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京城近來出了大事, 傳聞小皇帝神誌不清纏綿病榻, 嚴相則深中劇毒,已經好一陣子不曾早朝。更可怕的是,據說邊疆蠻子即將來犯, 一時間城裏黑雲滿布,弄得人心惶惶, 不可度日。


    相比於外頭的壓抑氛圍,皇宮內苑也好不到哪去。此刻朝陽殿裏, 端莊美麗的閔太後失了優雅, 生生將小指上的金蔥碧絲指套折成了兩段,厲聲道:“宋卿家此言當真?”


    底下跪著的中年男子見狀連忙道:“太後娘娘息怒,此事非同小可, 臣自然不敢欺瞞娘娘。”


    閔太後皺眉:“可有證據?”


    宋正青恭敬道:“娘娘不妨傳一下方太醫, 就可知道臣所言非虛。”


    閔太後猶豫半晌,揮手:“來人, 宣方太醫。”


    一身朝服的老頭被宮女帶入, 而後謙卑的跪下身來:“臣方敏之叩見太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免了免了。”閔太後口氣頗為不耐,急促道:“方太醫,哀家要你把先前替我皇兒的診斷再說一遍與我聽。”


    方敏之戰戰兢兢:“皇上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高熱不退, 意識渙散,這症狀該是有一段時期受毒香所害。”


    閔太後接過話:“太醫可知,這是何種毒?”


    方敏之依舊謹慎道:“老臣曾經在數年前去了趟西域, 有幸碰到一位用毒高手,他身上所熏便是這種香味,短時間聞之並無大礙,一旦超過半個時辰就會渾身無力,繼而出現幻覺,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如何?”


    “輕則昏迷不醒,重則斃命。”


    閔太後刷白了臉,重重拍在檀木桌上,怒道:“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方敏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明知不是在說自己,仍然驚出一身冷汗來。


    “娘娘,那奏章……”宋正清淡淡提醒。


    閔太後點點頭,侍女領命而去,片刻後捧著黃緞包裹的一物而來,俯低身子遞於方敏之麵前。


    宋正青微抬下頷:“方太醫,這折子可有不妥?”


    方敏之哆嗦著手打開黃緞,裏頭是本折子,外頭看來並無不妥。他顫悠悠的打開,湊近鼻翼半分,倏然神色大變:“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那折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閔太後顰眉怒目:“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方敏之咽了口唾沫,隻覺額上有冷汗滑落,不敢再挑戰這執掌後宮主子的威信,趕忙匆匆道出事實:“奏章內被熏了香,老臣鬥膽判定,這香大約是與皇上所中的幻毒……是、是一致的。”


    “大約?”宋正青冷下了臉。


    方敏之麵如土色,天下藥物,相似者多如百種,再者,這皇宮裏爾虞我詐,稍有差池就是滅頂之災,他怎敢妄下定論,無奈上頭兩位的脾氣實在不好琢磨,他區區一個禦醫怎好得罪。小心斟酌少頃,又低下頭道:“老臣駑鈍,確實是一致的。”


    “罷了,方太醫,你先下去。”悠悠歎了口氣,閔太後屏退左右,精致妝容下的臉龐有些倦色,端起白玉茶盞輕啜,而後若有所思的看向雕花窗欞:“宋卿家,代皇帝下批注的人,隻有一個,不是麽?”


    宋正青心中暗喜,表麵仍是不動聲色的應道:“娘娘聖明。”


    “聽聞他近來身體抱恙,存心是藏著掖著不肯上朝了,這些年哀家以為他始終懷著先帝栽培的心輔佐皇帝,倒忘了他是那個功高震主之人的兒子。”語罷,她又狠狠將茶盞摔到地上:“狼子野心,必為我大遲之禍。”


    宋正青把頭埋得更低:“娘娘,欲除此人,還得從長計議。”


    “不必多說,此事哀家自有打算。”閔太後長籲一口氣,揚手:“來人,傳哀家旨意,令嚴相明日上朝,不得有誤。”


    .


    深色床幃掩不去月色,隱約可見有一身影臥於榻上,外頭雨聲淒淒,卻蓋不住主人陣陣低咳,仔細辨來,甚至還能體會到主人幾分苦苦壓抑的痛楚。


    忽而,敲門聲急促,有人喚道:“少爺,九王爺來訪。”


    話落,那門卻被人由外頭推了開,錦衣玉袍的青年不請自入,對於這般無力行徑絲毫不感愧疚,反而大刺刺上前撩開床帳,輕笑道:“嚴相,聽聞你身體抱恙,本王特地來看看你。”


    嚴子湛靠在床頭,難掩病容,平日裏桀驁美麗的鳳眸裏滿布血絲,似乎忍著極大的痛苦,唯有目光仍帶三分睥睨,冷眼盯著來人道:“九王爺這是來看我死了沒?”


    “嚴相說笑了,本王素來惜才,又怎會如此惡毒。”遲h恒微笑,自顧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又道:“聽聞母後今日給你下了道懿旨。”


    嚴子湛抬眸,淡淡道:“難得太後娘娘費心,特宣臣回宮早朝。”


    遲h恒漸漸收了笑意,揣摩了對方好一陣子,倏然失笑:“我說,嚴大宰相,你真不怕死?”他越來越不懂姓嚴的這小子了,連他都打聽到了宋正青布下的手腳,他就不信,以嚴子湛的情報脈絡,會沒有意識到危機。


    明知進了金鑾殿,九死一生,有去無回,還能這般若無其事?


    他還真不信了。


    “九王爺這是要臣抗旨麽?”嚴子湛皮笑肉不笑的回一句,還想說什麽,胸腹處莫名湧上尖銳刺痛,猶如萬針鑽心,當下麵色青白,死死攥緊了手心。


    裴亦寒自然曉得他中毒了,見他大汗淋漓,明明遭受著非人的痛楚,卻是半分都不哼,生出敬佩心的同時不由也有些悚然:“嚴相果真非同一般,對自己都如此狠心,成大事者當心狠手辣,說的可不是嚴相麽……”


    這話,是警告,也是試探。


    嚴子湛不吭聲,忍過這陣毒發後,又倚回床頭,虛弱道:“想必臣在太後娘娘心中,也是這般印象。”


    聞言遲h恒騰的站起,逼近道:“若不是你這刻半死不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我會以為你是在做戲。”他難得煩躁的踱步,回頭頓住,硬著嗓子補充:“你設計了一出完美華麗的戲,從中毒到引蛇出動,一切都在你計劃中。”話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暗自責罵自己沉不住氣。


    本以為對方會矢口否認,熟料,嚴子湛竟微微笑開:“中毒是真的。”


    遲h恒瞠目結舌,結巴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大驚之下差點從椅子上落下來,手忙腳亂理了理衣擺,又伸長脖子問道:“為什麽?”


