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羅裙下是暗紅的描金繡鞋,再往上,淺紫素雲錦帶勾勒出纖細腰身,玉手半掩在華美水袖間得體交握,隻餘蔥白指尖映著衣襟下擺處的琉璃墜飾,更顯矜貴。


    這樣的好身段,這樣的好氣韻,足該配上一張傾國容顏。


    隻可惜,麵前的女子盡管烏發如墨,膚白勝雪,卻依然難掩五官平凡的事實……劉旭義的目光在掃過對方那平淡無奇的麵龐時忽而就變得黯淡下來,甚至還莫名其妙的帶了點兒惋惜。


    盡管這種微妙的表情變化轉瞬即逝,但卻仍然盡收錦夜眼底,唇角微勾,她不以為意的福了福身子,輕聲道:“錦夜見過太守大人。”


    劉旭義笑笑,客氣道:“不必多禮。”語畢轉頭又拍拍一旁站著的中年男子:“蘇員外好福氣,令千金如此知書達禮,溫柔可人,想必平時能為蘇員外你分擔不少心事吧。”


    “哪裏哪裏,我這丫頭沒什麽優點,就是性子好,像她娘。”蘇起旺咧著嘴,那麵上倒是真隱含著些許得意和欣慰。


    錦夜攏了攏袖口,在心裏無聲的歎口氣,不過是別人的客套而已,爹還偏偏就當真了。瞅著蘇起旺一臉憨笑的模樣,她抿了抿唇,從後台丫鬟手裏取過禮盒,繼而小聲提醒:“爹,還是莫要耽誤大人太多時間了。“


    蘇起旺反應過來,趕忙雙手奉上:“這是下官的一番小心意,特此恭祝大人五十大壽,自此官運亨通,財源廣進。”緊接著盒蓋被掀開,裏頭是純金打造的招財童子,約莫一尺高,形態飽滿,栩栩如生,左右手各握嬰孩拳頭大小的玄色瑪瑙,其價值不言而喻。


    劉旭義一瞧,眼睛都亮了幾分,一掃先前不溫不火的態度,故意板起臉責罵奴仆:“你們一個個木頭似的,還愣著幹嗎,趕緊帶蘇員外進宴客廳。”扭頭又換上笑臉:“蘇員外,裏頭請,今晚務必玩的盡興。”


    “一定一定。”蘇起旺拱手,隨即抬步進門,錦夜亦然,緊隨父親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廳堂,但見裏頭人聲沸鼎,觥籌交錯,十幾張八仙桌分列其中,坐榻上可見各種達官顯貴,衣著顯貴,神情或高傲或謙卑,三三兩兩聚攏在案旁,高聲談笑。


    “聽說鍾侍郎上月又娶了一名美妾入門,如今坐享齊人之福,真叫下官我豔羨不已啊。”


    “此話差矣,我身邊也就兩人,哪裏比得上方統領在各個風流之地都有紅顏知己,聽說天香樓千金難求一笑的花魁都甘願迎你為入幕之賓,實在是令人佩服。”


    隨處可聞諸如此類的對白,錦夜皺著眉,不免有些反感,轉念一想又慶幸今日吩咐了初晴小心注意著阿楚,所以才特地留她在家中。若初晴眼下在此,必要為了這般汙濁對白忿忿不平,指不定要鬧出什麽事來。


    想起初晴發怒時候腮幫子氣鼓鼓的模樣,錦夜輕輕搖了搖頭,淺淺笑意映入眼底。


    “二位就坐在此處吧。”帶路的青年細心鋪好坐席,彎腰道:“若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就先下去了。”


    錦夜沒有回話,隻是略略側過頭,看著蘇起旺正尷尬同某位官員寒暄,搓著手一臉拘謹,顯然是無法妥善應對的模樣。她心念一動,便喚住了正要離去的侍從:“等一下。”


    青年頓住腳步,恭敬道:“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錦夜指指不遠處距離人堆較遠的空席:“能不能麻煩給我們換個座?”


    青年一愣,繼而道:“小姐請見諒,隻是那個上位都是我家主人留給貴客的,若是能確定其不來,此座換給小姐也無妨,隻是他如今仍未答複,所以……”


    錦夜眉眼一挑,什麽人這麽無禮,居然連人家壽宴都快開席了還不給回應,偏偏那劉太守還奉其為上賓,不敢胡亂撤去屬於那人的位置,這就讓她有點好奇了——


    “請恕我無禮,敢問那位貴客是……”


    青年猶豫半晌,無奈道:“其實小的也不太清楚,我家主人並未公開,送請帖的小廝也沒膽拆開細看,隻知道是朝廷裏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錦夜點點頭,見對方的確是不知情,便微笑道:“那麽我們便坐在原位置吧,麻煩小哥了。”


    青年受寵若驚,從來都是做奴才忍受百般冷眼奚落,哪裏碰得到眼前那麽和氣近人的大家閨秀,不由得有點感動道:“若是小姐不介意,小的也可以安排一個靠近主座的散席。”頓了頓又補充:“相比較而言那兒更安靜些。”


