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天半裏,無視莉迪亞的抱怨,內斯拒絕換台,不許她看《我愛露西》的重播或者《爸爸最明白》。他開始直呼宇航員們的名字,湯姆·斯塔福德、吉恩·塞爾南,把他們當成多年好友。宇航員對地球的第一次通話開啟後,莉迪亞覺得她聽到的隻是一串混亂、沙啞的胡言亂語,宇航員的聲音像是在研磨機裏粉碎過一樣難聽。然而內斯卻毫不費力地聽懂了。吉恩激動地小聲說:“夥計,外麵真美。”nasa沒有傳回在軌人員的電視信號,所以,電視台播出的是太空艙的模擬場景:由一位吊著鋼絲的演員在密蘇裏州的攝影棚裏對著專業儀器進行表演。當那個身穿宇航服的家夥步出艙室,優雅地飄浮,毫不費力地升高——兩腳朝上,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拴著的鋼絲——的時候,內斯忘記了這不是真的。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呼吸。


    午飯時,他們吃的是花生醬三明治。內斯在餐桌前說:“宇航員吃的是鮮蝦蠱和燉牛肉,還有菠蘿蛋糕。”晚飯時,他說:“吉恩是有史以來進入太空的最年輕的宇航員,他們準備完成距離最長的一次太空行走。”翌日早晨,他父親衝麥片時,內斯激動得顧不上吃,他說:“宇航員穿著鐵皮褲子,保護他們的腿不被助推器傷害。”


    理應熱愛宇航員的詹姆斯——因為,除了在太空這片全新的領地開疆拓土的宇航員,還有什麽人當得起“現代牛仔”的稱號呢?——卻對航天知識一無所知。他正糾纏在紛亂的思緒之中,瑪麗琳的字條碎片壓在心頭,他仿佛端著一台望遠鏡,冷眼旁觀兒子的癡迷。他想,天穹深處的宇航員不過是些微塵,兩個小人,擠在沙丁魚罐頭大小的空間裏,鼓搗著各種螺母螺栓。在那裏,看不到地球上的人,那些艱難掙紮的靈魂對他們來說與死者無異。這些宇航員毫無價值,荒謬可笑,是些盛裝打扮的演員,吊著鋼絲,故作勇敢,四腳朝天地跳舞。而內斯被他們施了催眠術,他終日凝視屏幕,嘴角掛著平和安寧的微笑,見此情景,詹姆斯隻覺胸中湧起一股狂暴的厭憎之火。


    星期天早晨,內斯說:“爸爸,你相信嗎,人類能登上月球,然後再回來?”詹姆斯用力扇了兒子一巴掌,把他打得牙齒都咯咯作響。“不準胡說八道。”他說,“你怎麽能琢磨這些事,現在這個時……”


    他以前從未打過內斯,以後也不會打。但是,他們之間的某種紐帶已經破裂了。內斯捂著腮幫子,箭一般衝出房間,莉迪亞緊隨其後。詹姆斯獨自留在客廳,腦子裏印著兒子因震驚和憤怒而泛紅的雙眼,他一腳把電視機踢倒在地,頓時,玻璃碴兒和火花四濺。雖然他星期一就帶著孩子們特地到德克爾百貨商店買了一台新電視,但詹姆斯再也沒有想起什麽宇航員和太空,那些尖銳的玻璃碴兒似乎永遠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內斯則拾起《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讀了起來:引力、火箭、推進。他研究著報紙上各種關於宇航員和航天任務的文章,偷偷把它們剪下來,藏進文件夾。晚上因為夢到母親而驚醒後,他就把文件夾裏麵的剪報倒出來,蒙著毯子,從枕頭下拿出手電筒,按照順序重讀那些文章,記住每一個細節。他知道了每一次發射任務的代號:自由、極光、西格瑪。他吟誦著每位宇航員的名字:卡朋特、庫珀、格裏索姆、格倫。讀完最後一篇文章後,他便又獲得了沉入睡眠的能力。


    莉迪亞卻沒有任何消遣來幫助自己忽視她的世界中那個“母親”形狀的黑洞,內斯與“對接適配器”“濺落”“遠地點”等等術語做伴時,她注意到了一些事,這個沒有母親的家,發出了異樣的味道。一旦發覺到這一點,就再也無法忽略。莉迪亞開始做噩夢,夢見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綁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裏。有時,當她在黑暗中醒來,能聽到樓下的沙發咯吱作響——那是她父親在輾轉反側。在這樣的夜晚,她永遠無法再次睡著,日子變得粘稠沉悶,猶如糖漿。


    家裏隻有一樣東西能讓莉迪亞想起母親:那本紅色封麵的大烹飪書。她父親把自己鎖在書房裏,內斯埋首於百科全書的時候,她就鑽進廚房,從櫃台上把書取下。雖然隻有五歲,她已經認得一些字了——當然不像內斯讀得那麽流暢——她念叨著食品的名字:巧克力歡樂蛋糕、橄欖麵包、洋蔥奶酪羹。每次打開這本烹飪書,扉頁上的女人都更像一點她的母親——微笑的樣子,向後翻的衣領,不直接看你而是望著你身後的眼神。她母親從弗吉尼亞回來以後,每天都會讀這本書,下午莉迪亞放學回家的時候,晚上莉迪亞睡覺之前。有時候,到了早晨這本書還擱在桌上,似乎她母親通宵都在讀它。這本烹飪書,莉迪亞知道,是母親最喜歡的讀物,她會像信徒撫摩《聖經》一樣翻閱它。