    嚴子湛嘴角彎起嘲諷弧度:“有人急著想複仇,已經等不及了,既是如此,我就好好陪他演一場。”


    遲h恒啞言,良久才悶悶憋出一句:“論城府之深,天下人難出嚴相之右。”他麵色陰晴不定,片刻又似想起什麽,挑眉道:“怎麽不見嚴夫人?莫不是被仇人劫走了?”


    嚴子湛皺眉,那眼神刹那間陰騖凜冽,卻用著異常輕柔的嗓開口:“遲h恒,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明知故問。”


    連尊稱都省了,看來是真惱了。


    遲h恒見好就收,認真道:“本王很好奇,你為何不救她回來?”這兩人該是愛的死去活來才對,他沒道理拋下妻子不聞不問。


    “姓裴的是她師父。”嚴子湛合上眼假寐。


    “所以你就留她一人在那裏?”遲h恒不敢苟同的搖頭。


    嚴子湛冷嗤:“九王爺可知,自臣中毒消息傳出的那夜起,府中來來去去的殺手足有二三十人,臣私以為,狀元府要比相府安全得多。”


    遲h恒不依不饒:“嚴相的護衛呢?本王聽說,嚴相養了一隻隱衛十二隊,各個身懷絕技,難道還護不了府中周全?”


    嚴子湛終於不耐:“你說還能在哪裏!”


    連尊稱都省了,看來是真惱了。


    遲h恒一愣,反應過來後忽而大笑:“這麽一說,狀元府裏倒都成了你的人了,妙極妙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嚴相真是陰險的緊。”


    “多謝王爺誇獎。”嚴子湛扯了下嘴角,別有深意的看了眼麵前舉止輕鬆的男子:“夜深了,王爺不回府歇息麽?”


    遲h恒正色道:“嚴相趕人了?本王還特地擔心嚴相明日的處境,想幫你一同渡這難關呢,怎料你卻不領情。”


    很好,終於點名來意了。


    嚴子湛坐直身,掙紮著下床來,一手費力扶在桌側,另一手自抽屜中取出一封信,交與對方手中:“王爺幫了臣,臣自會讓王爺滿意。”


    遲h恒看著那信上大大的二字草書,笑道:“嚴相,你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嚴子湛別開臉,走至窗前。外頭夜色迷人,他想到那張倔強又秀氣的女子麵容,冷峻神色漸漸舒緩開來,不知道此刻,她是否在為他擔心……


    遲h恒眯眸:“就不怕本王坐看你們鷸蚌相爭?到頭來落個兩敗俱傷,漁翁得利的可是我們大遲皇族。”


    “王爺這是在逼臣。”嚴子湛蒼白的臉染上肅殺之意,周身戾氣揮散不去,麵無表情的緩緩開口:“若真是這樣,臣就會做最後一搏,王爺不妨回府看看,那兵符還在不在。”


    遲h恒大驚,怎麽都沒料到他派人偷走了兵符,這兵符好比是用來調動駐守京城的三百萬將士的軍令,見符如見開國皇帝,誰都不可能反抗。心下意識到了嚴重,他氣急攻心,狠狠一拳揍過去。


    嚴子湛無力躲開,或許也不想躲,本來身子就被連日來的毒弄垮了大半,這次挨下對方結結實實的拳頭,腳步立刻踉蹌,好不容易扶住了門框站穩,胸口積血又湧上候口,再難忍受這翻騰的血氣,彎腰吐出一大口殷紅來。


    遲h恒厲聲:“嚴相,你向老天爺借了膽?你這可是要造反!”


    嚴子湛劇烈的咳嗽,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緩緩道:“王爺,你該知道太後的目的,今日無論臣有沒有罪,她都會借這次機會除掉嚴家。而眼下,臣心甘情願放權,為的不過是保我一家平安,若王爺不肯以攝政大臣的身份先下手為強,那臣就隻有那最後的一條路可以走了。”


    遲h恒不語,這江山雖是他們池家打下來的,但這一輩的帝位卻若做針氈,新帝年幼,朝中老臣們不若先皇在世時那般忠心耿耿,反倒依附起六閣宋正青來,至於嚴子湛,盡管性格乖戾,但其才學手腕皆是高人一等,自然也收攏了不少人心。


    若除了宋家,嚴子湛一人獨大,場麵必然難堪,若除了嚴家,獨留宋正青,也好不到哪裏去……


    權衡之下,他便有了答案,漫不經心的笑容又掛上嘴邊:“嚴相可要好好感激本王,明日母後第一次垂簾聽政,本王卻要忤逆她,這不孝的名號,本王可是背的冤枉。”


    “王爺大恩,臣沒齒難忘。”


    遲h恒笑笑,又道:“若我今晚沒來,你可還有下步棋?”


    嚴子湛遲疑片刻,頷首:“自然是有的,不過無論如何,九王爺你才是臣最安全最捷徑的一步棋。”


    “聽上去真不怎麽舒服啊……”自嘲的笑笑,遲h恒起身告辭,臨走前莫名其妙丟下一個藥盒:“不想看那小丫頭年紀輕輕守寡,這是我從宮裏搜到最好的解毒丸,若真解不了,也可保你數十載性命。”


    嚴子湛詫異,美眸裏閃過意外:“臣……”


    “少來這一套!”遲h恒打斷他的話,驟然感慨:“若你我不是今日的身份,我猜我定會欣賞你,哪怕萍水相逢一場,也好過這互相算計的日子。”說罷,不再停留,率先離去。


    嚴子湛看著他背影遠去,強撐起的精神再無法凝聚,跌跌撞撞摔回到床上,氣息不穩的低喚:“弄月。”


    黑衣少年從房梁一躍而下,一把撕掉臉上的□□,而後幹淨利落的單膝跪地:“屬下在。”


    嚴子湛咬牙:“明日,護她周全。”


    “此話何意?”弄月不解道:“大人先前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已做好,那些重臣的把柄都在大人手裏,另外該收買的也都收為己用了,大人還不放心什麽?”


    嚴子湛冷冷瞥他一眼:“你別忘了,還有個裴亦寒。”


    弄月汗顏:“差點忘了……屬下駑鈍。”


    “你早點回狀元府,莫讓人起了疑心。”嚴子湛頓了頓,又不放心道:“她近況如何?”


