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入夜之後, 城北宋府便會歇了燈早早陷入沉寂, 隻是今日,卻有些不平靜,除了大門口的那兩串迎風微擺的燈籠, 就連臥房裏都是燈籠通明。


    其實宋正青素來懂得養生之道,日落而息, 雞鳴而起,再加上平時對飲食調理頗為注重, 因而身體比同齡的中年男子好上許多, 就連外貌看起來亦然。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一個不輕易虧待自己的大人物這一晚竟然破天荒的熬夜了。


    燭火重重,宋家的主子正埋首於公文裏, 麵前半跪著的黑衣男子, 一臉鎮定神色,盡管跪了半個多時辰卻仍然未見絲毫抱怨之色, 唇線緊抿腰板筆挺, 一眼便知是訓練有素的忠心之輩。


    良久,宋正青終是抬起頭來:“事情處理的如何?”


    楚律垂下頭,回道:“回稟大人,屬下已經照您的吩咐把口信傳給大小姐了。”


    “嗯。”宋正青應一聲,又執起筆墨, 未有開口之意。


    楚律也不敢打攪,不聲不響的退至角落處候著,候了一陣子, 又試探道:“大人,屬下鬥膽說一句,大小姐似乎對我們挾持蘇老爺一事大為惱火,怕隻怕她懷恨在心,不肯為大人你好好辦事,不如……”


    “不如什麽?”宋正青抬眼,冷聲打斷:“想牽製那丫頭隻能用硬的,蘇起旺對她來說是唯一的弱點,沒了這個優勢,我便再無其他條件可以逼她妥協。”他承認這方式是小人了些,不過無妨,姓蘇的既然當年膽敢拐走了阿姐,那麽眼下受些苦也是應該的。


    “大人說的是。”楚律垂下眼眸,麵上有些掙紮。坦白說,他的確心存愧疚,今日見過錦夜之後,她對他所說的話猶在耳邊,在蘇家的那半年,蘇起旺確實不曾虧待過他,甚至是全身心的投注信任……


    察覺到對方的神色似乎不對勁,宋正青倏然就站起身,抓一把筆架上的筆就砸了過去,怒道:“你給我清楚自己的本分,莫要幹些吃裏扒外的低劣事情,若被我知道了,小心你這條狗命!”


    楚律不躲不閃被砸個正著,低聲道:“屬下不敢,屬下隻是擔心以大小姐吃軟不吃硬的個性來說,此方法怕是會適得其反。”語罷,他憶起那張飽含著憤怒和傷心的臉,愈來愈覺得不自在,麵對她時可以板起臉來做壞人,待得靜下心時那纏纏匝匝的歉意反倒一點一點的湧上來。


    “輪不到你來操心這些。”宋正青拉下了臉,很是不悅,養了這個親衛二十多年,從一開始被遺棄在街上的小乞丐,到如今也稱得上是一表人才的青年,他在其身上盡管沒下太多心血,卻也是希望楚律能成為自己最得力的左右手,誰知道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看似倔強的小子越來越心慈手軟,凡事都喜歡留餘地,殊不知斬草除根這個道理。


    總而言之便是婦人之仁,終歸難成大器。


    再看一眼那眉目不驚的頎長身影,宋大首輔皺了皺眉:“明日起你給我混進相府去,嚴密監視著嚴子湛夫妻的一舉一動,定時向我匯報。”


    楚律心裏一驚,連忙道:“屬下無能,怕是易容的再好,都會被大小姐認出來。”


    聞言宋正青冷笑:“哼,我就是要讓那丫頭知道她周圍有我的人,讓她不敢耍什麽小花樣。”他知道蘇錦夜是不簡單的女子,外表看上去平凡無奇,言行間卻一再透出心思縝密的內心,城府極深,掩藏的也極好,若不是後來的幾次接觸她刻意撕開了偽裝麵,怕自己直到如今也會被蒙在鼓裏。


    楚律頷首:“屬下明白了,屆時會注意不被嚴相發現蹊蹺。”


    “很好。”宋正青坐回太師椅上,沉思了半晌道:“還有件事兒,你替我仔細端量端量那兩人之間的關係。”


    “關係?”楚律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大人是擔心大小姐動了真心?”