    七月的第三天,她母親已經失蹤兩個月了。莉迪亞窩在餐桌底下她最喜歡的角落,再次捧起烹飪書。那天早晨,她和內斯要父親買熱狗和國慶焰火。詹姆斯隻說了一句:“再說吧。”他們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不”。母親不在,這個國慶日不再有燒烤和檸檬汁,他們也不會去湖邊看煙花了。隻有花生醬和果醬,而家裏的窗簾依舊緊閉。她翻動書頁,看著上麵的奶油派、薑餅屋和牛排大餐的照片,發現其中一頁的側麵畫著一條線。她念出畫線的字句:


    什麽樣的母親不喜歡和女兒一起做菜呢?


    下麵一句是:


    什麽樣的女兒不願意和媽媽一起學做菜呢?


    整頁紙坑坑窪窪,似乎被雨水打濕過。莉迪亞像讀盲文那樣用指尖撫摸著紙麵上的凸起。起先,她不明白這一頁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直到一滴淚水濺落在紙麵上,她用手一擦,書頁上留下一個凸起的斑點。


    這樣的痕跡比比皆是,她母親一定也是邊哭邊讀這一頁的。


    這不是你們的錯,她父親說過,然而,莉迪亞知道,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做錯了事,她和內斯。不知怎麽,他們惹她生氣了。他們沒有滿足她的期待。


    如果她母親能回家,讓她喝完自己的牛奶——莉迪亞想,書頁模糊起來——她一定會喝完。她會自覺刷牙,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也不哭。母親一關燈,她就睡覺。她再也不會生病。母親說什麽,她就做什麽。她要實現母親的每一個意願。


    遠在托萊多的瑪麗琳並沒有聽到她幼小的女兒無聲的許諾。七月份的第三天,莉迪亞蜷在餐桌底下的時候,瑪麗琳正趴在一本新書上,《高等有機化學》。期中考試就在兩天後,她已經複習了一上午。瑪麗琳捧著筆記本,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本科時代,連簽名也恢複了結婚以前的柔和圓潤——結婚後,她寫出的字都變得剛硬緊繃。她的同學都是些大學生,有的勤懇用功,盼望拔得頭籌,有的勉力維持,以及格為最高目標。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視她為異類,而是像對待別人一樣,表現得安靜、禮貌、專注。在涼爽的講堂裏,他們共同觀察分子結構,打上“乙基、甲基、丙基、丁基”等一幹標簽;課程結束時,他們切磋筆記,交流心得,她依然能像從前那樣畫出優美簡潔的分子鏈。她告訴自己,這證明我和其他人一樣聰明。我屬於這裏。


    然而,當瑪麗琳打開書本,她時常會覺得頭暈眼花。各種反應式上躥下跳,最枯燥的字眼也會讓她浮想聯翩:氫氧化鈉(naoh)變成了內斯(nath),讓她想起他的小臉、睜大的眼睛和哀怨的表情。一天早晨,查閱元素周期表的時候,她把“氦”(helium)看成了“他”(he),眼前立刻出現了詹姆斯的臉。有時候,她還會捕捉到更加敏感的信息,比如,看到課本上的這種印刷錯誤——“常見的酸,蛋1,硝酸、醋酸……”,都能讓她淚流滿麵,想起煮雞蛋、單麵煎的荷包蛋和炒雞蛋。每逢這些時候,瑪麗琳會把手伸進口袋,撫摸裏麵的紀念物——發夾、彈珠和紐扣,一遍又一遍地翻動它們,直到心緒平靜下來為止。


    然而有的時候,連這些護身符都會失去魔力。離家兩周後,她在自己租賃的雙人間中醒來,感到體內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她突然覺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不應該遠離家人跑到這裏來。終於,她披著毯子挪到廚房的電話旁。當時是早晨六點四十一分,但電話隻響了兩聲就通了。“喂?”詹姆斯說。長時間的靜默。“喂?”她什麽都沒說,她不敢說,隻能讓聲音淹沒在心裏。他的嗓子似乎啞了——可能是電話線路的幹擾,她告訴自己,但並不真的相信這個理由。最後,她伸出一根手指按下叉簧,停在那裏,過了很長時間才把聽筒放回原位。詹姆斯沙啞的聲音一整天都在她的腦中回響,仿佛一首熟悉可愛的催眠曲。


