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洛平格外繁忙, 這邊的官員捧的捧降的降,各地方的縣令無形中做了很大流動, 通方的知府被停職……明裏暗裏,都是他的手筆。


    楊知州雖說有心幹預, 奈何無力回天,隻因洛平行事太過雷厲風行,往往他還沒有聽到風聲,人就已經五花大綁證據確鑿地押到堂上來了。這樣一來,剛開始完全不把他和越王放在眼裏的人也開始重新考慮站隊的問題,畢竟誰也不想無緣無故丟了烏紗帽。


    於是洛平整天忙於對付各種各樣的應酬。張大人家的新畫賞、孫師爺家的賦詩會、李千戶家的滿月酒、趙財主家的大壽宴……一時間他成了越州最吃香的幕僚。


    有些應酬他能推就推掉了,但盡管如此, 還是忙得腳不沾地。而周棠最近也總是不見蹤影, 除了某些越王不得不出麵的場合,基本上他很少出現在人前,就連洛平都掌握不了他的行蹤。


    回到王府,晚飯又是一個人吃的, 洛平輕歎一聲放下碗筷, 叫來全能的程管家:“老程,王爺這麽晚還不回府,是還在南山營麽?可曾吃過飯?”


    程管家俯首作答:“洛先生請安心,我已差人給王爺送飯去了,回複說王爺今晚暫住南山,不回來了。”


    “那方晉呢?”


    “也是一樣。”


    “廷廷呢?”


    “廷廷倒是一早就回來了,說是不想吃東西, 在房裏歇息呢。”


    “嗯,我知道了。”洛平點頭,“老程你去忙吧。”


    草草吃了點東西,洛平回屋整理了一下近來的幾宗案件,覺得有些心浮氣躁,便想翻找些閑書出來消遣,誰知竟翻出了一本許公子的小說——《天階涼如水》。


    他愣了愣,搖頭笑歎。


    小棠又把書落在他這兒了,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說來也怪,當年的周棠是從不看這些兒女情長的小說的,倒是他自己,那時候書生情懷頗重,把許公子的小說看了個遍。


    這些都是曾經看過的書,所以他無需再看,便知道書裏頭都說了些什麽。隻是不知道為何這一世周棠會迷上許公子的小說,還時常勸他一起看。洛平想,大概是自己總跟他嘮叨什麽國策權謀,讓他覺得無聊了吧。


    天階涼如水。


    他還能記得,這是個高樓中的女子與仰望她的少年的故事。少年說,待他滿載軍功而歸,便踏上那層層天階接她下來,帶她遊遍萬裏河山。


    隻可惜在他征戰沙場之時,那女子已然纏綿病榻,不久就病死了。彌留之際女子讓侍女在窗前點上一盞燈,日日夜夜都不熄滅,等著那人的歸來。


    少年功成名就,夜半看見高樓上的明燈,次日便帶著豐厚的聘禮拾級而上,卻不知那天階盡頭,已是空無一物。


    洛平隨手翻了翻,便是那句——


    層樓儼然,百裏天階涼如水;孤燈如夢,少年不識情滋味。


    很是俗套的故事。他忽然笑了出來。


    好好的,怎麽自己也閨怨起來了。


    放下書步入園中,夜風習習,頭腦清明了許多。


    洛平知道周棠和方晉他們近來也十分忙碌,雖說上一世他沒有參與剿匪,但當年“南山軍”的名號在越州家喻戶曉,他也是聽說過的。


    僅以千人,甚至都算不上正式編製的部隊,就蕩平了越州境內大大小小三十多個山寨。這樣剛猛精銳的隊伍,定然是要吃很多苦頭才能練就的。


    因而當他得知周棠和方晉正往南山招兵買馬時便猜到,他們已經在為“南山軍”的建立做準備了。上次一時口誤,他把“南山軍”這個詞說了出來,還把周棠嚇了一跳,想來是他們那時還沒想好要給這支隊伍取什麽名字吧。


    這幾日查辦通方周邊幾個城鎮的事務時,洛平聽說那裏常有流匪擾民,且有漸漸加重的態勢。在周棠的管轄範圍內,他不能不管,於是本想今日找周棠商量一下的,誰承想又沒尋到機會。


    洛平無意間逛到廷廷所在的院落,見廷廷房中的燈還亮著,想到方才翻看的《天階涼如水》,不由笑出來,一時興起,便向著燭光行去,想去看看廷廷。


    輕叩門扉,裏麵傳來悶悶的聲音:“誰啊?”