    弄月抿了抿嘴:“坦白說,不太好,少夫人一直記掛著大人的身體,三番四次想逃出去,每次都被裴亦寒捉回來,不過那姓裴的倒也君子,從未動過手,至多不輕不重的教訓兩句。”


    嚴子湛心下一沉,好不容易壓下的餘毒又倒騰起來。


    弄月緊張道:“大人!”


    嚴子湛捂住嘴,咳嗽的力氣都沒了,指縫間的血源源不斷落下,染紅他一襲白色中衣,“你先……咳咳,先回去。”


    弄月不忍心道:“大人,九王爺不是送了藥麽?”


    嚴子湛合上眼,虛弱道:“我不能輸,你懂麽?這藥留到明日之後再吃,屆時即便是□□,我也認了。”隻要她能平安,一切便是值得。


    弄月張了張口,終是勸不了什麽,隻得狠狠心離開。


    .


    尉遲四年,臘月二十,朝中驚變。


    六閣首輔宋正青貪贓枉法,吞下數十筆賑災官銀,妄圖汙蔑宰相弑君謀反,罪加一等。新皇念其舊功,格外開恩,特赦宋家九十七口人流放北疆,有生之年不得回京。


    聖旨念出的一瞬,這位權勢遮天的首輔大人當場情緒失控,揪著嚴子湛的衣袖尖聲嚷嚷:“姓嚴的,你陷害我,你陷害我!”接著被侍衛拖下去的時候,他已然承受不了刺激,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代為執政的九王爺歎口氣,心情大壞,很快宣了退朝,至於垂簾聽政的閔太後,早在眾臣上呈宋正青貪汙罪證折子的時候就匆匆回了寢殿。


    嚴子湛歸心似箭,先前在朝堂上並未看到裴亦寒,心裏始終壓著塊重石。輾轉上了軟轎後,更不得安寧,恨不能插上一雙翅膀飛到錦夜身邊去。


    隻可憐了那兩個轎夫,大冬天的硬生生跑出一身汗來,待到了狀元府,又被眼前景象駭到,那身汗又活活的嚇了回去。


    這哪裏還是狀元府,滿地的屍體,滿目的血跡,說是煉獄也不為過。幸而府邸落於偏僻之處,否則定會鬧起恐慌。


    嚴子湛看到這幕,心已經慌了七分,一向冷靜強大的頭腦幾乎亂成了一團漿糊,心心念念的唯一念頭就是要找到她。


    “辟歧!”喚來貼身侍衛,他撩開衣袍朝裏趕,“和我去找人。”


    木訥的強壯男人皺眉:“大人,不如我去尋,您的身體……”話還未說完,那著朝服的青色身影已經快步自他身邊離開,他歎口氣,隻得跟上去。


    從花園到內庭,均是屍首,未見半個活人。直到大堂前,才有個身穿紅衣作丫鬟打扮的女子步履踉蹌的跑出來,手裏還拿著把長劍,看到二人後一愣。


    辟歧拔刀,護在主人身前,冷聲道:“何人?”


    女子開口,聲調卻是男人的低啞嗓音:“死木頭,讓開!我是弄月……”他的五官都皺在了一起,想必是受了嚴重的內傷,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大人,你別進去……姓裴的武功高強,殺了我們所有的隱衛。”


    嚴子湛拉起他,心急如焚:“錦夜呢?”


    弄月別開眼:“在裏麵,可是大人……大人!”他眼睜睜看著嚴子湛推開門,想去攔他,又知他行事專斷,一旦下了決心便不會更改。當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惡狠狠推了一把身邊的辟歧:“想想辦法啊你!”


    辟歧還是沒什麽表情,沉聲道:“逼不得已,我們二人以命相搏,換主子們一條生路。”


    弄月側過頭,輕笑:“好辦法。”


    兩人一同跟著進了門。


    大堂不複先前的華麗明亮,琉璃燈盞碎的七零八落,古董字畫一概扔於地上,唯一幹淨的是中間那把寬大的太師椅。裴亦寒坐於上頭,也不知殺了多少人,灰色的衣袍被血浸透,連麵頰上都沾著血跡,整個人瞧上去很是可怖。錦夜坐於太師椅腳邊的地上,手腳被縛住,嘴裏塞著布,聽到聲響後猛然回過頭來。


    嚴子湛盯著她明顯發紫的麵容,眼底的溫度一點一點涼了下去,側過頭厲聲道:“你給她吃了什麽?”


    “這麽緊張做什麽。”裴亦寒笑笑:“不過是尋常的□□,三個時辰裏沒解藥七竅流血而亡。”


    嚴子湛語調裏寒意更甚:“你想怎麽樣?”


    裴亦寒冷笑:“先讓你這兩條礙眼的狗滾出去,別礙了我的眼。”他可不希望一會兒的精彩被人打斷。


    嚴子湛抬手:“你們下去。”


    辟歧一動不動,弄月鬱卒:“大人,姓裴的不懷好意……”


    嚴子湛轉過身:“出去,莫要讓我說第二遍。”


    兩人對看一眼,扭頭給了裴亦寒一個警告的眼神,而後小心翼翼退至門後。


    “你爹欠我裴家一百多口人命,這筆帳我們今天來算清楚。”裴亦寒一字一頓,自腰間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捏在手心把玩。


    嚴子湛冷冷的笑:“你也就是個喪家犬,我爹死了,你沒處寄托你那丟人現眼的仇恨,隻得把氣撒到我頭上來。”


    “你說什麽!”裴亦寒變了臉。


    掌風淩厲而至,不偏不倚打中胸口,嚴子湛被外力震到牆上,身體如破敗棉絮,輕飄飄的,隻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能呼吸。


    錦夜嗚咽一聲,眼淚迅速蔓延。死命的轉過頭盯著裴亦寒,她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似控訴似泄憤。


    裴亦寒蹲下身,摸摸她的長發,口氣一如往常溫柔:“錦夜,這個男人不配做你的相公,師父替你殺了他。”


    錦夜睜大眼,滿是驚恐。


    裴亦寒大笑,把匕首丟到嚴子湛麵前,不無快意的道:“你一命換她一命,你該沒有異議吧?”


