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報答,莉迪亞也許下自己的承諾:做到母親吩咐的每一件事。她學會了寫加號,寫得有點像矮小的字母“t”。她每天早晨都會數指頭,計算粥碗的數量,四加二、三加三、七加十。每當母親停止提問,她就會要求她繼續,這讓瑪麗琳激動不已——莉迪亞仿佛啟動了她身上的電源。莉迪亞踩著小凳趴在水池邊,過大的圍裙從脖頸一直拖到腳踝,看著瑪麗琳把一些小蘇打放進一杯醋裏麵。“這是一種化學反應。”她母親說。看到杯子裏溢出的泡沫流進下水道,莉迪亞點點頭。她和母親一起玩模擬商店的遊戲,用一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幣練習算術:兩美分換一個擁抱,四美分換一個親吻。這時,內斯扔下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說:“你肯定算不出這個能換什麽。”他們的母親立刻把他攆走了。


    內心深處,莉迪亞感覺得到,一切該來的都會來。總有一天,她讀的書上不會再有插圖;她要解決的題目會越來越長,越來越難;算術裏會出現分數、小數和指數;遊戲會變得更加複雜。看到肉糜卷,她母親會說:“莉迪亞,我想起一個數字。如果你用它乘以二,再加一,會得到七。”她倒著往回算,直至得出正確答案,隨後她母親會微笑著端來甜點。總有一天,瑪麗琳會給她一副真正的聽診器,她會解開襯衫最上麵的兩顆紐扣,把聽頭放在皮膚上,讓莉迪亞直接聽她的心跳。“醫生們都用這個。”她母親會說。不過,現在為時尚早,但莉迪亞已經知道這些事會發生。各種知識在她周圍盤旋縈繞,緊抓著她,每天隻增不減。無論她去哪裏,它們都在那裏。然而,每當母親吩咐下來,她隻會答應“是的,是的,是的”。


    兩星期後,瑪麗琳和詹姆斯開車到托萊多拿她的衣服和書。“我可以自己去。”瑪麗琳堅持道。她把彈珠、發夾和紐扣忘在了衣櫃某件衣服的口袋裏,那件衣服穿起來已經變緊了,不久,瑪麗琳就把它捐獻給慈善機構,那三件被遺忘的紀念品還留在衣服的口袋裏。不過,當她看到搬空了的小公寓時,還是忍不住眼睛酸澀。她默默地把書本封入紙箱,把寫得半滿的筆記本丟進垃圾堆。她希望一個人操辦這場小小的葬禮。“真的,”她說,“你沒有必要來。”詹姆斯卻堅持要來。“我不會讓你在目前的情況下搬運任何重物。”他說,“我會請薇薇安·艾倫下午過來照看孩子。”


    詹姆斯和瑪麗琳一出發,艾倫夫人就把電視頻道切換到肥皂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莉迪亞抱著膝蓋坐在餐桌下,手裏卻沒了烹飪書;內斯拽著地毯上的線頭,憤憤不平。剛才,他母親叫醒他,把他塞到餐桌底下,但莉迪亞卻已然占用了這裏的大部分空間。他知道母親提問的每一個答案,但每當他想在莉迪亞數指頭的時候插嘴回答時,母親就會讓他別出聲。在博物館,他想去天文館看模擬星空展覽,但他們一整天都在觀察骨骼、消化係統的模型等等莉迪亞想看的東西。那天早晨,他拿著剪報夾早早來到廚房,他母親還穿著浴袍。她越過茶杯邊緣,給了他一個睡眼惺忪的微笑。自從回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著他,他的心高興得像鳥兒一樣,差點從喉嚨裏飛出來。“我能吃一個煮雞蛋嗎?”他問。奇跡般地,她回答:“好的。”那個瞬間,他徹底原諒了她。他決定給她看自己收集的宇航員圖片,還有每次發射活動的介紹。她能看懂的。她會印象深刻的。