    “多謝了。”錦夜欣然,施施然的拉過父親,“爹,女兒頭疼。”


    聞言蘇起旺連忙道:“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哎哎,爹早讓你在家休養,你偏要跟著出來。”因著焦急,他說話的語氣都變了,連帶著手心也滲出熱汗。


    “沒事的。”錦夜柔柔的笑,湊到蘇起旺耳邊小聲道:“隻是覺得有些吵,不如我們坐那邊去?”纖手一指。


    “好好,都依你。”蘇起旺小心的攬著女兒。


    新座其實距離那個上位不過兩尺距離,對桌無人,身旁又坐著錦夜,蘇起旺自然樂得清閑,一邊給女兒布菜一邊指著那些個公子哥道:“你瞧瞧,這幾個比起你心上人如何?”


    錦夜差點噎住,好一會兒才擠出煽情的語調:“爹——女兒不理你了。”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蘇起旺哈哈大笑,半晌臉色卻黯沉下來,低聲道:“錦夜,爹那天弄丟了你心上人送的翡翠扳指,你……“


    “丟了就丟了,也不打緊的,下次讓他再送一個便是了。”錦夜笑得有點僵,憶起那隻扳指對自己的真正意義無非就是複仇標誌,再瞅著她爹包含歉意的表情,莫名感到愧疚起來。


    “那你什麽時候要告訴爹他的名字?”蘇起旺殷切問道:“雖然爹很想再留你幾年,但是其實你年紀也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誤不得啊。”


    “嗯嗯,女兒過幾日就說與爹聽。”錦夜含糊搪塞過去,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意中人”的名字,又怎麽告訴他呢。


    酒過三巡,劉旭義才姍姍來遲,單手執金樽,另一手取了玉壺往裏頭倒滿酒,極為豪氣的一口灌下,高聲道:“眾位大人今日肯賞臉便是給我劉某人麵子,本官特地安排了歌舞和武戲,今晚諸位定要不醉不歸!”


    眾人紛紛舉杯附和:“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錦夜看著空蕩蕩的對桌,再看劉旭義臉上淡淡的失落,不由猜想他方才遲遲不進來是否就是在門外一直等待著那位貴客……不過照目前狀況看來,他好像是敗興而歸。


    場麵開始熱鬧起來,不停有人上去敬酒寒暄,壽星來者不拒,誓要和眾人喝個痛快。


    錦夜捧著茶杯,清啜了一口,靜靜等待,唯一所想便是祈望那些長篇大論一般的賀詞能早點過去,自己所關注的,不過就是那武戲班子而已。


    正當鬧騰之際,外頭冷不防湧進一小隊黑衣武士,訓練有素的開道站定,緊接著傳來長長的傳喚聲:“嚴相到——”


    氣氛倏然就凝止。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向門口,那裏早已輕輕鬆鬆的被武士們清出了寬敞位置,而靜立正中的男子似乎毫不在意那些投諸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依然站姿閑散,笑容微涼。


    坦言之,身為男子長得太過精致實在算不得一件好事,背地裏總會被人說是太過脂粉味從而損了男性氣概。可嚴子湛偏偏就是那例外,他身姿頎長,看人總是三分睥睨七分疏離,即便是笑都帶著敷衍,再添上這般得天獨厚的美貌,總讓人莫名其妙便生出不敢褻瀆的畏懼心來。


    就好像眼前眾人,隻是稍稍瞅一眼他,又立刻別開視線,誠惶誠恐的擠出笑容。不過劉旭義倒是喜出望外,本來便隻是鑒於禮貌才送了請帖,從未抱過太大希望,孰料宰相大人竟然破天荒的來了,如今說來真真是讓他顏麵大增。


    “嚴、嚴相,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您莫要怪罪。”他略彎著腰,親自把貴客迎到上座,眉眼間掩不住的虛榮得意。


    “既是劉太守的壽宴,本相怎可不來。”嚴子湛淡淡道:“來人,替我把賀禮奉上。”


    衣袖一揮,便有膚色黝黑的大漢大步而來,其體格壯碩,身形較常人來說高大了幾分,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右臂上坐了一個妙齡少女,半蒙著淺金色麵紗,美眸流轉,嫵媚萬千。


    “奴家寶杏,願劉大人福海壽山,璿閣長春,星輝南輝,鬆柏永青。”她說話的同時便跳下了壯漢的手臂,身形輕盈落於地麵,半透明長裙裹不住□□,雪白的腰部肌膚露在外頭,看得一幫男人眼睛都直了。


    美色當前,劉旭義也不免於俗,目光貪婪的來回掠過少女娉婷身影,一邊還不忘諂媚道:“嚴相心思慎密,下官方才還在自責忘了請水榭閣的舞娘們過來為在座大人們跳上幾曲助助興,看來眼下倒是無需再發愁了……”


    嚴子湛眯著長眸,輕笑道:“怎麽劉太守以為本相隻是請她來跳舞的麽?”