    “隨你,隻怕你言而無信。”嚴子湛已經站起身,耳朵嗡嗡作響,他抬手一摸,一手粘膩猩紅。下意識朝她那邊看過去,她哭的眼淚鼻涕一片混亂,模樣醜到好笑,他卻再笑不出來。


    “忽然又覺得殺了你太便宜你了。”裴亦寒繞著他踱步,倏然停下來,陰沉道:“你先廢了右手,再廢了雙腳,左手留著,屆時我親自來替你動手。”


    嚴子湛拾起匕首,淡淡道:“可以,但是我廢完雙腿,你要把解藥給她服下。”他已經不敢看她,說話的時候眼神刻意避開,生怕看到她傷心欲絕的神色。


    裴亦寒莫名有些惱意:“還真是夫妻情深,也好,我自然會成全你,隻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了,我就給她服下解藥。”


    “好。”嚴子湛垂下眸,此時時值正午,冬季的暖日映在他臉上,投下淡淡側影,那樣美好的一張臉,看上去竟有些決絕的意味。


    左手執刀,反手利落推入右肩,利刃入骨,斷了手筋。他眼都不眨,好像廢的那隻手臂不是自己的,再一個用力,那刃又被拔出,這一次鮮血噴灑而出,襯著陽光,是殘酷至極的畫麵。


    裴亦寒撫掌大笑:“別停,繼續啊。”


    同一時間,辟歧和弄月都衝進門來,看到眼前景象,弄月率先紅了眼:“我殺了你!”無奈憤怒占據了太多,出招過分混亂,不一會兒就被點了昏穴,辟歧想要幫忙,也因先前夜探宋家別院時傷重未愈而敗下陣來。


    “不要——”痛徹心扉的尖叫響起。


    裴亦寒低下頭,見錦夜嘴角臉頰全是血,似乎是借著地上的粗糙沙礫弄掉了堵口的絹布。他心一顫,退了幾步,不忍再看。


    “求求你,別折磨他了,殺了我,殺了我吧。”她蜷曲著身子,非常別扭的磕頭,咚咚咚,每一下都是狠狠敲在地麵。


    沒多久,石板上開出大片殷紅之花。


    她都忘了疼痛,麻木的重複,直到身子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仰高頭,看到嚴子湛的麵容,勉強的笑:“你別、別傷害自己了,不然還是讓他殺了我來的爽快。”


    裴亦寒看著兩人相擁的畫麵,隻覺刺眼至極,手一揮,就輕而易舉的分開了兩人。見她渾身都在哆嗦,手腳關節紅腫大片,便不忍心的替她解除繩索,繼而抱起女子輕輕放到太師椅上,他苦澀的笑:“你不該為了他傷心。”


    錦夜扯住他的袖子,鮮血從額頭不停流入口中,嗆得她連話都說不清,“師父……咳咳,師父。”


    見她又叫他師父,裴亦寒大喜,連忙擁住她,小聲道:“慢慢說,慢慢說。”


    錦夜費力的喘氣:“師父,饒了他,求你……成全、成全我們。”


    裴亦寒緩緩鬆開手,麵色冰寒:“我饒了他,成全你們,那誰來饒了我,成全我?!”道完這一句,他終是下了殺意,一步一步逼近。


    嚴子湛站在那裏,避都不避,右臂毫無生氣的垂在身側,神色依舊倨傲,似乎他才是那個掌握生死大權的人。


    “嚴子湛!我最恨你這幅表情!”單手鎖住他的喉骨,裴亦寒的語調森冷的可怕:“看在錦夜的麵上,我就一招送你歸西。”手上青筋突起,正待一個用力,劇痛卻驟然降臨。


    他不敢置信的低頭看著那柄穿過胸口的匕首,再慢慢的轉過臉去,她淚流滿麵的低泣:“師父,對不起,你一直逼我,你一直逼我……”


    他忽然就笑了,不知怎麽又想到兩人初見時的那個夜晚,她拿著紗布替他包紮,也是一邊哭一邊道歉,怕弄疼了他。


    可是此時此景,她已經可以為了另一個男人將他送上黃泉了……


    罷了,輸了,終於輸的徹底。


    “我沒有殺你爹……他被囚在城郊……咳咳……城郊秘府。”最後的力氣,告訴她這件事,希望她會開心。


    陷入永恒黑暗的一刹那,他看到天邊的那輪暖日,那麽紅,那麽鮮豔,就像他流血的心……


    .


    第七十二章


    三個月後,皇城。


    遲h恒這一仗實在贏得漂亮,嚴子湛主動辭了官,宋正青那老賊被流放蠻荒之地。此刻他左手捏著兵符,右手掐著小皇帝的包子臉,著實春風得意。


    “九哥,掐疼朕了。”遲若宸晃著臉,卻躲不開對方的魔掌,當下便急道:“遲h恒!朕命你放手!你好大的膽子!”


    聞言周遭伺候的奴才們均抖擻了一下,這是第一次見小皇帝展露威儀,確是難得……


    遲h恒慢條斯理收回手,邪笑道:“臣罪該萬死,不過,皇上你發號施令的時候能不能收起那一臉淚汪汪的表情,你瞧你的臉,活像個被雨打濕的饅頭,怪好笑的。”


    “你胡說!”遲若宸的自尊心小小的被刺痛了一下,隨即又抱著被子躺回龍床上,眼巴巴地道:“九哥,朕瞧你今日挺開心啊,朕昏迷的這些日子發生什麽好事了?”


    也難怪他不知道,太傅和六閣貪贓枉法此等醜事被再三緘口,消息並未傳開。更勿論皇帝養病之處建在最偏遠的怡和殿,幾乎與朝堂隔絕了。


    遲h恒並未回答,隻是緩緩坐直了身子,忽而就收起了玩笑姿態,一把將小皇帝從床榻上抓起來:“皇上!”


    “啊……啊?”小皇帝瞪著圓滾滾的眼,不明所以。


    “該是時候成長了。”他淡淡道。


    遲若宸眨巴著眼,還在糾結對方的意思時,手中就被塞入一物,他低下頭瞧了瞧,茫然道:“兵符給朕做什麽?”