    宋正青慢條斯理的敲了敲桌麵,淡淡道:“怕隻怕這兩人相互間有了情愫,屆時就麻煩了。”對付蘇錦夜一人就很棘手了,再加上一個滿肚子壞水的嚴子湛,若真會造成如此局麵,這盤棋著實有些不好走了。


    “屬下會留意的,還請大人放心。”楚律衣袍一撩,行過禮之後就準備退下:“時候不早了,大人保重身體,該歇下了。”


    “嗯,你下去吧。”


    楚律依言離去,剛走至門邊又被喚住,他順從的轉過身,依然謙卑有禮:“大人還有何吩咐?”


    宋正青一動不動的盯了他好一會兒,緩緩道:“汀月那丫頭年紀也不小了,我替她覓了門婚事,你若有心就勸勸她,少做些荒唐事兒,給我安生呆在家裏準備嫁人。”


    楚律瞬間僵住,頓感渾身冰涼,這短短不過數語,卻如綿密針雨,毫不留情的當頭紮下,他艱難的轉身出了門,第一次這般無禮的不等宋正青示意就擅自離開。


    .


    撫琴台,細雨如絲,翠竹映畫。


    楚律站在小徑盡頭,靜靜看著不遠處涼亭內的那道粉色身影,他很早就知曉了那麽一個事實,他與宋汀月之間的身份差距猶如雲泥之別,是絕對不會有結果的。


    但過早的認清這份悲哀之後卻仍是無濟於事,他一直沒辦法抹去那份不斷滋長的傾慕之情,隻能用盡力氣的待她好,滿足所有她提出來的要求,再無理取鬧都不要緊……即便是替她收集別的男人的畫像,即便是要隱忍著看她為他人大悲大喜,他都甘之如飴。


    半晌,宋汀月無意識的轉過頭,看清來人後不由得驚喜道:“楚律,你總算來了,我等你好久。”清脆的嗓音伴著笑靨如花。


    他苦笑了下,不可否認自己又為這樣無心的一句話所心顫了一瞬,那一頭她步履如蝴蝶,迫不及待的翩躚而來,美眸含著期盼的光:“我的畫呢?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宋汀月著急:“你愣著做什麽,畫呢?藏哪裏了。”


    “在這兒。”楚律從寬大袖口裏抽出那卷畫軸,死死捏在手裏,卻遲遲不肯交到她手裏。


    “楚律,我要生氣了。”宋汀月擰著眉,嬌聲喝道:“我這麽晚不睡可不是為了看你發愣的!”話音剛落,她就沉不住氣了,撲上前一把奪了畫,隨即抿著唇得意的笑:“早晚還得給我。”


    畫卷被利落展開,上頭描繪的一對男女依偎而立,好不郎情妾意,即便筆力看得出有所不同,倒也不影響意境。


    “小姐,你該死心了。”楚律用力閉了閉眼。


    宋汀月睜大眼,那本來白皙的麵容愈來愈紅,到最後那本來的美貌容顏竟也因著過分氣憤而顯得有些猙獰。狠狠一把撕爛了那幅畫,她上前推了一把麵前的男子:“怎麽回事!那個女人怎麽也在畫上?一定是我爹搞的鬼對不對,他要我嫁給別人……”


    楚律打斷道:“小姐,切莫胡亂猜測,不是大人做的。”


    宋汀月哪裏還聽得進去,本就視蘇錦夜為眼中釘,這會兒被這幅畫氣得不輕,當下就口不擇言起來:“我知道了,定是那個賤人買通了畫師給我難堪,搶了我的未婚夫婿不算,還要毀掉我最後的快樂,真真惡心到了極致!”