    聞言少女麵上滑過驚慌神色,半晌又竭力掩去。


    嚴子湛半靠在桌畔,好整以暇的掃過眾人,在少女身上停留些許,最後對上劉旭義的眼睛:“這位寶杏姑娘能歌善舞,豔冠群芳,本相聽聞太守精通樂理,留她在身邊,想必日後也能博你不少歡心。”


    眾人嘩然,大遲律法中明文禁忌好淫無度,雖說劉旭義的原配夫人早已病逝多年,可這麽堂而皇之的送女人,除了嚴子湛這種我行我素的性格之外還真沒幾個人能做的出來。


    劉旭義自然也是這樣想的,一方麵他不好表露喜色欣然接受,可另一方麵又恐得罪了朝廷重臣,百般彷徨間居然急出一身冷汗來。


    “怎麽?劉太守不喜歡?”嚴子湛涼涼問道。


    劉旭義白了臉,正欲回答,那少女就先行跪了下來,嬌滴滴的道:“請容奴家先為劉大人獻上一舞賀壽,若大人不甚滿意,再打發奴家也不遲。”


    嚴子湛扯了扯唇畔,側頭看向身旁的中年男人,後者直盯著寶杏,不經意間又露出那種□□熏心的渴望眼神,連聲道:“好好,你可有帶琴師來?”


    少女纖指一點:“他。”


    眾人定睛一瞧,見跟在後頭的大漢變戲法一般從背後取出造型古怪的樂器,繼而盤膝坐下,看上去有些笨拙的手指撥弄著琴弦,音色卻是意外的清脆動聽。


    美人輕舞,一晌傾城。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的盯著場中,唯獨有一人例外。


    錦夜半伏在案上,頭壓得極低,隻覺汗毛倒數,心跳如擂鼓,此刻即便指尖用力掐著掌心都無法消去心裏翻江倒海的情緒。


    那個人,那個所謂的“嚴大人”怎麽會在這裏!


    錦夜咬著下唇,生平第一次手足無措。方才他進來時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張毫無瑕疵的美顏在她眼裏,無疑是一劑猛藥,程度不下於洪水猛獸。而照當前情形來看,他便是那劉太守一直等候的貴客,身居高位,權傾朝野。


    一念及此,她就莫名的沮喪,如此一來,報仇的機會不是易發渺小了麽?這樣的男人身邊必定高手如雲,其所居住的相府也定然是守衛森嚴,怕是蠅蟲都無法飛入的吧……忽而這大半月來一直以報複支撐著的強烈意誌力就從體內抽走,她忍不住長長歎一口氣。


    蘇起旺聞得動靜,關切的湊過來:“是不是覺得很無趣?不然一會兒爹帶你先行離開吧。”


    “這樣可以麽?會不會太失禮?”錦夜壓低著嗓子道,一邊又唯恐被嚴子湛發現,隻好盡量不動聲色的用水袖掩藏住半邊臉。


    “我去同太守大人打聲招呼,順便也和那個嚴相……”蘇起旺停頓了半晌,聲音不受控製的抖了抖:“那個嚴相看上去就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樣,爹還是失禮一回算了。”


    錦夜點頭:“那我們先走,小廝領路進來的那道門就在轉角不遠處,我們從那裏出去。”


    曲調越來越歡快,熱舞的少女也越舞越奔放,那薄紗裙擺都要被撩到腿根處。趁著大部分人神魂顛倒之際,錦夜偷偷扯了扯蘇起旺的袖子:“爹,快走吧。”


    “好。”蘇起旺趕緊撐起身子。


    因著桌子較矮,他身形又胖,伸直腿站起時肚子不巧的頂到了桌沿,他卻毫無察覺,依然試圖迅速站直身子,大動作之下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八仙桌翻倒,碟碗杯具嘩啦啦碎了一地。


    頃刻,琴聲戛然而止。


    蘇起旺尷尬的站在原地,幹笑道:“若是掃了諸位的興致,實在不好意思,請繼續,請繼續。”小心翼翼的越過那些瓷碎片,他的麵容因為緊張而漲紅。


    當然,錦夜也好不到哪裏去。


    邁出的腿緩緩收回來,她站在那裏,再度換上溫婉姿態,眉眼低順,紅唇輕抿。可是暗地裏卻是截然不同的情緒,那不規律的心跳正滿滿泄露出慌亂,她隻能借由綿長的呼吸來調整心態,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去想被他發覺的後果。


    良久,終於有低醇悅耳的男聲響起:“繼續吧。”


    一切恢複如初,奴仆們趴在地上清掃狼藉。


    錦夜鬆了口氣,抬頭時卻對上嚴子湛探究的眼神,她隻覺頸後一涼,憶起那夜他殘忍姿態,還有其眼裏滿布的殺戮血腥,不免有些絕望。


    這般近的距離,這般懷疑的視線,果真天要亡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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