    遲h恒不語,退開去跪下,而後認真的磕頭行了君臣之禮。


    “九哥,做什麽啊!”遲若宸有點慌了,印象裏他這哥哥素來玩世不恭,與自己也甚是親密,鮮少有這般恪守禮節的嚴謹姿態。


    遲h恒揚頭,正色道:“皇上,嚴相走了,六閣首輔也消失了。”他說話的時候眼裏滿是希冀,就連心底都是巨石落地之後的釋然灑脫。


    遲若宸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太多了,一下子反而說不出來了。


    “所以……朝中不會再有人獨攬大權,不會再有人擁兵自重,臣已經竭盡所能的掃除了所有前行路上的碎石。”頓了頓,遲h恒的語調變得迫切起來:“皇上,大遲的天下終須全權交在你手上,你是主宰這片山河的主人,無人能分享,也無人能插手。”


    這番話說的極其殷切,遲若宸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伸長脖子視線越過他九哥的寬闊肩膀,看到了窗外落日熔金的美景,心裏咯噔一下,似乎就明白了什麽……


    遲h恒又叮囑了幾句才放心回府,誰知路上卻碰到了嚴家的管家姚守義,他揚手命人停轎,利落攔住對方去路,“姚管家。”


    姚守義一愣,連忙鞠躬:“九王爺。”


    遲h恒挑眉瞅著他懷裏的地契,笑道:“嚴相走這麽急呀,連府邸都準備賣了麽……”


    姚守義也不知說什麽好,主子早吩咐了快去快回,這邊卻偏偏有隻攔路虎,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時全沒了主意。


    遲h恒咧開嘴,心情極好的從懷中掏出桃木扇,啪的展開,徑自道:“不如本王也去送送嚴相吧。”


    姚守義一聽,麵如土色。


    .


    相府一反常態的熱鬧,平日嚴子湛最惱嘈雜,這會兒入目卻是排成長隊的奴仆們絡繹不絕的從各個廂房裏魚貫而出。


    遲h恒側過臉,很容易就看到了涼亭裏半躺在竹椅上的嚴子湛,墨發雪衣,姿態悠然。他稍稍走近兩步,見其蒼白麵色透出些羸弱病態,大約是先前所受之毒未得痊愈,這會兒半合著眼休憩的模樣反倒一派單純無害。


    “嚴相,要搬家了?”美滋滋的問一句。


    嚴子湛抬眼,斜著眼掃對方一眼,冷笑道:“不是如你所願麽。”很快又闔眼假寐,這次連敷衍都不肯了。


    遲h恒被他這般無禮對待,倒也不惱,一派自得的尋了個石凳坐下,搖著扇子輕笑:“好歹本王也是當朝天子的九哥,你怎能如此怠慢。”


    “少爺,點心。”丫鬟端了盤糕點,半跪在一側為二人倒茶。


    嚴子湛一塊杏花糕下肚,半眯著美眸瞅向遲h恒,“九王爺,你是攝政王爺,嚴某當下一介布衣,不知該用何禮數才對,請見諒。”


    “冷嘲熱諷的功力倒是半點不曾落下。”遲h恒失笑,思忖半刻又輕歎一聲:“這些年你為皇上處理政績,如今未得半分賞賜就急流勇退,這麽算來,倒是我們遲家苛待你了。”


    “王爺言重,本就是一樁交易,嚴某請辭才換來你當日朝堂上一同對付宋正青,又何言苛待,更何況……”嚴子湛適當頓住,單手支額,笑得別有深意。


    遲h恒怔住,像是意識到什麽扭頭看去,嚴府的家丁們似乎已經把貴重物品都搬至院落裏了,管家姚守義正在清點數額。一排排的檀木箱子挨個打開,裏頭的珠玉金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幾乎要閃瞎了遲某人的眼。


    “姓嚴的!”遲h恒臉都綠了,吼道:“你這些年居然……居然……”


    嚴子湛推開侍女遞來的茶盞,慢悠悠站直身道:“後悔沒給我安個罪名來抄家?坦白說,嚴某從來都不屑於做個清官。你可知那日群臣為何要幫我上書參宋正青一本?不過就是他們都落了把柄在我手裏,六載為相,我雖不敢妄斷所有,但當朝六成重臣均是當初有求於我,他們送來的每一筆賄祿在我這兒都有記載,也由他們親自按了手印,無可抵賴。”


    遲h恒久久都沒說話,臉色由青轉紅,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才咬牙道:“你既然留了一手,又何必惺惺作態來求我幫忙,更甚者,你本不需要辭官的。”


    “縱然我繼續為相,你遲家又能留我多久?”嚴子湛目光灼灼,“即便我說我願效忠聖上一輩子,你信麽?閔太後又信麽?”


    遲h恒啞口無言,閉了閉眼,別開臉去。


    “膩了。”嚴子湛目色清然,淡淡道:“民間盛傳我隻手翻天翻手覆雨,狼子野心百般奸詐,但你可曾想過,我若有心造反,新帝上位之時便是最好的機會,又何必等到現在。”


    “那你……”


    “所以說身居高位的人有時候真的特別缺心眼,尤其是你們大遲皇族。”惡劣的扯了扯嘴角,嚴子湛悠然踱步至院中,彎下腰隨意拍了拍其中一箱黃金,側過臉道:“王爺,如何?這些要充公填充國庫麽?不然草民就拿去做小本生意了。”


    遲h恒抿著唇,這麽多年來心心念念防著一個人,結果對方卻全然沒有丁點兒歪腦筋,這感覺雖談不上挫敗卻依舊不太好受。揚了揚手表示告辭,他在步出外門之時微微頓住,輕聲道:“保重。”語罷,也不顧對方是否聽到,頭也不回的快步離去。


    嚴子湛笑了笑,白色衣衫被風灌滿,表情難得的苦澀。姚守義湊上去,輕聲道:“少爺,少夫人來了……”


    錦夜一覺醒來還有點頭重腦輕的感覺,這也不怪她,先前在石板上對著裴亦寒磕傷了腦袋瓜子,眼下額頭還上著藥。走路都不太穩當,晃晃悠悠的,這種狀態下看到不遠處那絕世美男衝著自己微笑,那清亮的眸,燦若桃花的薄唇,瞬間就讓她心跳如鼓。


    “真不安分。”嚴子湛撇唇,牽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錦夜挑眉:“夫君大人不也是病體初愈麽?不好好休息的人又不隻我一個。”她拉著他走回寢房,推他躺回床榻,認真道:“明早才出發去瑤州,舟車勞頓,你還是先補眠吧。”


    嚴子湛微微垂下長睫,異常順從,隻是躺下的一瞬長指壞心的揪住了錦夜的衣衫,後者驚呼一聲,趴在了他身上。


    “你瘋了?”錦夜惱怒。


    嚴子湛摟著自家妻子的腰,扮豬吃老虎,無辜道:“你壓疼我了。”


    錦夜指著自己的額頭,咬牙:“我是磕傷了腦袋,不是磕壞了腦袋。”話音剛落,某隻手就開始解她的衣帶,而後異常靈活的鑽入內衫興風作浪起來。她不爭氣的紅了臉,使勁揪住他的衣袖道:“太醫、太醫和你叮囑過的!”


