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書畫麻將的速度一如既往的慢,禾棠不得不找些其他事來打發時間。


    他好奇隔壁亂葬崗的八卦,纏著楊錦書給他講。


    楊錦書在墳頭住了七年,對他這些鄰居們的性情倒是很了解,可是對他們生前事跡卻很是糊塗。


    “亂葬崗的人很少談他們生前的事,我隻大概知道些舊事,真假辨不分明。”


    禾棠撐著下巴看著他:“沒事,你說,我聽。”


    楊錦書便將這幾年道聽途說來的八卦講給他聽。


    老劉是亂葬崗長留的住戶,傳聞他本不是此地人,旅商路過暴病而死,路途遙遠送不回家鄉。然而子女不孝,在他屍骨未寒時便開始爭家產,沒人理會斷氣的爹。家裏的老仆給他換了壽衣買了棺材,在他過了頭七之後葬在了這裏,算是亂葬崗裏少見的有壽衣有棺材有墓碑的主。


    禾棠唏噓:“他那壽衣料子不錯,生前家產看來不少,隻是死後真憋屈。”


    楊錦書點點頭:“他每年祭日那天就躲在棺材裏不出來,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感慨兒女不孝吧。”禾棠托腮,“不過說起來,他既然還沒投胎,那應當是還有心願未了吧?你說他有什麽遺願?”


    “不知。”


    “好吧,那菀娘和施天寧呢?他倆是一對兒?”


    “不是。”


    “咦?”


    楊錦書細細道來。


    菀娘是城裏添香閣的舞女,二十三歲那年被一位路過的高官看上,為她贖了身。菀娘跟了高官兩年,不知怎麽死的,屍身被扔在了亂葬崗,死的時候身上便穿著她那身素色羅裙,身形消瘦極為可憐。入了夜,有個小女仆偷偷跑來亂葬崗,哭著給她挖了個坑埋了,連個墓碑都沒立。


    施天寧是個孤身俠客,與仇家打架時技不如人,被殺死了。江湖客江湖了,天涯為家。他朋友為他置了口棺材,在亂葬崗葬了,還以江湖規矩辦了簡單的葬禮,年年有兄弟來祭拜,沒忘了他。


    楊錦書不知道他們死了多久,大約亂葬崗的日子太無聊,施天寧與菀娘聊著聊著,便搭夥雙修,至於有沒有日久生情,誰又說得清?


    “一個身世孤苦,一個快意江湖,他倆的命運還真是……”禾棠找不到合適的詞,便說,“其實這樣也挺好,活著沒遇到良人,死了卻多了個冤家。”


    他這話逗得楊錦書噗嗤一笑,隻覺得禾棠腦子靈活,怪誕卻可愛。


    “笑什麽?”禾棠不滿,“那神棍呢?他是怎麽回事?被徒弟打死什麽的聽起來好可怕。”


    “這個……”楊錦書欲言又止。


    禾棠催促:“快說嘛!”


    楊錦書歎了口氣,隻能講給他聽。


    若說其他三人的故事還隻是聽別人轉述而來,那神棍經曆的事可是楊錦書親眼所見。


    三年前的冬天,大雪連著下了好幾天,厚厚的積雪覆滿山頭。


    楊錦書窩在宅子裏看書,雖然不覺得冷,可記憶裏的病痛還在,總讓他有種想咳嗽的衝動。這是他生前生病遺留下來的毛病,連帶著人到了冬天也懨懨的。爹娘給他燒了個金箔做的火盆,到了他手裏已經是一座金光閃閃的金製火盆。他隨手丟了些木片進去,裝作生火的樣子。


    昏昏欲睡間,他聽到遠處的打鬥聲。


    大雪中的冬日很少有人上山,他還以為是楊家人又來了。


    天空陰沉沉的,沒有日頭,楊錦書那時有了些道行,打著傘出了宅子,聞聲而去。


    楊家後山有片林子,到了冬日葉子全落了,光禿禿的。


    林子裏有兩個人刀光劍影地打鬥,楊錦書站在樹梢上低頭看去,便見一個黑衣青年提著一柄劍追著一個道士刀刀見血地刺。那道士穿著破舊的道袍,氣喘籲籲地格擋,然而他身受重傷,體力不支,根本不是那黑衣青年的對手。


    楊錦書不知道他們有什麽恩怨,又為何跑到楊家後山來打架,還以為是仇家拚命,沒有貿然出手幫忙。


    他站在樹梢上靜靜地看,周圍樹上的積雪因為兩人的動作簌簌落下,澆得兩人滿頭滿臉,那兩人渾然不覺,依舊纏鬥著。


    就在那道士腹部被黑衣青年狠狠刺中一劍時,道士忽然抬起頭,眼中精光四射,直直看向樹梢靜立的楊錦書,口中飛快念了個訣。楊錦書隻覺手中傘柄一重,心口一悸,那道士倒在黑衣青年身上,頃刻殞命。


