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寬敞的房間內,鄧尼茨正仔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眼前的書房確如其名,兩個長逾4米的排架上擺滿了刊文典籍,以他將近1米9的身高,也需要借助滑動爬梯才能夠到最頂端的物品。而與那些粗鄙庸俗的國社黨高層刻意偽裝自己學識高深所不同,這些書都有被主人明顯翻動過的痕跡,特別是關於飛機性能研究前沿的文獻,其邊角處都出現了嚴重的毛刺,封皮也有長期摩擦而導致的褪色痕跡。


    “海軍最近一直有閑話,說布羅姆將軍您完全是靠運氣才獲得了挪威海戰的功績,現在看來,這完全是不負責任的誹謗。”鄧尼茨臉上露出幾分由衷的敬佩,開口說道。麵前青年比他小17歲,放在西裏西亞的村莊足夠當他的兒子輩,然而現在二人卻處於同一銜位,這不得不讓鄧尼茨感慨莫名。無論對方的家室背景和人際關係為他加了多少分,單從這份個人努力來看,就足以堪稱是全軍楷模。


    方彥聞言笑了笑。自己這近兩年來躥升太快,從德奧合並時期的少校直接升到了少將,雖然這表麵看上去酷炫至極,但連擢4級卻給予了方彥巨大壓力,讓他不得不把120%的心力都投入到對自身能力的提升上去。對於這份經曆,方彥心中甘苦自明,他沒有就此發表議論,而是靜靜等待鄧尼茨的之後的言語。


    “然而,您本應該站在聚光燈下接受最高的褒獎和榮譽,現在卻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雷德爾元帥讓您主管造船與維修局,表麵上看是讓您榮獲晉升,實際上卻是割斷了您與一線艦隊的聯係,讓您再無法通過戰功繼續向高層邁進。他之所以會破格授予您少將軍銜,就是為了能在今後六七年內將您牢牢鎖定在當前的職務上,這樣您既會被他直接管控,時間一久也將失去在基層官兵心中的地位和影響力。”鄧尼茨的言語驟轉犀利,目光灼灼地說道。


    方彥深深看了麵前比自己還要高的中年男子一眼,心中思緒飛旋。他可以確定鄧尼茨不是雷德爾派來試探自己的,因為鄧尼茨不僅是海軍中狂熱信仰國社主義的鐵杆分子,更在優先發展潛艇還是水麵戰艦上與雷德爾存在巨大分歧,若非鄧尼茨實在是潛艇部隊不可替代的頭狼,其早就被乾綱獨斷的雷德爾攆到閑職上去吃幹飯了。


    現在鄧尼茨說出這番話,便足可證明他已經改投了國社黨的門庭,而站在他身後的人,不是戈培爾、赫斯,就是希特勒。


    “元帥是海軍總司令。無論他給予我什麽職務,我都必須要遵守這一命令。”方彥緩緩出言,神情滿是苦澀和無奈,“剛才您說的這些我能理解。可我怎麽都不明白,元帥要提防和針對我的原因。難道我還可能威脅到他的總司令地位?”


    鄧尼茨嘿然道:“看來您也感覺到了。您現在這個造修局主管看似光鮮尊貴,實際卻是籠中的金絲雀;周圍同僚全是元帥的親信,而且前程被阻斷再沒有升遷機會。至於元帥為什麽要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你所具有的國社黨背景。”


    鄧尼茨微微笑著,嘴角邊已然露出了幾分不屑與鄙夷:“我們的這位總司令自恃全才,早在還是中將的時候就把自己當成了海軍所有人的嚴父,無論職業能力、個人生活、還是政治立場,他都要親自一管到底。而對於那些不符合他心意的人,哪怕才能再出眾,他都絕不會重用。現在就輪到布羅姆將軍您了。”


    “由於您和國社黨高層人盡皆知的關係,元帥唯恐您在掌權之後幫助國社黨打破他在海軍內部的絕對統治地位,因此便做了這些安排。在我看來,這實在是極度自私兼愚蠢的表現。”


    鄧尼茨語音鏗鏘,眼眸中盡是憤恨與張揚之色:“且不說布羅姆將軍您還根本沒開始做這些事情,就算您真的在海軍中宣揚國社主義,那也是再正義不過的事情。他雷德爾整天把責任榮譽、軍人傳統奉為圭臬,可這十幾年又做出了什麽重大功績?如果不是德意誌最偉大的兒子橫空出世,改天換日,還有您對舊有海戰體係的先知顛覆,他雷德爾現在能有提爾皮茨閣下一半的聲名麽?”