    從那時開始,每隔幾天,想家想得厲害時,她就會打個電話。無論當時是幾點鍾,詹姆斯都會及時接起電話,所以,她覺得他晚上可能是趴在廚房的桌子上睡覺,或者是在書房裏的分機旁邊過夜。然而有一次,電話沒有打通——詹姆斯和孩子們出門采購食物了,如果不去雜貨店,就有斷糧的危險——她驚慌起來,擔心家裏著了火,或者遇到了地震,甚至隕石襲擊。於是她無數次撥打電話,先是每隔五分鍾,後來每隔兩分鍾,直到聽筒中終於傳來詹姆斯的聲音。還有一次,她大清早就打了電話,疲累不堪的詹姆斯在辦公桌上睡著了,電話是內斯接的。“這裏是李的家。”他一本正經地說,和她教得一字不差。瑪麗琳想說“你還好嗎,聽沒聽話”,卻發現自己激動得根本發不出聲音。出乎她意料的是,內斯沒有因為她的沉默掛掉電話。當時,他正跪在廚房椅子上聽話筒裏的動靜——為了夠到電話,他是爬上去的。過了一會,莉迪亞從過道裏輕輕走進來,趴在內斯身邊,兩個人用各自的耳朵把聽筒夾在中間。兩分鍾過去了,三分鍾,四分鍾,透過線路中低沉的嘶嘶聲,他們似乎聽到了母親的所思所想。最後,兩個孩子率先掛掉電話,瑪麗琳捧著話筒愣了很久,手一直在抖。


    內斯和莉迪亞從來沒跟父親提起過這事,詹姆斯也沒把這些奇怪的電話報告給警方。他已經開始懷疑——對於幫助自己,警察並不熱心,而且,他的內心深處仍然盤踞著舊時的恐懼,他認為自己理解警察的邏輯——瑪麗琳這樣的妻子拋棄他這樣的丈夫,是早晚的事。菲斯克警官的態度一直溫和有禮,然而這讓詹姆斯更加厭煩,禮貌令他更難忍受。至於瑪麗琳,每當放下話筒,她都會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她再也不會往家裏打電話,剛才的電話已經證明家人過得還不錯,而她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她堅定地告誡自己——她對此深信不疑,直到下一次不由自主地拿起話筒,她的信心才又開始動搖。


    她告訴自己,在眼下的新生活中,一切皆有可能。現在,她主要靠大街那頭的比薩餐廳裏出售的麥片粥、三明治和意大利麵充饑;她原本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沒有炊具的情況下生活。她計算著,還有八個學分自己就能完成學位。她想要忘記所有與此無關的事情。她一麵研究醫學院的考題,一麵轉動著內斯的彈珠。她一隻手扳動莉迪亞的發夾——打開、合攏,打開、合攏——另一隻手在課本的空白處寫下密密麻麻的筆記。她拚命集中精力,以至於頭都疼了起來。


    七月份的第三天,瑪麗琳翻開課本,眼睛卻被一層黑雲遮擋,隻覺得頭重腳輕、雙腿發軟,身體有癱到地板上的趨勢。然而,轉瞬之間,她的視野就恢複了清明,意識也清晰起來。她發現桌上倒掉一杯水,幾本筆記散落在地,她的襯衫濕乎乎的。她盯著筆記上的字跡,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以前沒有暈倒過,連接近暈倒的時候都沒有,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天也從未中過暑。現在,她累了,幾乎累到無法站立。躺在沙發墊上,瑪麗琳想,也許我病了,也許別人傳染給了我。接著,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令她全身發冷——她懷上了第三個孩子。關於這點,她確信無疑;為了這次考試,她一直倒數著日子。她掰了掰手指,頓時呆若木雞,仿佛被冰水兜頭澆過:這意味著她的經期推遲了三個星期。不。她回想著,離家已經近九個星期了。她沒有意識到過去了這麽長時間。


    她在牛仔褲上擦幹手,試圖保持冷靜。畢竟,她的經期以前也曾推遲過,尤其是在遇到壓力或者生病的時候,身體似乎無法保持各項機能的正常運轉,而以她現在拚命努力的程度,她的身體可能再次沒能跟上緊張的節奏。“你隻是餓了。”瑪麗琳告訴自己。她一天沒吃東西,現在已經快兩點了,碗櫥裏什麽都沒有,但她可以去商店買些食物然後吃掉,那樣感覺就會好多了,然後她就能接著用功。


    但最後,她還是沒有參加考試。她在商店裏選了奶酪、臘腸、芥末醬和汽水放進購物車,又從架子上拿起麵包。“沒關係,”她又告訴自己,“你很好。”腋下夾著雜貨店的袋子,手裏提著六瓶汽水,她朝自己的汽車走去,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膝蓋、手肘先後磕在了柏油地麵上,紙袋也滾了出去,汽水瓶砸在人行道上,變成一攤嘶叫著的液體和碎玻璃。


    瑪麗琳緩緩坐起來,周身圍著一圈食物,麵包泡在一個水坑裏,芥末醬的瓶子正朝著不遠處的一輛綠色大眾貨車慢慢滾去。她的小腿上奔流著可樂。她把一隻手舉起來看了看,燈光照射下,皮膚的層次如同砂岩,現出西瓜一般的暗粉色,手掌底部,一股鮮紅色的液體正汩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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