    一鼓作氣的罵完,她還不解恨,又在那畫的碎片上死命跺腳,之後又忽而愣住,意識到自己這般行為似乎會把心上人也踩在了腳下,於是再度彎下腰,發現繪著嚴子湛的那部分時就一片一片的撿起來。


    楚律看不下去了,倏然伸手拽住她:“小姐,清醒些。”


    宋汀月咬牙:“我清醒得很,我必然會等到那個賤人被休離的那一天!”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楚律不自覺加大手勁,為什麽她總是不明白,這般執迷不悟的去喜歡永遠不可能愛上自己的男人。


    宋汀月吃痛,開始拚命掙紮:“你給我放手!別妄想代替我爹來說服我,我不會放棄嚴子湛的,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絕不!你帶話給我爹,除非他願意看到我死,否則就莫要逼我!”


    “……”楚律終於無法忍耐,下意識就抬手一個耳光甩過去。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的瞬間,兩人都愣住,一個又驚又悔,另一個則呆若木雞。


    宋汀月捂著臉,滿臉不敢置信:“楚律,你瘋了是不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動手!”她向來在他麵前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起長大的那十年都是如此,怎料到此刻他竟然打了她……


    “不要嫁給別人,不要嫁給嚴子湛,也不要輕易說死。”丟下那句話,楚律頭也不回的徑自走掉。


    留下宋汀月一人,被飄入涼亭的雨絲糊了眼睛,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不嫁給嚴子湛,也不嫁給他人,那麽還有誰?


    .


    不同於前一天晚上的狂風暴雨,這日的清晨美好到眩目,柔和日光映入房內,錦夜便在這一片溫暖中醒來,抱著被子緩緩坐起身,右手不自覺朝外摸了摸,發覺身側的床位仍然是空的。


    看來他果然還是沒有回來就寢……


    她眯著眼,回憶起昨晚嚴某人的怪異舉動,先是莫名其妙的說要替她擦身,然後在她半強迫的被褪了衣衫後,這廝手就不再隻安分於擦身這件事。當然,期間她也嚴肅的表示拒絕,無奈被他鎮壓下,再反抗時不慎牽扯到了膝蓋上的傷口,痛得冷汗涔涔。


    最後的結局,就是腥紅著雙眼欲求不滿的某人匆匆離開了臥房。


    錦夜抿著唇,想到他那般強忍著欲望又故作清高的姿態就覺好笑,但笑不過半刻,望著空蕩蕩的房間,不由自主又被擱在心底那沉甸甸的黑暗所打擊……真是太不孝,爹還下落不明,她還有心思在這邊想東想西,最鬱卒的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同嚴子湛商量正事。


    一念及此,錦夜強忍著雙膝的疼痛下了床,同一時刻,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她一瘸一拐的走過去,剛開門,就看到初晴滿臉忐忑不安的神情,於是下意識追問:“出什麽事了?”


    “小姐,你還在生氣麽?”初晴絞著帕子,心裏難過不已,若是可以,她真不願讓待自己情同姐妹的小姐誤會什麽。


    錦夜歎口氣:“昨夜我也有不對之處,你莫要放在心上。”照表象看來,這丫頭不過是動了春心罷了,主次應該還分得清。


    “……我一輩子都不會背叛小姐。”初晴高舉三指,信誓旦旦的要發誓。


    錦夜上前抱了抱她:“好了,都過去了,我隻是不喜歡你同宋家的人牽扯在一塊兒。”


    “嗯。”初晴總算放下了心事,忽而又湊過去,低聲道:“小姐,我同你說,府裏今日來了一批新的家丁。”


    錦夜不以為意:“挑選家丁這等瑣事素來是管家老姚的職責,同我有關麽?”


    初晴猶豫:“但是、但是我看到一張很熟悉的麵容,這個人小姐和我都認識,雖說他易了容,但還是看得出原本的五官輪廓。”


    錦夜的好奇心被挑起:“噢?是誰?”


    “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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