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 毫無征兆就下起雨來, 夾著凜冽的寒風,一遍一遍肆虐著半掩的門窗。錦夜站在靠近門扉的風雨處,原本就單薄的衣衫被澆了個透視。


    此時已近深秋, 她慘白著臉,感到指尖的溫度在迅速流逝, 明明身上的穴道一個時辰前就已自行解開,卻偏偏固執的不肯挪動半步, 硬要在這雨打風吹處折磨自己。


    “少夫人, 您這是何苦……”姚守義走上前,正欲關好門窗的手被對方攔在半路,他歎口氣, 語氣愈發沉重:“要是您都病了, 誰來照顧少爺。”


    錦夜並未答話,隻是緩緩轉過頭, 看向燈火通明的內室, 屏風外站著得到消息便匆匆趕來的遲h恒,此刻正與太醫低頭交談,後者臉上滿是惶恐和無奈,說不到半刻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而後連連磕頭。


    這等場景再熟悉不過, 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麽,顫抖著雙手捂住臉,病態的彎腰大口呼吸。所有的不幸似乎一夜間都降臨了, 她一直不敢靠近床,是怕看到他嘔血無生氣的模樣,可如今太醫的間接舉動卻扼殺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姚守義湊近,聽清她口齒不清翻來覆去的那句話——“是我惹他生氣,是我惹他頭疼……是我讓他服下□□的。”


    他沉默了好久,也沒想出安慰詞,不忍心的別開臉去:“少夫人,缺月本無毒,是有心人做了手腳,更何況,你並不知情,這隻是湊巧,你不必愧疚。”


    錦夜眼裏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是啊,她不知情,可這世上那般多的湊巧,她怎麽就偏偏把穿腸□□弄到自個兒夫君身上了呢。跌跌撞撞繞過屏風,她瞅到床上麵如雪色的男子,靜靜的躺在那,竟是半分生氣都無,她心一驚,顫悠悠的伸出手指……


    “嚴夫人!”遲h恒一把攫住她手腕,皺眉道:“探什麽鼻息,人還好好的,本王在這,嚴相死不了。”


    錦夜整個人都懵了,愣了一陣,忽而用力拽起跪著的太醫:“方太醫,你告訴我,我夫君中了什麽毒?”


    年過半百的方敏之微微顫顫站直身子,卻是一臉頹然的垂下頭去:“這……下官也不知,從醫數十載,從未見過此毒。方才給嚴相把脈,隻覺他身體冰寒,陰毒攻心,偏偏脈象卻是相反,下官……下官無能。”


    錦夜笑得很難看,視線掠過一旁神色凝重的遲h恒,咬著唇輕聲道:“九王爺,你去搜羅天下名醫,我去抓那個下毒之人,可好?”


    她說話的嗓音極輕,可仍然聽得出決絕之意。遲h恒毫不懷疑,若嚴子湛真有個三長兩短,這丫頭怕是會先替他報仇,而後在他墳前自刎殉情。


    “好,不過關於下毒一事,本王也會派人去查。”點了點頭,他猶豫再三,還是將那句話說了出來:“我們……時間不多,約莫隻有一個月。”


    聞言錦夜猛然抬頭,死死盯住他,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那久忍的淚卻再難忍,滴滴落下,沾濕了臉頰。


    遲h恒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即便交情算不得深,也看清了她眼中那抹悲痛欲絕的色彩,意識到旁人說再多也無意義,他搖搖頭,領了一幹下人出門。合上門的刹那,分明聽到那痛苦到極致的低泣,嗚咽如小獸,聲聲泣血。


    姚守義腳步一停,擔心的轉過身:“王爺,這……”


    遲h恒望向天邊:“嚴相這樣硬的命,本王想,老天是不會收走的。”


    姚守義低歎:“望能借王爺吉言。”


    .


    坐在床上靜靜凝視他的臉,錦夜握著嚴子湛冰寒入骨的手,心都要絞在一起,前一刻還用著那清冷好聽的嗓音教訓她的人,這一刻卻一動不動陷在昏迷裏。她將臉貼上他的手背,眼淚愈加肆無忌憚的落下,他素來是睿智強大的男子,大難當前都不會示弱,若他知道自己此刻這般柔弱任人宰割的模樣,怕是會生氣的吧。


    輕輕撫過他好看的眉,她垂下頭,吻印在他眉眼邊:“等我。”


    喚來兩個小婢守著寢房,錦夜壓下不舍狠心離去。繞過回廊,推開那籠在青青竹園裏的書房門,她端著火折子點亮燭台,這裏還保持先前離去時候的模樣,因著事發突然,他吐出的那灘黑血還顯目的留在地上,她狠狠咬著唇,逼退眼底的淚。


    書桌上的奏章整齊堆在一隅,筆墨紙硯還擱在它原本的位置,唯獨是那放了缺月的小瓷瓶,孤零零的落在桌角,塞住瓶蓋的紅綢已經散開。錦夜已經反射性的厭惡起這同血一般顏色的紅來,指尖一揮,就讓它輕飄飄的露於地。


    小心翼翼的端起瓷瓶,她用衣袖包著手,將裏頭的藥物悉數倒出,那些潤白小珠打著轉滾了出來,瞧上去並無半分不妥。待得仔細湊近之時,才發覺有幾顆外頭似是沾了水,濕漉漉的,在燭火下尤其明顯。


    她眉頭一皺,自懷裏取出幹淨帕子,將那幾顆缺月細細包了好幾層,正欲塞入袖口之際,眼角倏然撇到瓷瓶底似乎沾著什麽。湊近一看,才看清是一瓣花瓣,算不得起眼,甚至有些微微枯黃了。


    錦夜捏著瓶子的手突然就鬆開了……嘩啦,那小瓷瓶砸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她無暇顧及,隻因那花瓣同裴亦寒贈她用來完成心願的花一模一樣。記憶似乎又回到了他臨走時的那夜,拈著一株幹巴巴的六葉花,一貫的吊兒郎當表情,笑著告訴她以後若是有什麽麻煩事,一瓣花抵一樁任務。


    如今這花異常蹊蹺的出現在這裏,決計不可能是巧合,莫非是……莫非……錦夜慘白著臉杵在原地,有些細節似乎走馬看花一般串起來——


    “姓裴的,你來這京城做什麽?”


