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眼神空茫,那一句話入耳,戳得他神魂俱震。


    閔悅君來到他麵前,伸手將他的腦袋扳過來,讓他正視自己:“師傅,你告訴我,當初你為什麽要離開?又為什麽不肯回來?我不信你隻是和師祖吵個架就賭氣到這種地步。”


    神棍眼神漸漸聚焦到他臉上,卻沒有回答。


    閔悅君發了狠,一字一句道:“怎麽,我走到今天這地步,連一句解釋也聽不到?”


    神棍忽然笑了,仿佛有什麽好笑的事,可他眼中盡是苦楚,大聲說了兩個字:“荒唐!”


    閔悅君一愣:“什麽?”


    神棍掙開他的手,大笑著後退幾步,看著他道:“我若說,這件事很荒唐,你是不是要氣死?”


    閔悅君深吸一口氣,淡定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死。”


    “我給人算命測吉凶,總是很準。”神棍收起笑容,漸漸直起身子,“我那年無聊算了算自己的命,發現自己命太硬,克親克友克鄰裏,好在我命不長死得早,我就想著,早早離開青蓮觀,師傅、師兄、後輩們便不會受我牽連……”


    他嗬嗬低笑兩聲,怪誕又詭譎,諷刺道:“師傅那時候不信,說我胡言亂語,結果呢?”


    他哽咽著說:“我躲了那麽久,還是天命難違。”


    這些年,閔悅君想過許多理由,荒誕離奇的、無理狂妄的……可唯獨沒想過,是這一種。


    神棍沉默許久,將那點軟弱的嗚咽咽回去,再次開口時多了幾分自嘲的意味:“多可笑,我怕連累他們,連這山頭都不敢靠近。別人中秋團圓,熱熱鬧鬧,我一個人在異鄉漂泊,酒館那日都不開門,我抱著一壇酒坐在樹梢看月亮,孑然一身……可最後,人人因我而死,我卻分毫不知……果然該死。”


    閔悅君聽了這些,張了張嘴,卻發現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氣悶許久,恨恨吐出兩個字:“荒唐!”


    “可不是?”神棍附和著,這個詞真真道盡一切因果荒唐事。


    他看了眼閔悅君,又笑道:“也不是,你還沒死……我原以為我能改變結果,誰知卻隻改變了你一個人……”


    “所以你那時候拚命救我,是怕我死?”閔悅君隻覺得這一切兜兜轉轉竟然全是孽債,他胸膛起伏,睚眥俱裂,“為了破你的命,你不讓我死?”


    神棍閉了閉眼,道:“修道問仙,不就是為了長生?我不讓你死,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閔悅君大笑數聲,高聲反問,“我豈止是不死?我連夢都不會做!閉眼到天明,一絲感覺都無,我這個活人,卻活得如同死人一般……清蓉,你這個人……怎可自私到如此境地?”


    “……什麽?”


    閔悅君看他一臉茫然,心中怒氣再次上升:“你竟不知道?哈……你竟不知道?!你不知道我這不死之身連夢都不會做麽?”


    神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這太出乎預料,他有了瞬間的無措:“你不會做夢?還……還有什麽?”


    “還有什麽?”閔悅君重複一句,笑道,“沒有什麽,不會死這件事,足以令我痛不欲生。”


    他說完這句話,連著後退兩步,轉身離去。


    然而走了不到兩步,他忽然胸口一痛,呼吸一滯,麵朝下直直摔了下去。


    神棍一直盯著他,瞬間飛過去接住他,大喊:“閔悅君!”


    閔悅君毫無反應,他向來冷顏冷麵,此時也看不出是不是生病了。


    神棍將他放到地上,周身檢查一遍,卻發現他內力並無大礙,身體卻大不如前。明明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身體卻似乎極為不妥,髒器受損、體寒神傷,他身為青蓮觀掌門,道行高深,本應體格健壯、少災少病,誰知他隻是空有個唬人的皮囊,內裏竟如此千瘡百孔。


    神棍沒想到,這些年閔悅君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記憶裏那個光著腳丫略帶畏懼地看著他的小少年徹底變成了性格陰戾的一派之主,人前光鮮,可背後的仇恨痛苦委屈……卻無法對外人說。


    幾乎是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閔悅君要將他魂魄召回來鎖在身邊的理由——不是後悔,不是愧疚,僅僅是太寂寞了,他的命那麽長……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神棍斂著眉目,靜靜看了會兒地上的人,他想了許多,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


    他本想著,自己是已死之人,這殘存魂魄留著無用,不若就此散去,向師傅師兄們謝罪,可閔悅君偏偏將他救回來……如此也好,他們兩人就這樣相處下去,互相陪伴,互相折磨,直到地老天荒。


    打定主意,他站起來,施法將閔悅君浮在半空,一路帶出去。


    地牢外的弟子一看他蘇醒過來,就這樣走了出來,身前還懸著他們掌門的身體——竟然還是緊閉雙眼毫無反應的!弟子們頓時慌了,拿出兵器就要動手,神棍輕輕一抬手,將他們擋在五步之外,緩緩道:“他太累了,一時昏過去而已,你們急什麽?觀中可有大夫?找來給他把脈開藥。”


    弟子們發現自己竟然近不得他的身,頓時有些慌,可他看神色,又不像有惡意。幾位弟子猶豫之下,道:“我們去找大夫。”


    其他幾人不放心,緊緊盯著他。


    前些天兩人大打一架的場景還曆曆在目,當時神棍可是引來了轟天陣!怎麽昏了一場反而變好心了?


