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出征後不久, 寧王一派的人便提出要派一名監軍前去輔助周棠。


    說這樣的話,他們自然是想要推舉己方的人, 但此事遭到了洛副使的極力反對。


    “人都已經走遠了,這時候再派監軍追過去, 難免有疑心將帥的嫌疑。當然,越王首次出征,確實不太讓人放心,遣人去照應著也無可厚非。但就算要派一位監軍,也不該是由寧王定奪,該由陛下指名才是。越俎代庖,恐怕不合規矩。”


    洛平一張利嘴, 退一步, 進百步,直把寧王逼得啞口無言。


    此次越王回京述職,雖說停留時間很短,但寧王亦察覺到他的劇變。一個任性軟弱的孩子,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突然長成如此卓絕的男人, 這讓他們深感不安。


    如今四五皇子偏安一隅,不涉朝政,六皇子禁為人質,三皇子被迫守陵,二皇子原本以為隻需安心對付小皇侄即可,孰料半路殺出一個越王,令他如鯁在喉。


    偏偏他要在越王身邊安插自己眼線的計劃, 也被洛平扼殺了。


    ——諸事不順。


    最後小皇帝欽點了一名驍騎尉帶了任命書前往漠州。


    退朝時寧王望了洛平一眼,神色陰鶩。


    洛平躬身行禮,不卑不亢地送他出了真央殿的大門。


    漠州。校場。


    池廷正帶著剛從越州轉移而來的南山軍進行編隊訓練。


    南山軍獲得小皇帝首肯後正式進編,目前這一千人被歸為定北軍的先鋒之中,連同原來的定北軍,歸屬越王即現在的定北大將軍管轄。


    方晉從定北將軍府出來,一路行至校場去尋自家王爺。


    問池廷,池廷指了指靶場。


    方晉前去一看,隻見越王除了外袍,赤裸上身,身上汗水在烈日下淋漓而落,臂上肌肉繃緊,拉弓搭箭,弦如滿月……


    咻地一聲,箭矢破空飛出,射的卻不是場中標靶,而是南方高天。


    方晉闔扇笑道:“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王爺好身姿,隻是這一箭既高且遠,要是射中無辜百姓,王爺可就麻煩了。”


    越王冷哼一聲:“此處千裏戈壁,哪裏來的無辜百姓。”


    “莫非王爺是想獵鷹?”


    越王不答,收了弓箭徑自回府。


    方晉望著他筆直的背脊,搖頭哂笑:“恁是你有再大的臂力,這一箭也射不回秣城,射不到那人的心上啊。”


    越王走了兩步,又回頭道:“有勞方軍師把本王的箭拾回來。”


    方晉暗歎,這主子倒是會找人撒氣。


    尋著箭矢軌跡,方晉向著南方走了數百米,待看清眼前所見,不禁愕然。


    一株枯朽的老樹上,釘著一條黃斑大蛇,蛇尾掙紮扭動,看它絞著的那根箭羽,正是越王射出的那支箭。


    這小子什麽時候這麽厲害了?


    方晉一邊感慨,一邊把黃斑蛇丟給了定北軍的火夫:“王爺獵的,給大家補補。”


    臨近飯點,士兵們聞到蛇肉的香味,興奮得嗷嗷叫。


    侍衛盛了一碗蛇羹給越王送過去,被越王冰冷的眼神嚇了出來。


    眾人問起怎麽了。


    他答:“王爺說他最討厭蛇,看也不想看見。”


    於是眾人哄搶著把那碗蛇羹分了。


    營帳外吵吵嚷嚷的聲音,絲毫沒有阻斷周棠的思緒。


    他對著牆上一張老舊的烏木弓,始終默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方晉來問:“王爺今日又不回府了嗎!這營帳哪有將軍府住得舒服。”


    周棠擺擺手:“我一個人住那,有什麽意思。”


    方晉無語,敢情王爺從來沒把他當人麽。


    訕訕告退出帳,聽見越王恍惚地喃喃:“沒有他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方晉搖頭歎息:“王爺,沒有誰離了誰就過不下去的。”


    慕權啊慕權,你可知這小子離了你,難伺候多了啊。


    “先皇當真料事如神。”洛平看完禮官呈上來的朝賀清單,深深慨歎。


    “是,皇爺爺交到朕手上的社稷,許多事都已安排得好好的了。”


    先皇知道自己駕崩之後,北淩必然不得安分,於是早早就給皇太孫留下了遺詔,漠州邊境的兵力也都調配妥當,隻等著與北淩正式宣戰了。


    果然,在此次為新皇登基而進貢的賀禮中,北淩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西昭和南萊一如既往地送來了賀禮,往日北淩雖然逐年削減貢品,但好歹還上得了台麵,而這次……


    隨北淩使者而來的隻有一隻重逾十斤的鐵匣,裏麵鎖著的,是北淩王蒙蘇答的戰書。


    小皇帝凜然回複:“爾等要戰,我大承自當奉陪到底!”


    遣回來使後,小皇帝立刻下旨,讓越王好好備戰,同時命令漠州、礫州、瓊州三州將士全部聽命於越王,定要痛擊北寇,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再不敢來犯大承天威!


    眼看聖旨擬好,洛平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如今那三州的將士加起來足有二十萬,相當於整個大承兵力的三分之一,周棠得此兵權,便是得到了大展拳腳的籌碼。


    小皇帝放下朱筆,關切道:“洛卿,朕見你眉頭深鎖,是有什麽煩惱麽?”