    “找個熟人,為師我還有點兒心願未完成。”


    “我說師父大人,夜闖相府的事兒可不是人人都擔得起責任的。”


    “為師不過是來看看你罷了……”


    區區兩麵,都在自家府邸,再見麵時,他卻搖身一變成了文武雙全的狀元爺。涼薄的笑意漫開自嘴角,錦夜撿起那枯萎的花瓣,一點一點將它碾碎在手心,一如她對某個人最後的信任。


    窗外不知何時傳來突兀的一聲鶯啼,而後是破空而來的呼嘯聲。


    似乎有什麽東西緊貼著臉頰擦過去,錦夜隻來得險險轉過身,回頭就看到書櫃正中釘著一把小巧的銀刃,尾端拖著一小塊碎布。她走過去一把扯下,看了一眼上頭熟悉的字跡,隻覺渾身冰涼,連窗外的風雨都化為無聲。聽過太過有關於背叛和欺瞞的醜事,怎料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卻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


    “小姐……小姐……”有人跌跌撞撞闖進門。


    錦夜捏緊那塊布帛,看著一臉擔憂的少女,隨後抬手將她的發塞入耳後,輕聲道:“初晴,我要出去一趟。”很多事情,必須要問清楚。


    滿臉雨水的少女仍然驚魂未定:“小姐,你要去哪裏……我方才跟丟了楚律,怎料一回府就聽到姑爺中毒了,怎麽回事?”


    “其實……我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初晴,你說,若你所熟悉的那個人突然陌生的可怕,該如何是好”錦夜笑得酸楚:“替我照顧好嚴子湛,我要出去一趟。”丟下這一句話,她頭也不回的朝外走。


    初晴愣在原地,不明白她的意思,而目中所及女子的背影卻是異常堅定,散著比這雨夜更冷冽的決絕意味。好一陣子,她才反應過來,追出去幾步喊道:“小姐,傘!”


    錦夜恍若未聞,淋著雨匆匆離去,白衫上還沾著先前嚴子湛的血,被水打濕後,血跡大塊漾開來,此刻瞧上去,煞是可怖。


    相府外的街道萬分冷清,興許是因著天氣的關係,竟尋不到半分人影,偶有行色匆匆的車馬路過,濺起一地泥水。她也不曉得避讓,任由趕車的啐一口:“哪裏來的瘋婆娘,大半夜的遊蕩在外,晦氣。”


    錦夜不怒反笑,她想她確實是瘋了,才會那麽莽撞的出了門,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尋到爹的下落,替她的夫君尋得解藥,再問一問姓裴的……為什麽要這麽做。


    再走百步,就是新建好的狀元府。


    她卻步在角落,遠遠望著府邸門口的兩盞燈籠,自衣袖裏摸出那布帛,又細細看了一遍,上頭短短唯有六字——解藥在我家中。


    心底酸澀難耐,她深深吸了口氣,正欲邁步,眼角倏然瞥到右前方院落的牆上有黑影躍下,瞧得出是有武功底子的人,腳步卻不穩,像是受了傷的模樣。錦夜本不欲理會,但那黑影竟是越走越近了,顯然是沒注意到陰暗處的她。


    待到幾步遠的距離,來人意識到不對,一個近身就逼近,一手掐上她的脖頸:“什麽人!”


    錦夜已經看清了對方的大半麵孔,連掙紮都懶了,直接喚出名字:“辟歧,是我。”


    聞言辟歧迅速收回手,皺眉打量麵前滿身狼狽的女子,而後側過頭看了看身後的狀元府,低聲道:“少夫人,不可。”


    錦夜搖頭,遞過去那塊小布條,認真道:“看了這個,你還覺得我不該去?”


    辟歧接過,粗粗掃一遍,咬牙道:“少夫人不該如此魯莽,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屬下無法和大人交代……大人的毒,短時間必定不會致命,還是先回去從長計議。”


    錦夜抬眸,疑惑的盯著他,靜待下文。


    辟歧苦笑:“姓裴的,不會這麽快就要了大人的命。”被屠滿門的血海深仇,豈會一顆□□就了斷?


    錦夜吸口氣:“即便如此,我也要去問個明白,更何況,那毒就算要不了命,也是穿腸的烈毒,早一天拿來解藥我就早一天心安。”頓了頓,她又想起什麽,激動地抓住身邊男子的衣袖:“辟歧,你去了宋府別院,那我爹呢?你沒有帶他出來麽?”


    辟歧的臉色在聽到這句話後徹底灰敗,平時木訥的臉映上愧疚,定定的瞅著錦夜半晌,竟然雙腿一彎,跪了下去:“屬下無能。”


    錦夜睜大眼,忽的拔高語調:“你這話是何意?”胸口像是壓了巨石,半刻都透不過氣,她慢慢彎了腰,大口大口的呼吸。


    辟歧別過頭,狠狠心:“蘇老爺,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


    三個字,如利劍,貫入耳中。


    錦夜張著口,想說的話提到了嗓子眼,卻半個字都開不了口。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閃電猙獰劃破天際,下一個雷聲響起的那刻,她喉口一甜,終是支持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跪地嘔出一口血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夜來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玄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玄宓並收藏錦夜來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