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人,照樣可以操縱生死。”夫瀾狂妄道,“人命如螻蟻,我想捏死便捏死,可我照樣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躺在屋頂曬太陽,做鬼有什麽好?啃蠟燭食厲鬼,沒味道,還難吃!”


    神棍後退幾步,看著他倆,忽然笑了一聲,眼睛卻冷寂而憐憫:“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同樣是壞人,閔悅君卻與你們不一樣。”


    夫瀾與老劉齊齊看向他,一個比一個驚訝,就連楊錦書與禾棠,都十分驚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神棍一字一頓說:“閔悅君殺人鎮鬼,皆有緣由,人鬼為惡,他便殺,人鬼為善,他便是冷顏冷麵,卻從未害其性命。而你們……在你們眼中,凡間的人,陰間的鬼,不過是你們修煉途中可利用的螻蟻,輕之賤之,本心為惡……當真惡心!”


    夫瀾勃然大怒,他雖自知為惡,卻惡得理所應當,這臭道士憑什麽對他評頭論足,還一副嫌惡姿態?他盯著神棍,諷刺道:“喲,既然你徒弟萬般好,為何要取你性命?”


    “我年少輕狂,自以為是,累及師門,還……還拋下他一個人,他遷怒於我,我無話可說。”神棍斂下眼睫,嘴角一抹苦澀的笑,“我這些年過得尚算開心,可他……”


    他的聲音飄忽起來,聽起來竟然帶了幾分疼惜與哽咽:“他這些年一個人……又是怎麽過來的?”


    他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閔悅君望著他遠去時眼中的慌張代表著什麽……


    禾棠仍舊被老劉控製著,渾身疼得發抖,卻還是飄到神棍身邊,緊緊扯著他的袖子,咬牙道:“道長,你徒弟……你徒弟他是可憐,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回去再算賬?啊——好痛!我……”


    神棍拉住他,瞪向老劉:“劉叔,你未免太狠了!”


    “其實……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禾棠,所以……所以……”禾棠疼得跪在地上,咬著牙,雙目漆黑地瞪著老劉,陰森森道,“從那時候起,你就不下局,逼我死……對不對?”


    此言一出,在座皆愣住。


    楊錦書從神棍手中將他扶起來,茫然道:“禾棠,你在說什麽?”


    “我……痛!”禾棠痛呼三聲,仰著脖子慘叫,“臥槽能不能讓我好好說句話!”


    老劉揚了揚眉,收回手中動作,微笑道:“我倒是想聽聽禾棠的高見。”


    禾棠再次從痛苦中解脫,忍不住像活人一樣來了個大喘氣,然而他沒有呼吸,做出這副模樣更加怪異,他按著楊錦書的肩膀站起來,確認自己確實恢複正常了,才說:“我說,劉叔根本不是等我娘死了沒辦法才找到我頭上的。”


    他連連冷笑,漆黑的眼瞳在他如玉的白嫩小臉上愈發恐怖,說出的話卻更為驚人:“如果我猜得沒錯,劉叔得到了魔氣,胃口大開,不得不吞噬厲鬼以壓製體內魔氣帶來的反噬效果。可在亂葬崗吞噬厲鬼的話容易暴露自己,於是他開始以為陰差辦事為名離開驥山縣,到其他地方吞噬厲鬼。”


    “鬼很難輕易離開自己的安葬地,他怎麽能離開驥山縣?”楊錦書反駁道,“就連我們,若是沒有修羅傘協助,也不能離開驥山縣。”


    “錦書你怎麽忘了,夫瀾說過的,他四十多年前遇見劉叔時,劉叔已經死了!還到處流竄,說明劉叔當時的修為,早就能夠離開自己的安葬地!既然他的壽衣是白不老鋪子裏的,那他真正的墓地恐怕不在驥山縣,而在青蓮觀附近!”


    老劉點點頭,道:“有趣的想法。”


    禾棠留意著他的反應,繼續道:“驥山縣雖然是個小縣城,可有死人溝在,有幾隻厲鬼很正常,所以當初真正的禾棠出事時,誰也沒在意,更沒有人發現我已經李代桃僵。在我死之前,唯一知道我不是禾棠本人的,恐怕就是那個厲鬼了。我想,你就是從他那裏得知我是外來者的吧?”


    他這麽一說,楊錦書終於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朱家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你的到來?”


    “我是這麽猜的。”禾棠有些猶豫,因為若真的這麽算,恐怕他也和神棍一樣,雖然沒做惡,卻連累了許多人葬送性命,他擔不起這麽重的壓力……


    楊錦書已經明白了禾棠的想法,替他說了下去:“你是說……因為知道了你的存在,劉叔想辦法讓你娘逼死了你,你心中有怨,必定不肯隨陰差入地府,隻要你留在凡間,便會吸收怨氣,屆時再以朱家滿門戾氣喂養之,便可成為他想要的煉魂容器……”


    禾棠苦笑著表示:“我已經是了。”


    他這個想法中,老劉計劃的第一步,便是讓六夫人變本加厲折磨禾棠,直到將禾棠逼得懸梁自盡,飲恨而終。


    按照驥山縣風俗,禾棠這種未婚娶便自殺的少年是入不了祖墳的,何況禾棠不是朱家人,自六夫人生了朱家的小兒子後,朱家早已看輕他,絕不會為他好好舉辦葬禮,六夫人將計就計,將禾棠男扮女裝賣給了正在為死去兒子尋找冥婚對象的楊家,免去了自行安葬禾棠的麻煩。