    “是我,洛平。”


    “洛先生!”廷廷顯得很高興,急急拉開房門,披頭散發的,還沒穿鞋,分明是剛從被窩裏爬出來。


    洛平一怔,歉然道:“看你這裏亮著燈,以為你還沒睡,打擾你了吧。”


    “沒有沒有,我本來就沒睡。”廷廷拉著洛平進屋,生怕他跑了,“我睡不著,洛先生你陪我說說話吧。”


    “好,正巧我也睡不著。”洛平笑說。


    廷廷捏著洛平的手腕,皺眉道:“先生你是不是瘦了?”


    “是嗎?可能是最近太忙了點……”


    “是我不好,我應該好好照顧先生的。”廷廷滿臉愧疚,“我明明是先生的小廝,可成天就知道玩鬧,實在太不像話了,先生你罰我吧。”


    洛平故意板著臉說:“對,是該罰,怎麽罰你呢?”


    廷廷眨了眨眼:“那個……我這副小身板,本來就夠沒用了,要是挨了打就更沒用了。要不,您讓程管家不給我吃飯吧,反正我以前都餓習慣了,幾頓不吃也不要緊的。”


    “……”洛平忍俊不禁,“幾天不見,你倒是把小棠裝可憐的功力學了不少。”


    “哼,誰跟他學了!我再也不要跟在他後麵學功夫了!我再也不去南山找他們了!”廷廷突然激動起來,臉上都紅了。


    “怎麽了?你們吵架了嗎?”


    “我才不會跟他那種人吵架!”


    見他鬧脾氣,洛平覺得挺有意思的,就好像在看年幼的周棠一般。


    廷廷在府裏的身份是小廝,可實際上沒人把他當小廝看。


    剛來時盡管落魄,但他的身上始終有種驕傲和韌性,不像尋常流浪兒那樣卑躬屈膝。他跟王爺又很“親近”,所以府裏的粗重雜活很少讓他做,連程管家也不怎麽支使他。


    久而久之,甚至有些下人會喊他“廷少爺”,倒不是故意嘲諷他,這稱呼是越王默許的,理由是廷廷怎麽著也算他的同門師弟。


    洛平看見桌上是冷掉的食物,估摸著是程管家讓人給廷廷送來的,可是一點也沒動過,床鋪上淩亂不堪,一看就知道哪個小孩在上麵翻來覆去地滾過。


    真是好像呢,這兩個孩子。


    “跟我說說吧,小棠怎麽欺負你了?”洛平柔聲問。


    “他,他們太過分了!他們居然……”廷廷戛然而止,有些慌張地瞥了眼洛平,語氣囁嚅起來,“……沒、沒什麽,不過是我今日與他切磋,輸掉了。”


    “哦,是麽?”洛平眯了眯眼,廷廷縮了縮肩膀。


    廷廷不是輸不起的孩子,要是輸了比武,他肯定是勤學苦練再去找小棠比過,不會躲在房間裏生悶氣。


    他在撒謊,洛平一眼就看出來了。隻是看他這樣慌亂,他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顯然,有什麽事情在隱瞞著他。


    “廷廷,是不是小棠又羞辱你了?他這樣欺負師弟,實在不像話,你要是覺得委屈,我現在就去南山訓誡他。”


    洛平故意套話,作勢要走。廷廷果然慌了手腳,拽住他急道:“先生不能去!”


