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37)


    林雨桐是在‘颯颯颯’的聲音中醒來的。隔著窗戶朝外看了看,是那個孩子在掃雪。


    四爺也就跟著起來了,林雨桐就問:“咋辦?”


    碰上了,就不能趕出去,看著他凍死餓死。可若是留下來,這孩子今年十一了,眼看就過年了,過了年可都十二了。


    十二歲的半大小子,可都記事了。


    不管是什麽人家出來的,離開親媽的時候也才多大,可以說是生活驟變之下……以他的聰明,沒去坑蒙拐騙走了歪路,都實屬不易了。


    要真收在家裏,以什麽身份呢?當兒子吧,這孩子顯然有親媽。不當兒子吧,以什麽身份留下呢?


    以外人的身份留下來,天長日久的,別別扭扭的,這不是也不舒服嗎?


    四爺就說:“你看著驕陽,這事我處理。”


    一早起來,誰都沒問這孩子。他願意掃地就去掃地,吃飯的時候喊他吃飯。


    正吃飯呢,常秋雲來了。手裏提著羊奶,“來晚了,昨晚上的雪怎麽那麽大?”


    “我爹要是不在家,今晚就別回去了。”林雨桐接了羊奶又去熱了,給兩孩子連帶著那孩子一人倒了大半碗,“都喝了,不許剩下。”


    之前常在樓裏進進出出的,樓裏的孩子她都見過,這個還真沒有。


    丹陽就道:“我撿回來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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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秋雲不解。


    林雨桐就拍丹陽:“怎麽說話呢?”


    林破軍搖頭:“沒事,嬸子,我就是妹妹撿回來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丹陽嘟嘴,低頭喝奶。然後從邊上的小碗裏,拿了雞蛋,先給了林破軍一個,再給了朝陽一個,最後那個自己才拿了。


    林破軍將雞蛋推給朝陽:“我都大了,不用吃這個,給弟弟吃吧。”


    “哥哥吃!”朝陽把磕破了皮的雞蛋推過去,好像是怕林破軍不會吃雞蛋一樣。


    這倒不是孩子覺得人家笨,事實上,是有不少孩子,像他這麽大了還從來沒吃過雞蛋,拿著雞蛋帶殼往嘴裏塞的都有。因此他特別貼心的把磕破皮的雞蛋遞過去。


    林破軍接過來,鼻子突然就酸了,心裏也更加惶恐起來了。


    他不怕這家人對他壞,就怕對他好。


    這種好,叫他不安又惶恐。


    他惶恐不安,怕這是最後的一頓早餐。叫自己好吃好喝的吃完,就該攆自己滾蛋了。


    這頓飯是他這幾年吃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也是吃的最難受的一頓飯。


    飯吃完了,該上學的上學去了,該上班的也打算要上班了。


    對他的安排,卻一字未說。


    他急切的喊了一聲:“叔……嬸……”


    四爺頓住腳步,回頭看他:“你就在家呆著,不用你幹什麽。等我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你是誰,從哪裏來,父母姓甚名誰家在哪裏,如今家裏還有誰……”


    於是林破軍在家裏一整天都在想,一定是我對家裏的情況有所隱瞞這事,這位叔叔看出來了。


    於是,一整天都惶惶不安,開始貪戀這份溫暖,然後急切的想要留住這份安穩。


    等到晚上了,吃了晚飯,他挪到四爺跟前,“叔,我……”


    “跟我到書房來。”並沒有叫丹陽她們聽的意思。


    林破軍低著頭跟去書房,馬上就道:“我叫林破軍,四五年冬月初一生人。老家在b京,父親叫林延年,母親叫鍾鶯鶯。對家裏的事我能記住的不多,父親死的時候我還不怎麽記事,聽別人說,父親高壽,七十二歲駕鶴西去了。母親多大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是父親第十一房姨娘,比父親小了很多。反正我的好幾個侄兒都比我的大。我家住在一處五進的大宅子裏,家裏的人很多,不管是主人還是下人。家裏有很多店鋪,還有酒店作坊工廠商行……可是我都不知道經營的是什麽,位置在哪裏……真的!我第一次出大宅子,就是我和母親被趕出來的時候。家裏的其他人都走了,家裏來了很多當兵的,他們穿著黑色的靴子,手裏拿著槍,他們的參謀長披著黑色的披風,然後就住進我家裏了……”


    林雨桐在外麵聽著,眉頭就皺起來了,聽這孩子的意思,他們家的房子應該是被g民黨占了才對。


    要是這種情況的話,他們家要麽是在抗戰時期出過漢奸,抗戰勝利後才會被清查了資產。要麽就是被樹大招風,家裏的財產被人給頂上了,於是跟當時的g民黨官員做了交易。帶不走的財產都留下了,而家裏人應該是出國了。那時候出國,多是香江或是南洋。但不管怎麽樣,在國內的可能性不大。


    不過,林雨桐猜,應該是後者的可能性大。要真是出了漢奸,是不可能放他們家的人離開的。至少不可能全都離開。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看局勢不對,都出國了。而他們這母子,屬於人嫌狗不待見的,也最沒有話語權的。於是,就被拋棄了。


    留下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在解放前應該怎麽生活呢?