    然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莉迪亞就走下樓梯,他母親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落在了莉迪亞的肩膀上。內斯在角落裏噘著嘴,翻動剪報夾的邊緣,但沒人注意他,直到他父親走進廚房。“還在想著那些宇航員?”他說完,從櫃台上的水果碗裏挑出一隻蘋果咬了一口,徑自笑起來。盡管隔著整間廚房,內斯仍然聽得到那有力的咀嚼聲和牙齒穿透果皮的脆響。他母親隻顧聽莉迪亞講她昨晚做了什麽夢,對父子倆的存在渾然不覺,也完全忘記了煮雞蛋這碼事。內斯的心一沉,壓得他無法呼吸。


    沙發上,艾倫夫人打起了小呼嚕,下巴上掛著一絲口水。內斯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半敞開前門,跳進門廊裏。地麵拍打著他的腳跟,仿佛帶著電流,頭頂是鐵灰色的天空,蒼白而遼遠。


    “你去哪兒?”莉迪亞朝門外看。


    “不關你的事。”內斯擔心艾倫夫人會聽到動靜,醒過來喊他回家,但什麽都沒有發生。他頭也沒回就知道,莉迪亞在後麵望著他。他大步邁下台階走到街上,看她敢不敢跟著,不一會兒,她就跟了上來。


    莉迪亞一路跟著內斯來到湖邊,踏上小碼頭。湖對麵的房子看上去像做工精美的玩具屋,裏麵的母親們一定在煮雞蛋、烤蛋糕或者燉肉,父親們也許正在烤肉,他們用叉子翻動熱狗,烤網在肉塊上烙下完美的黑線。那些母親從來沒有拋下孩子遠走高飛,那些父親從來沒打過孩子耳光,或者踢倒電視和嘲笑他們。


    “你想遊泳嗎?”莉迪亞剝掉襪子,分別塞進每隻鞋子,然後和他並肩坐在碼頭,兩腳耷拉在水麵上。有人在沙子裏扔下一個芭比娃娃:沒穿衣服,渾身是泥,一條胳膊沒有了。內斯把它的另一條胳膊也扯下來,扔進水裏,然後又扯下一條腿——腿比較難扯。莉迪亞覺得煩躁起來。


    “我們還是回家吧。”


    “一會兒就走。”他把芭比娃娃的頭一扭,讓它的臉衝著脖子後麵。


    “我們會惹麻煩的。”莉迪亞伸手夠襪子。


    另一條腿怎麽扯都扯不下來,內斯扭過身子看著他妹妹,突然,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歪向一邊。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是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傾斜起來,像是配重不均的蹺蹺板,他們生活中的每個人——母親、父親,甚至他自己——都在滑動,滑向莉迪亞,在她的引力的作用下,誰也難以抗拒,一切都圍著她轉。


    後來,內斯根本不記得他當時說了什麽、想了什麽、有什麽感覺,甚至忘記了自己究竟說沒說話,他隻知道一件事,他把莉迪亞推進了水裏。


    每當他想起這一刻,都覺得漫長得無止無盡。莉迪亞消失在水下,和他徹底分離,他趴在碼頭上,似乎瞥見了未來。沒有她,他就是一個人了,接著他就意識到,即使這樣,事情也不會有起色。即使沒有了莉迪亞,世界也還是不公平的。他和他的父母,還有他們的生活,會圍著莉迪亞曾經存在過的空間旋轉,最終卷入她留下的真空之中。


    不僅如此,當他碰到她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她。當他的手拍在她肩膀上的時候,當水麵在她頭頂閉合的時候,莉迪亞感到極大的解脫,她在嗆咳中滿足地歎息著,從容地掙紮著,她迫切地體會到,自己和內斯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些傾斜擠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她也不想要,它們太沉重了。