    “有麽?”嚴子湛眨眨眼,很快又回複自己:“沒有吧。”一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沿著她的羅裙一路向上撩,指尖觸感滑膩如絲,身體的某部分已經開始叫囂了,他深吸口氣,果然是忍太久了。


    錦夜還來不及反映就一路丟兵卸甲,好不容易理智占了上風,剛想義正言辭的勸他節製,他卻一個縱身深深頂了進來,她反射性的咬住手指,長腿無力的掛在他手臂上,口裏喊出的那道□□又軟又媚,十足誘惑。


    嚴子湛背脊竄起劇烈快意,趕緊停下來悶哼:“你這是要我命……”


    錦夜睜著水汪汪的眸,軟綿綿的瞪他:“以前見你人模人樣,清冷出塵,哪裏曉得竟是這般衣冠禽獸。”


    “這不正是你喜歡的麽?”他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埋首繼續奮鬥。


    下一刻,門外倏然?


    ?來煞風景的呼喊——


    “賢婿,你在嗎?來來來!陪老夫下盤棋!”


    嚴子湛猛一頓住,挫敗的歎氣。


    錦夜憋笑:“去吧,我爹不會罷休的,他這些天一直沒贏過你,必然不肯服輸。”


    “賢婿!賢婿!”外頭還在不死心的嚷嚷。


    嚴子湛低咒一聲,怎麽都不肯在關鍵時刻抽身,拿手半強勢捂住錦夜的嘴,“你別喊出聲,我速戰速決。”


    錦夜不敢置信,剛張開口就被他狠狠吻住,接下來是劈天蓋地的強烈感官刺激,她幾乎快要撐不過去,巨大的狂喜盈滿全身,眼淚都被逼出眼眶……


    最後是他盡興之後的悶哼,迅速拿過衣物穿上,他拍拍她滿是淚痕的臉,輕笑:“這麽沒用。”


    錦夜累得沒力氣和他鬥嘴,看他替她放下薄紗床帳,而後又在朦朧中看到自家爹站在門口,滿臉笑容的搭上嚴子湛的肩膀……她窩在被子裏,笑得滿心歡喜,這一生,得一有心人如此,足矣。


    ————————————————我是番外的分割線——————————————————


    故人篇


    其實我是未曾想過的,未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遇到這樣一個男子,乖戾肆意,冷傲難馴,偏偏又是該死的出色……


    我本來就算不得善男信女,即使偽裝得再好,也改不了好勝記仇的小女子本性,未及笄前偶爾猜測未來的夫君,也該是能容我搓揉捏扁溫和包容的模樣。總之無論如何,都和嚴子湛扯不到一塊去。


    我和他能攜手相伴,真真稱得上是天意弄人,平日裏少不得的爭鋒相對,每每遇到矛盾處,他斜睨過來的所謂“婦人之見,爺懶得同你爭”那眼神足以讓我氣到半死。


    “少夫人,今晚……還不讓少爺進屋麽?”老姚又來勸了。


    我摸了摸不甚明顯的肚子,懷孕九月有餘,連帶著脾氣都一發不可收拾,前些天為了件小事兒嘔到如今,我那夫君倒也好骨氣,既不給我台階下也不肯道歉,兀自卷了條薄被就去書房歇著了。


    “老姚你問這話著實滑稽,我這屋前可曾設了千軍萬馬?他不來那便是他的意願。”我頗有些心酸的發覺自己服了軟,這話透著濃濃的怨婦氣息,出了口連自己都被驚到。


    聞言老姚也是一愣,半晌行了個禮,麵滿喜色的跑開了。


    果真,夜幕臨近的時候,我那夫君就來了,看到門扉閉著,也不上前來敲,側過頭就一臉淡然的賞起月色來。我透過窗的縫隙窺他,見其今日著了身青衫,用同色的玉簪束了發,易發襯得麵容俊俏,渾身上下還帶著股要命的書卷氣。


    看著看著,就起了別樣的心思,視線在那桃花般的唇上流連了片刻,我臉一紅,恨恨跺了下腳,這是做什麽!扒著窗偷窺自家相公,還被迷得暈頭轉向,像話麽!


    “看夠了麽?”倏然,他轉過頭來,眼裏含著些許揶揄。


    我下意識就收回視線,頓了頓又覺太過做賊心虛,幹脆落落大方推開窗來,正色道:“今夜月光著實美哉,便是怎麽也看不夠的。”


    夫君大人輕笑,半眯著眼道:“我以為你在偷看我。”


    我被堵了個正著,眼神對上他漆黑的眸,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眼睛太漂亮,清透瀲灩,仿佛滿天星輝都映在了裏頭。


    “氣消了?”他走上前倚在窗口,頓了頓又皺眉道:“夜寒露重,不好好躺著,偏要起來吹風。”


    我扶著窗欞的手緊了緊,他這毫不掩飾的關心語調著實聽來窩心,想了想也是好幾天沒說話了,一時心軟便委屈道:“誰讓你偏要和我爭執,我睡不著,自然就起來了。”


    話剛說完,就有指尖暖暖滑過我臉頰,額前的碎發被柔軟撥至耳後,隨即是一聲歎息:“自你有喜後,同榻之時我卻夜夜不得安寢”


    我睜大眼看他:“此話何意?”


    嚴子湛笑笑:“為了我嚴家的子嗣,這個月我去書房睡也是好的。看得見卻吃不得的道理,娘子可懂?”


    這話……這話……


    臉一紅,憶起前些日子大夫把完脈後所說的前三個月忌房事,我忽而就結巴起來:“原、原來……”


    “不然呢?”他唇角輕揚:“我不來同你解釋你還真的想不到這一處去麽?真是榆木腦袋。”


    我哭笑不得,是他表達的方式有問題,本意是體貼,卻硬要在我鬧小脾氣的時候搬到書房去,這能讓人不誤會麽?微抬起頭,我斜睨著看他:“清冷如你,腦子裏也會想那些麽?”


    “錦夜,你學乖了,竟會反將一軍。”他聳聳肩,退一步道:“忘了告訴你,有故人前來,我帶你去。”


    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攔腰抱起,一時大驚:“做什麽?”


    嚴子湛惡劣的笑:“你笨手笨腳,怕你跌倒,那就隻能委屈我了。”


    我反手摟住他脖頸,眼角瞥到他腕間猙獰的傷疤,自從那一日被裴亦寒所傷之後,他的右手幾乎快廢了,尋了一年的名醫,也隻能恢複之前的五成力。幾乎可以感到他抱著自己有多吃力,我將臉埋入他胸口,隻覺眼角酸澀,難耐的淚快要落下來。


    長廊外月圓風清,有模糊身影隱在重重樹影之後,我伸長脖頸,還是看不清那人的模樣,於是輕輕捶了捶身後那個溫暖的懷抱,問道:“是誰?”