    這孩子之前說過,她媽把她交給奶媽撫養,後來,才把他徹底的給了奶媽。


    一個女人嫁人,要隱瞞過去,自然是不能有這麽一個兒子的。


    而能叫這麽一個給大戶人家做過姨奶奶的人看上的男人,甚至不惜舍棄兒子也要保全的婚姻,隻怕這個男人出身好就不說了,人還是有些本事的。


    正想著呢,就聽裏麵的聲音繼續傳來:“……我偷看了我媽寫給奶媽的信,上麵沒有具體的地址,但郵戳上是永平市……我這兩年把市裏的大街小巷都轉了,卻沒找到人……我沒想怎麽樣……我就是想問問她……她為啥丟了我不要了……她有難處,可以把錢給我,我自己可以生活,不用再給奶媽寄錢了……可是我找了兩年,也沒找見她……我跟著丹陽回來,是因為她穿的好,身上能拿出肉脯來……我知道,好心人很多,沒有那麽多好心人,我也活不到現在。但要了兩年飯,我更知道……能擠出一口飯的好心人真不多……”


    四爺看了這孩子兩眼,隻說:“洗洗睡吧。”


    然後再沒有一句話的就出來了。


    留下這孩子愣了半天,還是洗洗睡了。這一晚上他睡的踏實了,心裏沒有秘密,不必藏著掖著的感覺真好。


    第二天還是老樣子,掃院子然後吃飯。喝了熱騰騰的羊奶,吃了一個雞蛋,一個鬆軟的玉米棗糕,喝了大半碗濃稠的小米粥。


    他想著,今兒,總該對自己有安排了吧。


    是走是留,總得給句話吧。


    可是四爺還是說:“你再想想,你叫什麽,你從哪裏來,父母都是幹什麽的,家裏還有什麽人,這些人如今都在哪!”


    啊?!


    我說的是實話啊!


    他一天都忐忑不安,他真的說的是實話,為什麽這個叔叔不信呢。


    常秋雲也看不明白這是幹啥呢,但卻也從不多問。留下這孩子了,就有這孩子一碗飯吃。別的從來不問也不管。隻專心的伺候驕陽這個小祖宗。驕陽這孩子知道認人了,爹媽走的時候,很是會哼哼幾聲。


    林破軍在家幫著掃院子,刷鍋洗碗順手把活就幹了。這幹著活,心裏卻思量著,為啥說的都是真話,可叔卻不信呢?


    這天晚上,他急切的辯白:“叔,我真的沒騙您,我說的都是真的。”


    四爺還是點頭,還是那句話:“洗洗睡吧!”出門的時候又叮囑,“門窗關閉好,今晚的風大。”


    林破軍這下真不明白了。


    等第三天留下的話依舊跟前兩天一樣的時候,他突然間就有點明白了。


    晚上吃完飯,到了書房,他就說:“……跟叔叔和嬸子,我說的就是實話。前天晚上跟叔叔說的那些,那是我這輩子說的最後一次,以後跟任何人都不會再提起半個字。今兒早上您又問了我一遍……我現在重新回答您。”他的臉抬起來,眼裏露出幾分堅毅之色:“我叫林狗蛋,老家在豫州,我爸媽是從豫州逃難到的b京,都靠拾荒為生,居無定所,隨便找個城門洞子橋洞子就住下了。解放前,我爸被穿著大皮靴的人踢了一腳,回家咳血之後就死了,我媽帶著我跑了很多地方,要飯為生。後來碰上個貨郎,收留了我們。我跟著又轉了很多地方,記得起來的就是後來又轉到了b京,然後從b京坐火車坐了兩天,我媽上廁所叫我在車站等著,然後我等了三天,都沒見我媽來。車站的人都說我媽不要我了,我不信,這幾年到處找我媽。我相信,我媽肯定是被貨郎騙了。是那貨郎不想要我了……”


    這個說詞裏,父母是逃難出來靠拾荒謀生的可憐人,窮的連家都沒有了。父親更是被‘大皮靴’給踢死了。屬於在舊社會受苦受難的可憐人。然後拾荒的女人帶著幼小的的孩子靠要飯為生,最後可憐的女人被一個想要媳婦卻不想養繼子的窮男人給騙了,致使母子失散了。


    四爺就問:“你父親叫什麽?”