    實際上,隻過了幾秒鍾,內斯就跳進了水裏。他潛入水下,抓住莉迪亞的胳膊把她拉向水麵,發狂地踩著水。


    踢水,他喘著氣,踢水,踢水。


    他們朝著岸邊撲騰,緩慢地向那裏的淺灘移動,腳觸到沙地之後,他們就地癱倒。內斯抹掉眼睛裏的泥巴,莉迪亞對著草叢吐出一大口湖水。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過去了,兩人依舊臉朝下趴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內斯搖晃著站起來,令他驚訝的是,莉迪亞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她的意思是“別鬆手”,在感激帶來的眩暈之中,內斯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踉蹌著朝家裏走去,一言不發,在人行道上留下潮濕的腳印。除了艾倫夫人的鼾聲,房間裏隻有水從他們的衣服落到地毯上的聲音。他們隻離開了二十分鍾,但感覺好像過去了好幾個世紀。他們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把濕衣服藏進洗衣籃,換上幹衣服,他們的父母拖著手提箱和裝書的紙盒返回之後,他們什麽都沒說。母親抱怨地板上的水漬時,內斯說,是他打翻了飲料。上床睡覺之前,內斯和莉迪亞一起在水池邊刷牙,彬彬有禮地輪流漱口,像平時一樣互道晚安。這件事太嚴重,不能說出來,好比某處他們無法一眼看清的風景,好比夜晚的天空,漫無邊際,總是讓人覺得太大。他把她推下去,然後又把她拉上來。在莉迪亞的一生中,她將會記住一件事。在內斯的一生中,他也會記住另一件事。


    每年暑假結束,重新開學的時候,米德伍德小學都會舉行歡迎野餐會。瑪麗琳手按著肚子,漢娜一天比一天重了;他們的父親用肩膀扛著莉迪亞,穿過停車場。午飯後還有幾個比賽,看誰扔空心威浮球扔得最遠,誰能把最多的沙袋投進咖啡罐,誰能猜出一加侖玻璃瓶裏的糖豆數量。內斯和詹姆斯參加了“父子雞蛋賽跑”——每人頭頂一個生雞蛋向前跑,雞蛋裝在茶匙裏,像上菜一樣。他們一路領先,然而在快衝線時,內斯絆了一下,雞蛋掉了。邁爾斯·富勒和他父親得了第一名,校長哈格德夫人頒發給他們藍綬帶。


    “沒關係。”詹姆斯說。聽到這話,內斯感覺好了一點,但是,他的父親又補充道:“要是他們比賽讀一整天書……”一個月來,他總是重複類似的話,聽著像開玩笑,其實卻不是。每當發覺自己脫口而出的時候,詹姆斯都會下意識地咬住舌尖,但是已經太遲了。他不理解為什麽他會對內斯說這些話,這樣隻會揭示更多的痛苦事實:內斯越來越讓他想起自己,想起他試圖忘記的童年往事。他知道兒子成了他當年的縮影,讓他感到難過和羞愧,想到這裏,他的目光飄到了一邊。內斯看著地上摔碎的雞蛋,蛋黃在草葉上流淌,蛋清滲進土壤,莉迪亞對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用穿著帆布鞋的腳把蛋殼碾碎。詹姆斯轉過身去,內斯朝著他腳邊啐了一口。


    接下來是“三條腿賽跑”。一位老師用一條手絹把莉迪亞和內斯的腳踝綁在一起,他們蹣跚著來到起跑線上。那些參加比賽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相互綁在一起。還沒開始跑,莉迪亞就被內斯的鞋幫絆了一下,身體搖晃起來,內斯伸出一隻胳膊保持平衡。他想跟上莉迪亞的步伐,但莉迪亞朝前邁腿的時候,內斯無意中向後一拉。手絹捆得很緊,把兩人的腳踝勒得難受,像一條套住了兩頭並不匹配的牲口的軛,連他們各自朝著相反方向仰麵朝天地摔倒在柔軟濕滑的草地上時,都沒有鬆開。


    1瑪麗琳的課本裏,“例如”(e.g.)錯印成了“蛋”(e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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