    他將我放下,細細牽了我的手走過去:“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小姐!”忽而就有人快步邁出。


    我驚訝的半掩住嘴,麵前的妙齡女子身姿窈窕,雖著一襲粗布衣衫仍是清秀美好,當即大喜道:“初晴,你回來了?”


    之前嚴府大難臨頭,幾乎所有家丁都被遣散了,唯獨這丫頭不離不棄的跟在我身邊照顧。而後風波平定下來,我也尋思著為她覓一門好親事,原以為她屬意宋家那楚律,正暗自發愁間,卻不曉得有一日辟歧莫名其妙在夫君的書房外跪了一夜,說是求我們成全……這又何來成全一說,既然他們萌生愛意,我自然是樂得做主,親手挑了百尺錦緞五箱珍寶,權作了那丫頭的嫁妝,隻盼她嫁得風光。


    舉家遷回瑤州後,我便做主讓初晴回家鄉看看,她父母雖早亡,但牌位仍是被供在村子裏的祠堂,她既做了新嫁娘,也該給爹娘上香敬告才是。接下來的事情便是一波平順,小夫妻二人去了揚州,一個月後來了信說是尋了畝良地準備在那裏安家立業……


    “我以為你在揚州定下來了。”我像從前一樣摸摸她的頭,眼角餘光又瞥到不遠的暗處還站著個高大身影,隨即失笑:“我就在想呢,必然是要跟來的。”


    “大人。“辟歧上前,照例要下跪行禮。


    嚴子湛揚手阻止,淡淡道:“免了,我既允你們出府,你和初晴就算不得是嚴府的奴仆了。”語罷,又皺眉道:“你們匆匆到訪,我倒也未來得及細問,可是揚州那兒出了岔子?”


    初晴還在那頭興奮的和自家小姐嘰嘰喳喳,聽見他的問話後倏然哽住,而後可疑的紅了臉低下頭去。


    這模樣我自然是不會漏看的,於是心下就有了疑惑,是什麽事情會讓素來冷豔的初晴這等小女兒姿態?無奈問什麽這丫頭就隻一個勁的臉紅,我歎口氣,側過頭緊盯著辟歧不放。


    木頭辟歧輕咳了一聲,自不在的道:“她有了身孕,聽說夫人亦是如此,便想要過來同夫人一同做伴。”


    我大喜,害喜孕吐等苦著實難受,此刻有了統一戰線的盟友,頗有想要大吐苦水的衝動。低頭瞅著她不甚明顯的肚子,我笑嘻嘻道:“幾個月了?”


    初晴支支吾吾:“大概……大概……三個月吧。”


    我點點頭,也沒聽出什麽問題來。辟歧過來扶著愛妻坐至石凳上,我朝後靠了靠,舒舒服服的依入某個懷抱。


    接下來,氣氛就在某句話中驚天大逆轉——


    嚴某人挑眉:“我記得你們不是成親才二月麽。”


    我猛然抬頭,腦中像是劃過炫目的七彩光芒,一手指著無地自容的二人,一手叉著腰,笑得好不開心:“了不得啊了不得,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藏得那麽好。”


    初晴站起身,氣惱的踩了辟歧一腳,嗔道:“都怪你!”後者依然是那張瞅不出太多表情的木頭臉,唯獨耳朵泛起不太明顯的紅色,軟下聲音安撫:“是我不好。”


    木訥如辟歧,竟也會這般遷就溫順,我想起某人什麽事都往肚子裏藏著的邪惡本質,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被瞪的人毫無愧疚感,擁住我的手緊了緊,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看向別處。


    站久了不免有點腿酸,我正要招呼他們一同坐下,餘光卻瞥見初晴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思忖半刻,就扯著嚴子湛的袖子笑:“我好久沒見我那丫鬟,不如你們兩個大男人先讓一讓,容我們說些體己話。”


    嚴子湛頷首:“我讓老姚吩咐下去,準備晚膳。”語罷就和辟歧二人先行離開。


    “說吧,有什麽事?”我捶了捶腰,拉著初晴坐下。


    她麵色忽而變得凝重,竟是不知所措的揪了揪頭發,相當為難的樣子:“辟歧本不讓我說的……可、可是,我覺得小姐會想知道……”


    “那你就說呀。”我頓覺好笑。


    “青裏坡。”她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我怔忪:“什麽?”


    初晴咬牙:“裴亦寒的墓,在青裏坡。”話剛入口,她像是極其後悔似的,又匆匆忙忙轉移了話題:“哎,在潯陽呆了幾月,發覺還是瑤州好,我想這回我就不走了,還是留在小姐身邊伺候……”


    我全然沒留心她的後半句話,腦中此刻全是裴亦寒那三字,想起他被我反手刺入的那一刀,想起他闔眼前那悲傷又絕望的眼神。我甚至都不願意去打探有關他的生死,隻是連續做了一月的噩夢,夢中他執著的問我怎能這樣狠心,怎能這樣冷冽……


    可我又有什麽辦法,為了最深愛的男人我親手給了我數十年感情的師父致命一刀,我心裏又何嚐好過。我做了縮頭烏龜,以最快的速度搬離京城,就是不願再想起那段痛入骨血的回憶。


    “他真死了,是我殺了他。”用力閉了閉眼,我沒意識到指尖的顫抖,隻一個勁的想要去夠桌角的那茶盞,終是失了態,待得瓷片碎了滿地之後,才發現直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初晴驚慌失措:“小姐!”她伸長手臂抱著我,急匆匆的解釋:“不是這樣的,我曾偷偷打聽過,裴亦寒在被押入天牢的時候還未死,九王爺惜才,念其複仇心切情有可原,甚至還派了太醫去診治……誰料入獄第二日他就、他就……”


    我聽出她的意思,一陣心酸,心高氣傲如他,家仇不得以報,自然是無顏苟活於世的,自我了斷倒也像是他的作風。隻是知道這些真相後並未安撫我的愧疚感,我長時間的發怔,任回憶洶湧,潮水一般將我淹沒。


    “錦夜。”


    我回頭,嚴子湛衝我伸出手:“先用晚膳,要敘舊有的是時間,來。”我強忍住淚意,生怕被他看出些什麽來,乖順的點點頭就埋入他懷裏。


    進了廳堂,席開一桌,老姚似乎因為故人到訪尤為欣喜,囑咐廚房準備了各種繁複菜式。初晴和辟歧很是不習慣,在我們再三要求下才一同落座,無奈佳肴雖珍我卻全無了胃口,匆匆扒了兩口飯,便佯裝身子不適,在眾人擔憂的眼光下回了房。


    這會兒月色被重雲掩去,失了銀輝遍地落寞,一如我的心情。靠在窗側不到半刻,身後就有人溫柔的攬我入懷。


    我稍感安慰:“這麽快吃完了?”


