叫好聲一片,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叫她突然覺得好像也沒那麽羞恥,“……他好比大鬆樹冬夏長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他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頂……”


    唱完了,要下台的時候,下麵喊著:“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被主持人攔住了,直到唱了五遍之後,才下了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這時候還沒有這首歌呢……


    “……”林雨桐傻眼的看四爺,“我從來沒幹過這事。”


    誰能叫她登台?


    四爺拍了拍她,低聲道:“嗓子不錯,晚上回去咱們慢慢唱。”


    晚上回去,躲被窩裏四爺真逗她:“唱一個……”


    “不唱!”林雨桐拒絕的果斷,“再把狼招來。”


    才說把狼招來,還真就遠遠的聽見狼叫聲。別看秦北這地方山上光禿禿的,可是真有野狼。還常不常的跑到窯洞頂上來,嚇的人將門從裏麵頂嚴實了。白天的時候都不敢放孩子單獨在野外或是家裏,就怕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一隻狼來把孩子給叼去了。之前林雨桐義診的時候,有個小夥子就‘狼剩’,就是小時候被狼叼走過。後來村裏的人追著狼跑了兩個山嶺,才從狼嘴裏把他給救下來。所幸一直有人追著狼,狼沒功夫將‘獵物’給禍害了,除了腰上留下幾個血窟窿,命算是撿回來了。家裏人給起名叫‘狼剩’,意思是狼吃過剩下的。


    四爺下去把門關嚴實了,這一打岔,也把剛才插科打諢給忘了。睡到半夜,聽到細微的敲門聲。


    林雨桐睜開眼:“狼?”


    “不是?”四爺起身,“狼哪裏會這麽規律的敲門聲。”他披著衣服起身,到了門邊上才低聲問道:“誰?”


    “姐夫!是我!”外麵傳來楊子壓低了的聲音。


    林雨桐披著衣服坐起來,四爺才開門,就見楊子渾身是雪的進來。


    “怎麽了?出事了?”林雨桐急忙問道。要不然寒冬臘月的,大半夜的跑出來幹嘛?沒聽見狼叫嗎?


    楊子從棉襖裏掏出飯盒來,“給你和姐夫送吃的來了,還熱著呢,趕緊的。”


    飯盒的蓋子揭開,裏麵是帶著湯的幾塊肉。


    “哪弄的?”四爺聞了聞,不等楊子回答就道:“你們膽子也太大了……”然後才接過來跟林雨桐解釋,“這是狼肉。”


    不用說,這夥子不知道害怕是什麽玩意的半夜把狼給宰了改善夥食了。


    “你前段時間病了怎麽不跟我說呢。”楊子不等林雨桐責怪,先聲奪人:“這裏的生活艱苦,肯定還是沒養好的關係。我以前聽你跟二姐念叨,說狼肉最是補五髒,厚腸胃,治虛勞,祛冷積。我尋思著,這總比藥強些吧。”見林雨桐不讚同,他忙道:“我沒上手,我們宿舍住了四爺藏族同學,他們打狼都是熟手。用石頭將狼打死,拖回來。用藏刀剝皮割肉,利索的很。”


    “大半夜的,你們在哪裏煮的?”四爺將飯盒給林雨桐,“趁熱吃吧……”楊子大半夜冒著大雪走了好幾裏路給送來的,肯定是他自己的那一份。


    林雨桐拿著就吃了,不好吃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這是心裏作用還是狼肉的功效,吃完渾身都冒汗了。


    楊子卻在一邊跟四爺說煮狼肉的事,“……那種用油桶子改的水桶,鐵皮的。地上挖個坑添柴,筒子就放在坑上。然後把肉剁了放進去加水,下麵點火,就齊活了。我出來的時候,都商量著,一會子吃完肉給裏麵下點掛麵。”


    “你們平時還下掛麵吃?”林雨桐好奇。如今像是自家這樣,廚房裏有鍋的都是極個別的。大部分成了家的人,就算是有了孩子,都是吃食堂的。每月孩子有保育費,其實日子過的也算是寬鬆,但就是做飯這一條,難死個人。有些當媽的給孩子添小灶,都是買了土罐子熬點粥或是下碗麵。這些小子是從哪裏弄來的鍋?


    “哪裏有鍋?”楊子比劃著,“就是那種餅幹盒子,圓筒一樣的,吃完了餅幹拿盒子煮麵。”對了!這些學生原先都是小有家資,吃美國的餅幹也吃的起。如今淪落到用鐵皮的餅幹盒子煮掛麵了。


    四爺拿了灶膛裏靠在一邊的燒餅,灶膛下有火,燒餅放在邊上,烤的又酥又脆。都取出來遞給楊子,又把醬肉罐子拿出去,“先去吃吧。你姐我還養的起。以後顧著點自己就行了。周末休息的時候就回來,你姐給你給你改善夥食。”


    楊子狼吞虎咽起來,應的十分幹脆。林雨桐指了指一邊的罐子,裏麵是奶粉,四爺給楊子衝了一碗,遞過去,“今晚別走了,就在炕梢湊活一晚上。明兒我跟你們輔導員說去。”


    楊子嗬嗬直笑,這算是走了一次後門。


    林雨桐以吃藥的心態,吃完了這碗沒有放鹽的狼肉and湯。


    第二天,四爺帶著楊子先去學校,臨走的時候,林雨桐塞給楊子兩塊錢,是法幣。“拿著,你的錢根本就不夠花。”