    “為何不能去?”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因為……因為那邊有山匪……”廷廷的聲音越來越小。


    “山匪?通方境內,越王眼皮底下,怎麽會有山匪?更何況那裏不是有南山軍……”洛平突然頓住了,神情有些僵硬。


    他想起通方周邊山匪擾民的傳言。


    廷廷的肩膀顫抖著,似乎終於忍耐不住了,紅著眼睛控訴道:


    “沒有南山軍!根本就沒有什麽南山軍!周棠他騙你的!”


    “他們就是山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山匪!”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山匪,我才不要跟他們同流合汙!”


    *******


    朗月疏星。


    南山頂上的營地中,有兩人未能成眠,正在秉燭夜談。


    周棠放下越州的山勢地形圖,圖上用朱筆勾畫了十數個小圈,那都是紅巾寨的據點,看著大片的紅色,他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


    “紅巾寨的勢力正如日中天,要想跟他們平起平坐,王爺,我們急不得。”方晉進言。


    “你明知道我愁的不是這個。”


    方晉笑道:“方某一介山匪,怎會猜得到王爺您心中所想。”


    周棠瞥了他一眼:“黑白兩道通吃確實事半功倍,可我們這樣做真的對嗎?不說小夫子,單說廷廷,我們才隻是裝裝樣子惹點事,他便負氣回去了。小夫子一心想讓我剿匪立功,若是他知道我沒為剿匪做準備,反倒自己搞了個匪寨,豈不是要氣死。”


    “慕權兄自己說剿匪一事全權交由我來處理,王爺和我都已定下了詳盡的計劃,就算生氣,事到如今他是不會來插手的。”


    “可他一直以為我們建立了一個什麽南山軍,我不明白他怎麽就那麽確信這一點的。你知道麽,他每次提起‘南山軍’這三個字,看我的眼裏滿滿的都是讚賞。”


    “其實他也沒想錯,我們本來就是想建立‘南山軍’的,隻不過那樣的正規傭兵隊伍太過束手束腳,要百姓的口碑,要官府的認可,還要自己籌集資金,而且一旦亮相,必然成為所有匪寨的靶子,還不如占個山頭自立為匪來得方便。其實我們現在跟他的期望也差不多嘛,隻不過叫‘南山匪’。”


    “南山匪嗎?”周棠喃喃,一字之差,卻是正邪不兩立啊。


    “更何況,你家小夫子確實厲害,明麵上跟那些肥官和奸商周旋,暗地裏給我們弄來那麽多餉銀,別說養活這些‘山匪’了,就是偽造一兩次洗劫行動也是綽綽有餘的。要不是他這麽能幹,我也不會臨時改變主意,把貧窮困苦的正義之師改為富得流油的山匪了。你看,山寨的弟兄們也沒什麽異議不是麽?可見我的做法多麽得人心。”方晉沒臉沒皮地勸慰著。


    “你說的我都懂,但……”


    “但你還是想瞞著他。”方晉搖著扇子歎息,“王爺啊王爺,你真覺得你瞞得住?紙是包不住火的。慕權兄那樣敏銳練達的人,怎麽可能不起疑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周棠很是頭疼,“現在廷廷又回去了,那小子黏他,嘴巴又不嚴,我猜他很快就會過來興師問罪了。”


    方晉戲謔:“王爺怕麽?”


    周棠苦笑:“怎麽說呢,其實我也很想念他生我氣的模樣。”


    沉默了一會兒,方晉說:“恕我鬥膽,想問王爺一個問題。”


    “問。”


    “王爺對慕權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


    “……”周棠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師生嗎?朋友嗎?還是臣屬?”


    周棠笑著搖了搖頭,抬眼間眸光瀲灩,帶著少年人的熱情與微赧,說出的話卻很坦然:


    “我對他的感情太複雜了,我自己也理不清楚。隻不過,從我第一次夢遺開始,夢裏的那個人,就隻是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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