    那黑衣青年也受了重傷,劍還刺在道士腹中,趔趄著跪下,將道士的屍體扔在一邊。


    楊錦書閃過去,站到青年麵前,隻見他雙目赤紅,渾身血汙,滿臉戾氣。


    楊錦書皺著眉頭看向被他丟在一旁的道士屍體,身上還有餘溫,然而大雪飄飛,很快,屍體便冷了,身上覆了薄薄一層雪。


    黑衣青年休息了一會兒,也沒管自己身上的傷,將自己的劍從屍體裏拔出來提在手上,另一隻手扯起道士的後頸衣領,一路拖著前行。


    楊錦書深覺詫異,不知他與道士有什麽深仇大恨狠絕若此,忍不住跟著他一路走。


    那黑衣青年拖著道士的屍體從楊家後山一路行到亂葬崗,挑了個最顯眼的位置,將屍體一丟,自己便站在高處,一直盯著屍體看。


    連日大雪,山上的野狗早就餓得饑腸轆轆,聞到血腥味齊齊追了出來,看到暴露在雪地裏的新鮮屍體激動得嗷嗷叫,二話不說撲了上去,三條野狗,互相爭搶中將道士的屍體撕咬幹淨,吃得心滿意足,隻剩下一些骨頭渣。


    而那個黑衣青年,隻是遠遠地站在高處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他的身上落滿了雪,眼中的赤紅早就消失,一張臉白得像鬼一樣。


    “臥槽別說了!”禾棠抱著胳膊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好可怕啊啊啊啊啊啊啊!”


    楊錦書:“……”


    他張開胳膊朝禾棠招手:“過來,抱抱你。”


    禾棠嗷嗚一聲團成一團縮在他懷裏,感覺雞皮疙瘩都要起滿魂魄了!


    “相公嗚嗚嗚……”禾棠攬著他脖子哭,“你的故事怎麽這麽變態!”


    楊錦書望天,又不是他願意嚇禾棠的,親眼目睹這一切的自己當時也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好嗎?


    他拍著禾棠的背安撫道:“別怕,事情已經過去了。”


    “那……那後來呢?”禾棠眨巴著大眼睛抬頭盯著他,“神棍的屍體都被野狗吃了,那為什麽還會變成鬼啊?不是應該魂飛魄散嗎?”


    “還記得他臨死前對著我念了個訣嗎?”


    禾棠點頭。


    “他是個道士,懂一些法術,臨死前將自己的魂魄附在我的傘上,我是個鬼,身上陰氣重,我手中那柄傘是我從鬼市高價換回來的一柄法器,有鎮魂的作用,所以他的魂魄附在我的傘上,即使屍身不複,魂魄卻被鎮著沒丟。”


    “那這麽說,你救了他?”禾棠嘖嘖兩聲,“要是當時你不路過看一眼,他鐵定要魂飛魄散了吧?”


    楊錦書點頭,緩緩道:“道長懂法術和一些鬼術,提點我修煉,自己也修煉有道,保留了三魂七魄離開我的傘。他與我共處了一年,懶得去別處,便在此留下了。不過他在楊家後山總會想起自己被殺的場景,所以不怎麽喜歡待在這兒,去亂葬崗安了家。”


    禾棠張大嘴巴:“所以比起被徒弟殺死,在亂葬崗喂野狗的場景竟然更能接受?”


    楊錦書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道長似乎不怎麽在乎自己的屍體被喂狗的事。”


    “那他一定很看重他那個徒弟……”禾棠摸著下巴認真道,“道長一定被傷透了心。”


    楊錦書卻想起那個靜默在雪中親眼目睹野狗把道長屍體分食過程的黑衣青年,明明是他殺了人,卻像是丟了魂一樣任由大雪覆滿身,身上的傷口都凍成痂。


    他後來怎麽離開的來著……


    “想什麽呢?”禾棠的手在他眼前晃。


    楊錦書回神,握著他的手道:“我在想,他那個徒弟這些年有沒有後悔,有沒有傷心。”


    禾棠嗤之以鼻:“這種事都做得出來的人,哪裏會後悔傷心?”


    楊錦書沒有接茬。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這種欺師滅祖的行為,某種程度上,那可是弑父!”禾棠振振有詞,忽而又道,“不對,這個邏輯關係很有問題!總之他把自己師傅給殺了喂狗哎!不管怎麽說都很凶殘啊!神棍到底收了個什麽徒弟……”


    “那是他們師徒之間的事了。”楊錦書拍拍他的肩膀,“禾棠,我們該去曬月亮了。”


    經他一提醒,禾棠才發現自己縮成一團困在他懷裏,頓時臉紅,嗖地一下飛出去,抱著門框不撒手,罵他:“臭流氓!”


    楊錦書:“……”明明是你自己跑我懷裏來的好不好?


    “咦?”禾棠睜大眼看著自己,“我剛剛是飛出來的嗎?我會飛了耶!”


    楊錦書將桌上的麻將收好,慢悠悠晃過去:“是啊,可以飛了。”


    禾棠蹦躂著要飛,卻還是咚地一聲撲倒在地上:“說好的飛呢?”


    楊錦書失笑,一把將他從地上撈起來:“你道行太淺,走吧,多曬曬月亮。”


    “不,我先吃點東西……好餓……”


    楊錦書隔空取了隻蠟燭藏在袖子裏,勾著他的腰說:“曬月亮的時候喂你吃。”


    禾棠有氣無力:“餓……”


    楊錦書隻好捏著禾棠這隻小鬼的衣領朝山坡上飄,內心無限感慨:這隻小鬼食量也太大了,香火蠟燭根本不夠他吃,瓜果糕點早就被他消滅幹淨……看來得再去給父母托個夢,讓他們再送點供奉來。


    養個媳婦真不容易……養個能吃的媳婦更不容易……


    楊錦書有點幸福的小憂傷,好在被他拎著脖子飄的小鬼還算乖巧,抱著他的腰溫順地等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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