    “有些一起拾荒的大叔叫他墩子,我也不知道大名叫啥!”


    “你母親叫什麽?”


    “人家叫她嫂子或是墩子家的,我也不知道叫我媽的名字是啥!”


    “你說你在京城拾荒討飯住在橋洞子裏……哪裏的橋洞子你知道嗎?”


    “地方我不知道,就知道那座橋上有二十八個石獅子。”


    “那個貨郎叫什麽?哪裏人?”


    “不知道他是哪裏人,但是他特別厲害,哪裏話都會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人?”


    “豫州老家還有什麽人記得嗎?”


    “我爹媽逃難出來的時候還沒我呢,我光知道在豫州,我爸說是老家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日本人的飛機把黃河炸的決堤了,老家一個村的都逃出來了……什麽村兒他沒說……不過他也說過,不用回去了,老家也沒啥了,就一間破爛的草房……在外麵好歹還能混口飯,在老家說不得連這口飯也沒了……”


    林雨桐都不免認真的看這孩子,對答如流,處處都不詳細,但處處都有著落。如果有人非得追根究底往下問,就是為難人家孩子了。因為他有個優勢,就是年紀小。凡是對不上的,都可以推說年紀小,記不準或是記不住沒印象。


    年紀小的孩子,大家的認知裏,很容易叫人套出真話。


    那麽他嘴裏說出來的,在大部分看來,是沒啥可值得懷疑的孩子話。


    一天的時間,他給他編造了一個近乎是完美的出身履曆,就連之前給苗大嫂說的,他都記得。他考慮到了必須跟之前說的言辭一致!


    雖小有差別,但也沒關係。你能指望一個又急又餓的孩子在兩分鍾的時間裏去說完整那堪稱是苦難深重的童年和出身嗎?


    四爺沉默了片刻:“這些……你得記準了……記準了,就不許再更改了……”


    不許再更改了,就是意味著見到親生母親,也不能說認就認了。


    林破軍愣了兩秒,然後才道:“我……其實就是見到我媽,也未必能認出來……我在城裏找她……我一直告訴我說沒有找到……其實我最怕是那種我跟我媽見過卻誰也沒認出誰……”


    那麽小的孩子離開媽,認不出來彼此沒什麽可奇怪的。


    四爺和林雨桐覺得這孩子了不得的地方就在於:小小年紀,下定了決心,他就真敢去幹。那股子不計一切後果的勁兒,可不是誰都有的。


    四爺就給了兩個方案,“第一,留在家裏,然後按部就班的去上學,念書。第二,廠裏開年要辦一個技校,廠裏的子弟都去那裏進行崗前培訓……不過年齡卻在十三到十五歲……”


    “我虛歲肯定十三了。”林破軍急忙說了一句,然後就跪下磕頭:“我謝謝叔,一輩子不敢忘了叔的恩情。”


    他選擇了去技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但不管怎麽選擇,都得先上戶口。


    四爺帶著這孩子去了派出所,找了大原。


    可有些事,找大原也不行啊。


    這上戶口,像是這種沒爹沒媽的,又沒成年的,還沒親眷的,就隻能送到孤兒院。


    孤兒院那邊……要是能呆,以這孩子的聰明,就不會想著到處流浪了。


    所以,這中間必須走一個領養的程序。


    也就是沒成年的孩子,想給他單獨開的戶口,是不可能的。


    於是,家裏的戶口本上,多了一個叫做林端陽的孩子。


    為了上技校的時候方便,將出生的年月往前報了一年。


    一上了戶口本了,這孩子踏實了。林雨桐把角房給收拾出來,房間不大,但是暖和啊。給他挪了過去。


    這孩子也勤快,起的早。起來之後把院子也掃了,水也壓出來把甕裏都接滿了。然後家裏的地龍壓根就不用管,他特別用心,準時去添柴添炭。


    年前這點時間他沒事幹,也沒閑著,到廠後頭的找柴火。那地方,要是專程找,肯定是能找到的。柴房裏很快就被塞滿了。


    常秋雲在家默默的看著,得空就跟林雨桐說:“對這孩子好點。上了戶口了,每月就有二十七斤半的糧食,這再上了技校,廠裏還給一個月十二塊錢的學徒工資。你們是給這孩子找了一條活路。但至於說吃用,他的錢他的糧夠他用的了。麻煩不了你們什麽。你看自從這孩子來了,你們省了多少事。丹陽出去玩不用操心,這端陽跟著呢。把朝陽背進背出的……你們啊,就當兒子的養著吧。隻要是有良心的孩子,你養著……養不虧。”


    四爺不像是養兒子,倒像是收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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