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骨窟的綠蔭仍在,南方草木蔥蘢,即使到了冬日依然綠得沁人心脾。樹上覆著一層薄雪,將這裏完全籠罩。


    成年後的閔悅君正站在地上,舉著鐵鍬,不停地挖坑,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齊齊,每個坑隻有一尺見方,不深,原本平整的地麵已是滿地狼藉。閔悅君穿著道袍,袍腳、靴子全是泥土,他近乎麻木地挖著坑,麵色蒼白,眼神悲慟而狂亂。


    直到挖好最後一個坑,他提著鐵鍬回到林子外,低頭看著一具具同門屍骨。


    他接到門中傳信,日夜兼程趕回來,卻還是晚了一步。青蓮觀上下近百人,齊齊殞命。他為同門換了幹淨的衣服,運法抬到這裏,為他們下葬。


    往日宅心仁厚待他如親如子的師伯們躺在第一排,那些愛笑愛鬧教他道法纏著他在山裏偷偷做法的師兄弟們也陡然安靜下來,並排躺在後麵。


    閔悅君顫抖著抬起手,在所有人的屍骨上布下法陣,以天地為爐,焚燒同門的屍體。橙紅色的火焰靜靜燃燒著,青蓮觀那些白色、藍色、墨色的道袍在火焰中翻卷,沒有人喊痛,他們已經徹底失去了喊痛的可能。


    閔悅君雙膝跪下,伏低身子,將額頭貼在土地上,咬著牙沉悶地嗚咽。


    林子極靜,他的嗚咽聲便顯得尤為清晰,薄雪被風吹下,落在他身上,他握緊了拳頭,直到把嘴唇咬破了血,也沒能痛快地哭出來。


    火燒了兩天兩夜,閔悅君跪在地上守了兩天兩夜,直到屍體全部變成一粒粒金丹,他才揮袖將火焰熄滅,撐著地站起來——然而跪了太久,他剛起身便重新跪了下去,身體虛弱,形容憔悴,簡直不堪一擊。他跪著上前去撿金丹,可當他將第一枚金丹撿起來時,卻驚訝地瞪大了眼。


    這金丹裏沒有元神——同門的魂魄不在這裏。


    他不敢相信,將所有的金丹都拿起來看,然而無一例外,所有的金丹都沒有元神。


    他茫然地抬頭看向四周,不知道哪裏出了錯——那麽多橫死的冤魂呢?


    青蓮觀依然一片死寂,他將金丹一一投入土坑中,填土、立碑、掛白條、刻下姓名。


    不過一天,這片蔥蘢樹林下便多出了近百個墓碑。


    縱使已然累到極致,閔悅君依然沒有昏迷,他在山中四處尋找,找他的師伯們,找他的師兄弟們,找他們的冤魂。


    青蓮觀滿門橫死,若冤魂作亂,將是一場驚世浩劫。


    他踏遍了整座山,什麽都沒有找到——再次回到青蓮觀,卻聽到淒厲的哀鳴。


    他循著聲音來到萬骨窟,卻見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多出了近百隻冤魂,困在林子裏憤怒、痛苦地淒嚎。他看著那些熟悉的影子,忍不住上前喊著:“師兄……師伯……”


    然而那些鬼早已失去了神智,保持著他們死時淒慘的模樣,雙目赤紅地朝他撲過來!


    “小心!”神棍大喊!


    他不知自己何時走進了閔悅君的夢裏,他看著夢裏的過去,幾乎要崩潰。他沒有親眼見過枉死的同門,沒有見過閔悅君一個人為他們收屍的情景,此刻見了,隻覺當初被閔悅君殺了喂狗根本不足以彌補自己的過錯!這是……他的同門啊……


    閔悅君沒有躲,他眼睜睜看著冤魂朝他纏上來,閉上眼道:“弟子不肖,來遲一步,該死。”


    他沒有一絲不情願,臉上是慨然赴死的平靜。


    然而不知怎麽,冤魂在纏著他片刻之後卻齊齊褪去,嘈雜的淒嚎聲中,傳來同門幽幽的聲音:


    “悅君,為我們報仇!”


    “報仇!”


    “別怪你師傅,他什麽都不知道……”


    “閔師兄,來陪我抓野兔呀!”


    “師弟,你雲遊回來了?”


    “這是哪裏?好冷……好疼……”


    “是誰殺了我?我要殺了他!”


    “賊人該死!”


    “悅君,青蓮觀隻剩下你們師徒倆了,保重……”


    “師侄,上清芙蓉冠在寶閣裏……”


    “悅君,修道者,當兼濟天下,不可誤入歧途。”


    “……”閔悅君睜開眼,看著四周不停打轉的冤魂,喃喃道,“對,我還不能死,我還要替你們報仇。”


    他轉身要走,卻忽然察覺不對勁——為什麽所有的冤魂都聚在此處?


    他重新踏入林中,沿著墓碑一步步走,冤魂們的戾氣越來越重,甚至開始襲擊他!閔悅君不忍傷害同門,硬生生忍下了,隻留一道護體法陣避免被奪魄。不一會兒他便渾身是傷,目光卻四處留意著林中的蹊蹺之處。


    很快,他在林子深處,找到了一塊石頭。


    神棍很快就認出,這塊石頭是地牢中那塊懸在半空的沃燋石!他臉色一白,此刻他已經明白沃燋石到底有何作用,喊著讓閔悅君不要靠近,可夢裏的閔悅君根本聽不到,他來到沃燋石前,盯著瞧了許久。


    冤魂淒嚎聲愈發刺耳,閔悅君抬頭,便看到方才還保有一絲神智的冤魂齊齊變為厲鬼,不受控製地開始吸噬周圍的靈力,就連他也受到影響,體內靈力亂竄,心中怨氣叢生,恨不得劈開這片樹林立刻下山報仇!