    計劃的第二步,便是在禾棠有能力回朱家複仇之前,開始在朱家培養厲鬼。朱家性情最惡的不是六夫人,是大夫人,可大夫人心機深沉不易被掌控,於是老劉選擇了六夫人,讓六夫人在一旁煽風點火,引狼入室,將整個朱家變成一座人間煉獄,住在裏麵的全是冤死的厲鬼。


    計劃的第三步,便是讓禾棠回朱家報仇,不論禾棠向六夫人報仇成功,或是六夫人反將禾棠吞噬,結果都一樣,都會成為他的盤中餐。


    最陰險的是,這計劃極其陰毒險惡,利用了人心,而始作俑者卻完全置身事外,隻需在暗處掌控他的傀儡,便可以將其他人耍得團團轉。


    老劉緩緩道:“我沒想到,第一個猜出來的人竟然是禾棠。”


    禾棠咧了咧嘴:“因為我平時看起來比較蠢?”


    “你性情急躁,容易衝動,可以輕易被看穿。”


    禾棠哼道:“你是想說我容易被掌控吧?”


    “不,你不容易。”老劉搖搖頭,看向他身後,“但錦書容易。”


    楊錦書靜靜地看著他。


    “錦書怎麽了?”


    “我與錦書認識九年,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老劉歎了口氣,道,“錦書心善,卻也心冷,你初為小鬼,離不開葬身之地,需要一個人幫你。”


    “你等等……你這話什麽意思?”禾棠顫抖著指著他,“你不要告訴我,連我被配給錦書成婚的餿主意也是你給臭婆娘出的!”


    老劉點點頭:“我為她指條明路,有何不可?”


    禾棠氣急敗壞:“臥槽,你利用我就算了,錦書他人這麽好,你怎麽忍心?!”


    “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會寵你縱你,由得你胡來,由得你越陷越深。”


    楊錦書聽他們你來我往,聽出話中七八分真意,啞然失笑:“原來……心軟也是罪。”


    “錦書你別聽他亂說!”禾棠握著楊錦書的手,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道,“人好心善不是罪,你不要被他誤導!分明是他們心懷不軌,利用人的弱點!”


    楊錦書卻說:“如果我當初不等爹娘為我娶親,直接入地府轉世投胎,是不是不會有這些事?”


    “哎喲你是不是傻?”禾棠氣得想打人,“這種時候你應該問的是他們這些混蛋到底反人類到什麽地步才能做出這種泯滅人性的事!”


    “我真驚訝。”一旁圍觀了許久的夫瀾忽然道,“我一直以為禾棠就是個……莽撞的小鬼,沒想到你……居然很清醒。”


    “請說我三觀正,謝謝。”禾棠冷淡地瞥他一眼,繼續抓著楊錦書的手勸道,“錦書,我知道你讀書讀多了有點死腦筋,但是你千萬別學神棍鑽牛角尖出不來啊!人不是你殺的,惡不是你做的,這其中指不定有多少貓膩,你得問心無愧!”


    躺著也中槍的神棍:“……”


    雖然他的確有點鑽牛角尖,但是……


    “我問心有愧。”他說。


    “那是因為你確實挺渣。”禾棠看著神棍,又扭回頭去看著楊錦書,認真道,“可是錦書不一樣,錦書一點都不壞,他是個大好人,他沒有做壞事。”


    “是這樣麽?”楊錦書垂下頭,有些不確定。


    “是這樣。”禾棠斬釘截鐵,他知道楊錦書的弱點,這個人太溫柔太善良,反而在某些時候容易自我懷疑,所以他不斷地確定著,“錦書,這一切與你無關,與我無關,我們都是受害者,你千萬不能傻到替別人背鍋!”


    楊錦書看著他一臉認真地安撫自己,忍不住伸手將他抱在懷裏,閉上眼輕聲道:“好。”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隻有禾棠才是能夠治愈他的那個人。


    他活著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很簡單,死了之後,周圍的鬼卻很複雜。隻有禾棠不一樣,他活潑開朗,卻又任性莽撞,他性情跳脫,卻也悲天憫人。


    他愛過最好的人就該是禾棠這樣的。


    禾棠緩緩拍著他的後背,努力將自己的擔憂與信任傳達給他。


    神棍看著他們倆,驀然想起閔悅君來。


    在他們的故事裏,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像禾棠這樣,勇敢地麵對一切。在閔悅君最絕望的日子裏,自己甚至吝嗇於給他一個擁抱。他當時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追殺自己的呢?應該是恨吧……


    “師傅。”


    他仿佛聽到閔悅君的聲音。


    “師傅。”這聲音再次響起,就在他身後不遠處。


    神棍猛地回頭,便見閔悅君提著拂雪劍,靜靜立於遠處,直直地看著他。然而閔悅君身上紅霧繚繞,戾氣濃重,絕非常人所有!


    “悅君,你……你怎麽會在這裏?!”神棍欲上前,卻在看到他臉上表情後止步,疑惑道,“悅君?”


    夫瀾大驚:“他是凡人,怎麽敢下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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