    嚴子湛笑笑:“你心情不好我知道,既然無法放下,不如去他墓前祭拜,屆時有什麽煩惱鬱卒一並告訴他就是。”


    “你不介意?”我驚訝的回過頭,有些懷疑的看著他。


    他理了理我的長發,一本正經的道:“裴亦寒同我父親結怨,我不過是父債子還的那個可憐人,我同他談不上有仇,那麽我又何須介意?”


    我在他眼裏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清冷的眸染上溫柔,無端讓人心生柔軟。我有些忍不住的親了他一口,低問:“你要同我一起去麽?”


    嚴子湛苦笑:“怕是他泉下有知也不會願意再看到我的。”語罷,又沉沉看向天邊,眯著眼道:“想不想聽故事?有關我爹和裴家的前塵往事。”


    我連連稱好,催促他快說。


    他皺著眉沉默了好一陣,似是有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思忖良久才抱著我坐到貴妃榻上,淡淡道:“我嚴家三朝為相,裴家在裴亦寒這一代之前也是朝中掌握重權的名望之族。我爹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弱冠之年就將文武狀元的美稱收入囊中,並得先皇器重,常伴君側。我爹同我不一樣,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一心為朝政,說是嘔心瀝血也不為過。”說到這兒,他低低的笑了起來。


    我也忍俊不禁:“這麽說你承認自己是個大貪官了?”


    “兩袖清風者,難立於汙世。”嚴子湛狡辯,而後拍了拍我的腦袋,繼續道:“我爹和裴瑾年歲背景皆相仿,熟悉了後就成了至交好友,我爹從政主張革新,裴瑾卻正好相反,朝堂上為了政事吵得臉紅脖子粗,出了金鑾殿卻還能掏心掏肺的相處,也是當年一樁君子美談。”


    “那……那是何時開始反目的呢?”我插嘴,這個故事聽來太美好,半分瑕疵都尋不到,誰能料到是那樣的悲劇收場。


    嚴子湛歎氣:“先皇身體孱弱,繼位之前就從邊疆召回明王,立為攝政王。說來這明王是宮女魅惑君王才生下的皇子,地位本就較低下。先皇正是考慮到這點,才特地把實權放給他,料他一個血統不純的王爺也不敢弄出什麽陣仗來。但先皇終究是走錯了那步棋,執政第五年,明王暗地裏擁兵坐大,遊說了不少重臣,我爹和裴瑾也在之列,我爹做人圓滑,不想輕易得罪明王,隻胡亂搪塞幾句,誰料無心之語竟被裴瑾聽了去。”


    “裴瑾去告發你爹了麽?”我聽得冷汗直冒,劇情直轉急下,太揪心了。


    嚴子湛搖頭:“裴瑾當晚就血書上諫,參的卻不是我爹,而是明王和另外一幫重臣。密謀造反是何等的大事,先皇大怒,下令嚴查,熟料被查之人反咬一口,兵部戶部乃至大理寺的掌權者的矛頭一致對準了裴瑾,勢要除去這眼中釘。於是,理所當然的,禁衛軍在裴家搜出與鄰國的書信往來證據,更甚者,連未來得及縫製完成的龍袍都在裴府發現了。”


    我咬牙:“這不是明擺著栽贓嫁禍,先皇會不清楚?”


    “先皇即便清楚也束手無策。”嚴子湛撇唇:“整個皇城人心惶惶,還有不知哪兒冒出來的起義軍來動搖民心,大遲急需一個狼子野心的罪人,扳倒明王一時半刻著實不可能,裴瑾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先皇大約也是心中有愧,隻將裴瑾發配蠻荒,想當然的,明王一幹人就不肯了。早朝之日,重臣們長跪不起,聯名上書,最後,先皇心一橫就把裴家幾十口人都斬首了。”


    “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我為了裴瑾唏噓不已,又想起了什麽道:“你還沒告訴我嚴裴二家是怎麽結仇的?就因為你爹敷衍明王的那些話?”


    等了老半天都沒得到回答,我急了,別過臉看他才發覺他一臉迷茫,輕輕的扯了扯他袖子:“怎麽了?”


    嚴子湛垂下眼眸:“群臣上書狀告裴瑾的奏章出自我爹之手,署名裏也有我爹的名字。”


    “為什麽!!!”我不可置信的睜大眸。


    他別開臉去:“我也不懂,我爹到死都沒有說他當年這麽做的原因,興許是被威脅,興許是我嚴家真的虧欠了姓裴的,誰知道呢。”


    我還是耿耿於懷:“那裴府的冤案也沒人去翻了?不如我們……”


    “錦夜,不要惹禍上身。”他忽而加重語氣:“既然已經遠離了朝堂,就斷了這些心思吧,以前我孑然一人無所謂,但眼下我可輸不起。”


    我看到他炙熱的目光,心裏一暖,但又為了裴家的慘案氣憤不已,若沒有那可惡的明王,若沒有膽小怕事的先皇……下一瞬就感到眼角有淚水滑落,我捂著臉,替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過。


    這一夜,相顧無言,嚴子湛陪著我坐了一夜。


    第二年快到裴亦寒忌日的時候,突然有人風塵仆仆的趕來,說是奉了九王爺的命特地趕來交給我一個信箋。那時我正抱著我那一歲多的兒子在花園裏賞花,也沒心思去看信,隻當是遲h恒尋常的問候書柬。


    直至晚上,把孩子交給奶娘後,我才想起擱置在書房的那封信,心念一起就興衝衝的跑過去拆信。


    印著皇家玉璽的信封,裏頭隻有薄薄一張紙,我展開來看了看,遲h恒龍飛鳳舞的字跡煞是好看,上頭短短五個字:“他留給你的。”


    我一愣,而後伸指朝信封裏探了探,又取出一塊布帛。看清後就是一驚,那塊布沾著點點血跡,背麵有人以指代筆,以血代墨,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錦夜,望自珍重。


    布帛從我指尖輕飄飄落下,我捂著嘴,蹲在地上放聲大哭,我知道我哭得有多狼狽,我知道這一刹那我有多難過,可就是這樣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卻令我感到了最深刻的絕望,因為……有生之年,我都聽不到那個人親口對我說這一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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