    他定了定神,拔劍朝天一指,三道清光閃過,周遭的厲鬼被震開大半,刹那間,紅霧飄起,將整個萬骨窟籠罩在一片戾氣之下,遮住了閔悅君的視線。他仿佛感覺到什麽,對著不遠處厲聲喊道:“何方鬼怪?!”


    神棍定睛一看,那不是老劉的魂魄麽?他當年竟然在青蓮觀?!


    閔悅君看不清影子,隻能感覺到附近有陌生鬼魂的氣息,一想到那塊詭異的石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你是誰?那塊石頭是你帶來的麽?”


    老劉並不回答,而是輕輕抬手,將沃燋石移到萬骨窟正中。


    紅霧依然彌漫其中,那些厲鬼卻逐漸受到沃燋石的吸引,忍不住湊了上去,很快,沃燋石便被厲鬼層層疊疊圍住,發出耀眼的紅光。閔悅君一掌揮出,想催開厲鬼,卻發現毫無作用,就在這時,他聽到中央發出一聲小孩的痛哭,那哭聲極其恐懼顫抖,哭聲越來越響亮,上氣不接下氣,分明是活人!閔悅君不再猶豫,拔出劍來,朝著沃燋石狠狠刺去!


    厲鬼嘶叫著反過來咬他,閔悅君在紅霧中憑感覺一路衝進去,喊道:“誰在哭?”


    哭聲停了片刻,一個少年的聲音立刻響起來:“我!是我!救命啊!救……救命!”


    聲音急切又害怕,正是沃燋石下。


    閔悅君伸出手去抓,抓到一條細瘦的胳膊,奮力拉出來,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歲少年哭紅了眼睛緊緊巴在他身上叫著:“救命嗚嗚嗚……”


    “你是什麽人?”閔悅君問畢,拿劍擋開衝上來的厲鬼,就地布下一道法陣,將自己與那孩子護在其中。


    老劉催動沃燋石,厲鬼們忽然開始躁動,張牙舞爪地想要破陣而入,赤紅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孩子,而他們的魂魄卻開始分散,逐漸侵入少年的身體。


    少年蜷縮在閔悅君懷裏嗚嗚地哭,五官扭曲地喊痛:“走開!不要進我身體裏!嗚嗚嗚……好難受……啊!”


    閔悅君看了半晌,才看出這到底怎麽回事!


    “煉魂!”他大驚,瞪向老劉所在的方向,怒道,“你到底是何方惡鬼,竟然用這種陰毒的法子煉魂?他還隻是個孩子!”


    老劉神色未動,施法將所有厲鬼聚於一處。


    眼看護體法陣即將被破,閔悅君摸上少年脈骨,掐指一算,頓時臉色大變——這少年體質陰寒,五行失衡,極易被鬼魂附身,非常適合作為煉魂容器!那惡鬼特意將這孩子帶到青蓮觀,借沃燋石誘發冤鬼聚怨,急變為厲鬼,戾氣衝天之下,將近百鬼魂的戾氣裝入這少年體內,少年體弱,絕對受不了如此大的戾氣,一定會爆體而亡,橫死之後,魂魄吸收了強大的戾氣,已近成煞,那惡鬼隻要將成煞的少年魂魄吞噬下去,便會功力大漲,刹那成魔!


    青蓮觀這些冤鬼生前皆是修道之人,身懷法術,即使死了,功力也比一般厲鬼強橫,煉化這些冤鬼後形成的金丹,絕對足以煉出魔來!


    閔悅君當機立斷,以半數靈力設下一道生死鎖,將少年放在其中,而他則站起身來,使出渾身解數將沃燋石吸入手中!


    老劉一驚,動手搶奪,卻發現閔悅君拿劍割開手掌,以血喂石!


    沃燋石乃冥界十殿外的玄石,極具靈性,貪食人血,頓時附在他手上源源不斷地吸食著。閔悅君發現自己掙脫不開,便收起長劍,伸出另一隻手揮向半空,手掌間蘊起靈陣,竟將厲鬼的魂魄收入自己體內!


    圍觀這一切的神棍徹底傻了眼:這、這根本是……拿自己當煉魂容器啊!


    也許是有了沃燋石的認主,閔悅君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被他強力吞噬的厲鬼魂魄齊齊竄入他體內,和他自己的三魂七魄打起架來。


    老劉大怒,索性轉移目標,將閔悅君作為煉魂容器!這青年道行高深,靈力旺盛,生平坎坷,正是煉魂的好容器!他催動厲鬼齊齊衝向閔悅君,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


    閔悅君陡然被幾十隻厲鬼反噬,身體、精神、魂魄齊齊受損,可他生生忍下了,蘊起體內靈力,一邊布陣一邊念訣,竟想將這些厲鬼鎖在沃燋石中!


    神棍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他下山多年,並不知閔悅君的道行已經精進到如此地步。師傅師兄們總說閔悅君跟著他這個師傅太吃虧,如今看來,當初將閔悅君交給師兄們教導,真是明智之舉,若真的由他教導,閔悅君的天賦豈不是要被埋沒?


    老劉顯然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厲害到如此地步,忍不住甩來厲鬼,攻上前去!


    閔悅君感覺到陌生戾氣的靠近,隻是身不由己,他已經無暇顧及了。


    他閉上眼,準備生生忍下這致命一擊!


    “閔悅君!”神棍失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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