    如今發下來的錢全都是邊區票。上麵印著羊群印著穿著羊皮襖子的秦北漢子。這邊區票隻能在邊區流通,卻跟發行的法幣是等麵值的。一塊錢兌換一塊錢。當然了,法幣能兌換邊區票,邊區票一般兌換不了法幣的。在邊區買東西,有些商家現在還接受不了這種錢幣,有時候寧願接受以物易物。但不管怎麽說,這些該學生待遇也不錯。來上學不僅不收取學費,包吃包住每月還發放基本的生活用品,比如肥皂毛巾牙刷牙膏,女生另外還能領取例假期間要用的衛生紙。除此之外,每月再給一塊錢的津貼。


    一月一塊錢省著用也能過,大部分人都是這麽過日子的。但林雨桐還是給了楊子一點特殊的照顧。在這地方,突然覺得有家人惦記不是一件壞事。


    出門的時候還感歎對學生的優待,到了學校,給學生上課的時候,才發現這些學生還紙和墨水都省了。沒有教材,隻能靠筆記。而學生沒有筆記本,怎麽辦?一人發一張白色油光紙。這種紙書寫的時候並不好用,而且這個年代生產的,脆的很。但每個人還是珍惜的將紙裁成三十二k小張,然後裝訂成冊。沒兩天,這一本子正反兩麵都用完了。可整個邊區的學生太多了,再發下來的就成了紅色的油光紙,比白色的還不好用,但也就這麽用下去了。等一周結束了,連油光紙都沒有了。書寫紙就更是夢想了,隻能發給自己的造紙廠生產的馬蘭草土紙。最粗糙的工藝生產出來的紙,上麵凹凸不平,有的地方都成了絮狀,而且不能用鋼筆書寫了,一寫就是一個墨團。人人都用起了鉛筆。發黃暗沉的紙張,用鉛筆書寫。說起艱苦,也是真艱苦。林雨桐白天要在醫院上班,偶爾醫院沒急事才過來上最早的一堂課。大部分的課程是在晚上的。要是遇到手術,這些學生就在教室了等著,等到手術結束,也許是十點,也許是十二點,幾點過來幾點上課。


    六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所以,每六個人發一根蠟燭。晚上教室裏,凍的人直打顫,但還都借著這點燈光,複習功課到很晚。他們上午晚上上課,下午卻要軍訓的。每個人都知道,未來他們的路在前線,所以基本的軍事技能他們都得掌握。


    這個氛圍,叫林雨桐想偷懶都不能。每天都跟誰拿著鞭子在後麵趕著一樣。


    醫院看門的,學校看門的,都是在戰場受傷變成殘疾的人,還有送水的送飯的,有些還是十四五歲的樣子。反正林雨桐來了這麽長時間,沒見到一個閑人。從街上路過了幾回,至少沒見到大煙館子,妓|院之類的地方,這種感覺林雨桐覺得理所應當,但對於來秦北的年輕人,尤其是見過大城市繁華的年輕人,就覺得衝擊挺大的。


    天越來越冷,生凍瘡是在所難免的,沒有藥材,林雨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躺在炕上尋思著用盡有的東西能不能配置出凍瘡藥來,四爺翻了個身問道:“怎麽?也在想雙十二的事。”


    林雨桐一愣,才想起來,日子是差不多了,“今天十二月十二了?”


    “嗯!”四爺應了一聲,“西按隻怕很熱鬧呢。”


    不管西按如何,林雨桐要做的就是趕緊的整理這段時間藥廠的存貨,年前的時候,這批貨一定會運出去。


    宋凱文跟林雨桐商量:“結賬能不能用一部分現金。”


    “要現在做什麽?”林雨桐吉利反對,她知道,如今的太平是短暫的,等將來麵對兩方夾擊的時候,要原材料都困難了。“隻要設備和藥材,這是咱們的底線。將來沒有糧食了,咱們可以自己種,但是有些藥材,咱們這地方種不成的。躉貨!有多少要多少。趁著現在老薑的態度變了些,抓緊時間吧。”


    宋凱文到底沒說什麽,林雨桐也沒細問他急著調配錢要幹什麽。


    可等第一批貨順利的送出去以後,林雨桐就知道了。因為邊區要搬家了,此次的目的地,是膚施。因為曾經這地方設置過言安府,所以重新叫做言安了。


    這拖家帶口的轉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醫科學校,醫院跟著搬遷,也就意味著什麽東西都得重新配置了。這邊醫院裏添置的東西可是帶不走的。


    宋凱文看林雨桐皺眉,就失笑:“你看,沒錢沒辦法了吧。”


    “我寧願還是這麽湊活著,也不敢浪費錢。咱們再克服克服,藥這東西,是救命用的。”林雨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宋凱文道,“醫院和學校的選址,盡量挨近點。另外,咱們選址的時候,選在老城區外麵,靠著言河……”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搬家也不可能一次搬到位。再說了,寒冬臘月也不是搬家的好時候。林雨桐和四爺是第一批要走的人員,在城裏,分到了一個小院。青石板鋪的路麵,門口一顆大棗樹,門不大,上了台階進了院子,兩邊各有半分的菜地,再往裏,就有並排的兩孔窯洞。


    等一切安頓好以後,林雨桐一出門,遠遠看見一個穿著一身軍裝的——外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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