    神棍懶得同他們解釋,帶著閔悅君一路回了閔悅君的寢屋。靜待片刻,聞訊而來的雲蒼、天風等人領著大夫急急闖入,問著:“這是怎麽回事?”


    神棍一直守在床邊,看到他們身後有個背藥箱的道士,便說:“你來看看。”


    大夫連忙點頭,走近了查看。


    雲蒼不知他與閔悅君之間發生過什麽,猶豫許久,還是開口問道:“清蓉道長……掌門他……”


    “問大夫。”神棍簡短答過,又問,“錦書他們在何處?”


    天風道:“楊公子他們去了如意夫人處,在同小五聊天。”


    神棍點點頭,道:“我去看看他們,閔悅君這裏你們守著罷。”


    “前輩等等!”天風連忙喊住他,“你……你不看著掌門麽?”


    神棍回頭看著他,微笑道:“他又死不了,我看著他做什麽?左右我走不遠,他若想找我,我也跑不了。”


    說完他便走了,去尋禾棠他們。


    屋中弟子麵麵相覷,實在不知如何對待這位掌門的師傅,齊齊看向雲蒼。雲蒼歎了一口氣,對他們道:“日後以前輩相稱,小事莫理。”


    “是,雲蒼師兄。”


    神棍一路尋去客房,卻見門窗緊閉,屋內隱隱傳出歡聲笑語。


    他看了眼頭頂的日頭,知道他們是怕撞了陽,便穿門而入,笑道:“聊什麽這麽開心?”


    “咦?神棍你醒啦?”菀娘率先看到他,連忙迎上來,“無事了?”


    神棍點點頭,笑道:“還等著與你們打牌,怎麽舍得睡?”


    施天寧已從楊錦書他們口中得知他蘇醒的事,便笑著說:“你這一番折騰,反倒比小五還令人費心。”


    “總要把前塵舊事了一了。”神棍簡單帶過,看著被眾人圍在中央的朱小五,問道,“這小家夥如何了?”


    禾棠還想問問他和閔悅君的事,楊錦書一把將他拉回來,微微搖頭示意。禾棠隻好硬生生忍下自己的好奇心。


    朱小五看著神棍,抿了抿唇,扯著禾棠的袖子,小聲問:“棠哥哥……這是誰?”


    “這是救了你的神……咳咳,清蓉道長。”禾棠一時嘴快,連忙改口,“來,叫叔……額……神棍你多大?”


    “我十八!”神棍翻白眼,笑眯眯地對朱小五說,“來,叫叔叔。”


    朱小五眨了眨眼睛,甜甜道:“清蓉道長。”


    神棍:“……”


    禾棠:“哈哈哈哈!”


    神棍點著朱小五的鼻頭,糾正道:“不許叫清蓉。”


    朱小五哦了一聲,喏喏道:“道長……叔叔……”


    “……”神棍扶額,“算了,你隨意。”


    如意好奇地看著他,對菀娘說:“夫人,這位道長是……”


    “牌友。”神棍笑眯眯道,“一起打牌的朋友!”


    “夫人打牌?”如意覺得稀奇,以前沒見菀娘和其他妻妾們一起打牌啊……當然她不知道菀娘他們打的牌與府中妻妾們打的牌不太一樣。


    菀娘幹咳一聲,頗有些不好意思:“無事,打發時間。”


    施天寧看大家齊了,便說:“既然小五的事解決了,我們是不是該下山了?”


    “好像是哦。”禾棠看著朱小五,問他,“小五……你想回家嗎?”


    “不想……”朱小五縮著肩膀,看著他,“棠哥哥,我不想回去,六娘好凶……”


    禾棠還未對他說過他失魂後發生的事,可這孩子對六夫人竟然如此恐懼,看來平日沒少吃虧。禾棠猜也能猜到那臭婆娘對小五做過什麽,隻是可憐這孩子不知道最狠毒的人不是六夫人,而是大夫人。他忍住這些話,摸摸他的頭,道:“我們先回去找找你娘親,日後你們去哪兒,到時再作打算。”


    菀娘對一旁的如意夫婦道:“如意,老方……我們幾個都是鬼,小五是人,跟著我們怕不好,你們若是無事……可否代為照顧一段時日?”


    如意連忙道:“夫人快不要客氣,我們也是要回縣城去的,自然可以一路照料小五。這孩子乖巧可愛,沒什麽好擔心的。老方,你說呢?”


    老方連忙點頭,他不會說話,隻好附和著老婆:“你……你定就好。”


    菀娘忍不住調侃道:“老方對如意可真好。”


    如意臉上一紅,嗔道:“夫人……”


    老方也忍不住害羞,撓著頭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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