    方彥心神顫動,刹那間竟險些被鄧尼茨說動了。誠然,德國海軍身上的枷鎖是靠希特勒才得以打破,今天對英海戰的勝利更是方彥多年苦心孤詣打造航母艦隊的成果。但如若沒有雷德爾統領全局,在人員訓練、裝備生產、組織管理、計劃製定等諸多領域付出的巨大心血,德國海軍是絕無可能在短短數年內,就從一支最大隻有1.3萬噸級袖珍戰巡和輕型空殼航母,人員編製不過1.5萬的隊伍,發展成今天這般艨艟連綿、海鷲翔天,在役官兵超過20萬人的鼎盛局麵。


    也正是由於雷德爾卓越的統籌能力對海軍而言實在太過重要,希特勒才一直容忍前者在政治上的油鹽不進,以及海軍自成一體的局麵。如果雷德爾真的是徒有虛名,希特勒這個獨裁者怎麽可能在整整7年內都對他禮敬有加?隻要看看1938年陸軍被搞掉的國防部長勃洛姆堡、總司令弗裏奇、總參謀長貝克,便能明白希特勒隻要有所選擇,就絕對會把所有妨礙到他的人統統趕出權力中樞!


    “可是我現在完全沒有能力改變當前的局麵。”方彥低聲說道。鄧尼茨目光直視方彥雙眼,道:“但元首可以實現您心中想要的一切。隻要您今後堅定執行元首的命令,那麽3年之內,元首就能讓您升到中將,10年以後,您就是海軍新的總司令。”說到最後,鄧尼茨幾乎是一字字的向方彥強調道。


    方彥盯著眼前的男子,心中第一次翻起了澎湃巨浪。他實在想不出鄧尼茨憑什麽能給出自己這個承諾:目前海軍的實權盡操雷德爾之手,任何高級軍官的任免都需要經過他的點頭,除非雷德爾下台,換上一個唯希特勒之命是從的司令,否則後者絕對無法繞過海軍總司令部,直接遙控海軍內部的人事變動。可雷德爾豈是輕易能換的?如果真有合適人選,希特勒早就羅織罪名把雷德爾搞下台了!


    忽然間,方彥腦海中電光霍閃,想到了某種驚悚的可能。他深深呼吸,目光變得有些慌亂,半晌都沒能把呼吸重新理順回來。在鄧尼茨期待的眼神中,方彥緩緩推出一隻手,沉聲道:“您的意圖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然而很抱歉,我不能用這種手段把雷德爾元帥趕下台,至少現在絕對不行!關於這一點,我會親自去向元首說明。您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請先離開吧。”


    鄧尼茨神色呆怔,愣然道:“我可什麽都還沒說呢,您知道元首希望您做的是什麽事情麽?”方彥此時已恢複了平靜,不緊不慢地說道:“東方有一句諺語,叫狡猾的兔子被獵取後,獵犬也因為失去作用而被主人宰殺煮熟了。當年勃洛姆堡元帥是怎樣被扳倒的,我還不知道麽?我必須要稱讚,元首在政治上的手段和魄力都令人驚歎,然而在戰略上,德意誌眼前的兔子卻還遠遠沒有抓完。”


    看著鄧尼茨帶著一臉見鬼了的驚駭神情離開書房,並消失在了莊園鐵門外,方彥緩緩站起身,徑直走向臥室旁邊的浴房。不一會兒,溫熱的水流就包裹住了方彥身體,他愜意地伸直了自己全身關節,靠在浴缸邊緣靜靜陳思起來。


    1938年初,時任德國國防部長的陸軍元帥勃洛姆堡按捺不住自己煥發的第二青春,與小他30歲的秘書結了婚。然而兩人蜜月還沒度完,蓋世太保就調查發現,元帥的新婚少妻曾經在德國妓女的登記冊上留有大名。


    作為傳統普魯士貴族兼政府的絕對核心要員,勃洛姆堡與妓女結婚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軍官團和民眾所接受的。希特勒聞訊更是勃然大怒,認為自己被欺騙,竟然給一個碧池送上了結婚祝福,這簡直就是把他的元首尊嚴踩進了肮髒的汙泥裏麵。很快的,勃洛姆堡就在眾人的討伐聲中被免職,希特勒順勢廢除了國防部長這一職務,讓已經是總統+總理的自己再兼任武裝力量最高統帥。


    一直以來,勃洛姆堡的去職都被人們說是咎由自取,然而方彥卻知道,此事絕對不是表麵上看去那麽簡單。希特勒對軍權覬覦已久,勃洛姆堡也從他初掌權時的助力逐漸變成了實現其獨裁野心的絆腳石,在這種情況下,希特勒將勃洛姆堡除掉的動機絕對成立。方彥猜想,希特勒必定是早就知道勃洛姆堡新妻子的底細,但卻故意隱忍;直到最後瓜熟蒂落,才命令蓋世太保驟起發難,一舉奪權。


    現在,希特勒又把類似的主意打到了雷德爾頭上,意圖借助方彥來給雷德爾下套,以備待機收網。雖然具體手段方彥尚不知悉,但這無疑已經不重要了。方彥夾在二人中間,隻覺得自己思維都快跟不上形勢的變化。他心生疲憊,不知不覺間竟昏睡在了浴缸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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