    洛平躬身:“微臣有一事想請求陛下。”


    小皇帝笑起來:“此處無外人,有什麽事愛卿直說就是。”


    “微臣請求皇上,將北淩盛裝戰書的鐵匣熔了。”


    “嗯?鐵匣?那鐵匣怎麽了?”


    “陛下,那鐵匣是北淩寒玄鐵所鍛,北淩用它來送戰書,旨在彰顯其兵力雄厚,裝備精良,這本身就是一種挑釁。陛下不妨把這種挑釁換個形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洛卿的意思是?”


    “將其熔了,重鑄成一柄利劍贈予定北大將軍,以示聖恩。令大將軍以此劍斬殺北淩王蒙蘇答,代天子行天道。”


    “好!洛卿說的深得朕意!就這麽辦,朕立即讓最好的工匠打造此劍!”


    “陛下聖明。”


    洛平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佞臣了,就和當年一樣。


    監軍見了越王以後,受到了很高的禮遇。


    越王親自帶他巡視練兵,帶他參觀軍營,尊重他的意見,還讓他督戰了一場定北軍擊潰北淩遊兵的小戰役。


    此戰中定北軍應激迅速,調度合理,在極短的時間內俘虜了大部分遊兵,令那位監軍深為滿意,回稟給小皇帝的折子中對越王大加讚賞。


    那日皇上的聖旨送到,周棠領旨之後,被交與一柄三尺長劍。


    此劍通體銀白,劍鋒雪亮如有寒氣,削鐵如泥,斷口齊整,是把難得的神兵。


    周棠一眼就認出來:“寒玄鐵?”


    傳令官道:“大將軍好眼光,此劍乃是北淩寒玄鐵所鑄,皇上交托於將軍,望將軍用其斬盡北寇,不負皇恩。”


    “那是自然。”周棠執劍欣賞,頗為中意,“不知皇上賜予此劍何名?”


    “名字倒不是皇上取的。”傳令官直言,“因為是洛大人的提議,皇上便讓洛大人為此劍命名,洛大人取名為‘寸雪’。”


    周棠撫劍的手一頓,很快掩飾起來,隻應了聲:“哦。”


    傳令官走後,監軍望著寸雪劍很是羨慕:“洛大人雖是文官,對北淩戰事卻很是上心呢。為了讓將軍安心應敵,也是他力排眾議,讓下官換下了寧王的心腹。”


    周棠挑眉:“大人這樣說話,似有不妥。”


    監軍坦然:“下官對將軍敬重,也很信任將軍,有些事便不需隱瞞了。朝中寧王一派實是希望將軍戰死沙場的,若不是洛大人出麵爭取,此時來的監軍,恐怕能把將軍煩死。”


    “是麽。”周棠不置可否。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在小皇帝身邊的仕途?


    “哎,隻是洛大人鋒芒太露,下官倒是有點擔心他會被寧王整治。將軍有所不知,現下寧王可是把洛大人當作眼中釘肉中刺啊。”


    周棠吞下那句“你有什麽資格擔心他”,陰沉著臉走入主帥營帳。


    與方晉等人商討完偷襲與宣戰之事,已近二更。


    周棠回到自己帳中,寸雪嗆啷出鞘,隨手劈了一張案幾。


    餘怒未消,他把寶劍往地上狠狠一擲,再不去看它一眼,躺到蹋上蒙頭就睡。


    睡到半夜卻又醒了。


    地上銀光閃爍。


    周棠夢遊一般走過去,撿起寶劍收在懷裏,反複摩挲。


    ——青裳寸雪曳昆侖……小夫子,我知道這句詩的意思了!


    ——說來聽聽。


    少年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又拽住男子的衣袖:“我是青裳,小夫子是寸雪,隻要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可以搞得天翻地覆!”


    男子哭笑不得:“搞什麽搞,什麽亂七八糟的。這詩是太祖皇帝北征時所做,當年太祖皇帝率兵至西北昆侖,夜裏夢見昆侖神女一襲青裳踏雪而來……”


    是夜,越王與寸雪同枕,淺淺入眠。


    黎明時分,忽聞帳外一陣騷亂,周棠即刻驚醒。


    探子來報:“將軍,北寇半夜壓境,鐵騎一千,步兵兩千,偷襲邊月關,邊月守將折損一千士卒,向我軍請求增援!”


    監軍急道:“怎麽會這麽快!”


    方晉道:“北淩馬匹行軍速度甚快,隻一夜就悄然逼近了三十裏路,看來他們這次是勢在必得。”


    “那我們快調兵啊!”


    “不,將軍……”


    周棠抬手製止了他們的爭論,果斷下令:“棄邊月,退守夜郎!”


    “將軍?!”


    監軍很是驚訝,然而方晉卻露出了笑容。


    周棠冷笑道:“讓他們一座關卡又如何?既然他們要玩偷襲,本王就陪他們好好玩玩!撥兩千虎賁軍給我!本王讓他們進得來,出不去!”


    通政司。


    一盞孤燈猶自亮著。


    燈下的人提筆書寫,好似打好腹稿一般,筆端如行雲流水,娓娓道來——


    安世元年,北淩進犯。


    邊月關遭敵軍夜襲,越王執天子劍孤軍入漠,殺入敵軍後方,迅速反撲。


    火燒邊月關,城牆熏至焦黑,關中北寇被困。


    越王一舉斬北寇將領古阿裏,繳馬匹一百一十五匹,折敵軍七百餘人。


    首戰告捷。


    然……


    洛平默寫《承天通鑒》到這裏,頓住了。


    他有理不清的結。這一世,總歸會有變數。


    想了想,他把紙張在燭火上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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