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往前,身後也無侍從跟隨。[]


    而這個校場,極大極大,一旁還有一個屋子錯落的院子,隻是這院子,並無花草映襯,處處皆是光禿石板,略顯荒蕪,但也各處都透著幾許硬氣森然之感。


    鳳瑤足下平緩,目光漫不經心的朝四周打量。


    待在院中繞過幾條道後,顏墨白便領著她站定在了一方屋門前。


    鳳瑤微怔,抬眸一望,隻見前方的屋門,雕花縷縷,樸實無華,並無異樣。她神色微動,目光朝木門掃了兩眼,隨即便朝顏墨白望去,不料他正靜靜的朝她望著,眼見她突然側眸望他,則恰到好處的迎上她的目光,稍稍勾唇,微微而笑。


    鳳瑤眉頭微皺,淡然將目光挪開償。


    他這才回頭過去,那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指尖微微一動,緩緩將屋門推開。


    隨著屋門吱呀幾聲,前方那道樸舊的屋門,緩緩而開。


    瞬時,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苦澀厚重,著實難聞。


    鳳瑤神色微動,目光下意識朝屋內一落,則見屋內,擺設幹練簡單,僅有一床一桌,牆角還有一隻香爐,如是而已,並無其它。


    隻是,那屋內的桌上,則擺滿了瓶瓶罐罐,數目繁多,而那床榻上,則正側躺一人。


    那人,身上蓋著被褥,腦袋被頭發遮蓋,瑤瑤之間,看不清容貌。


    “那人,是誰?”鳳瑤冷冽的目光靜靜在那榻上人的身上流轉幾許,隨即,唇瓣一啟,低沉而問。


    這話一落,她親眼見得那榻上的人渾身顫了顫,隨即兩手也開始努力的想要抬起,卻待剛剛抬高半許,便如脫力般驟然跌在榻上。


    她神色越發一深,麵色也無端的緊了半許。


    “長公主過去看看,便知是誰了。”正這時,顏墨白那溫潤幽遠的嗓緩緩而起,尾音一落,也不待鳳瑤反應,便率先踏步入門,緩步朝那屋內的床榻徑直行去。


    鳳瑤心生起伏,甚至起伏劇烈,不知何故。


    隻覺,心底似有什麽東西懸吊起來一般,搖搖晃晃,仿佛稍有不慎,便要落入深淵,粉身碎骨。這種感覺,著實來得莫名,又似覺心有不祥,而至於究竟哪裏不祥,她思來想去,竟也全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待沉默,不遠處的顏墨白突然停步,扭頭溫潤的朝她望來,“長公主不打算進來看看?”


    鳳瑤瞳孔一縮,下意識回神過來,待抬眸朝他掃了一眼,隨即便強行按捺心神,緩緩踏步。


    她足下行得極慢,麵色也極為淡然無波,卻是待剛剛要踏近那床榻時,目光朝那榻上之人細細觀望,則見那榻上之人依舊在極力的掙紮著,便是掙紮不過是徒勞之事,甚至也無法真正翻身,奈何他仍舊是在努力,那雙無力的手極力的顫抖著,掙紮著,卻是不久後,他那身上的薄被,竟突然染紅一片,有鮮紅刺目的血色,逐漸的在被褥上蔓延開來。


    瞬時,她瞳孔一縮,足下一頓。


    顏墨白立在幾步之遙靜靜凝她,歎息一聲,“長公主過來看看吧。這麽些日子了,他該是極想見你,而長公主你,也該是極想見他。”


    這話入耳,幽遠沉然,字字擊打在心,竟是莫名的再度掀起了萬丈波瀾。


    這人這話何意?什麽是這榻上之人極想見她,又什麽是她也極想見得這人!難不成,她與這人,極為相熟?


    一股股疑慮驚愕之感,也驟然漫遍全身,瞬時之際,她眉頭越發一皺,渾身越發一緊,心底深處,竟也抑製不住的猜到了什麽。


    她瞳孔也開始欺負不定,神色微搖,而那榻上之人,則依舊在顫抖著手掙紮,似是全然不願放棄。


    周遭氣氛,再度沉寂下來,無聲無息之中,壓抑厚重,那一股股濃烈的藥味,似是越發的苦澀難聞,入得鼻子並吸入胃裏,竟莫名如翻江倒海一般,令人作嘔。


    她目光起起伏伏的朝那榻上之人落著,一言不發。


    顏墨白靜靜凝她,耐性極好,再不曾多發一眼。(.棉、花‘糖’小‘說’)


    待得半晌後,鳳瑤才緩緩回神過來,強行按捺心神,隨即繼續拖著略微沉重的步子往前,待終於站定在榻旁,顏墨白歎息一聲,隨即稍稍彎身而下,那雙骨節分明的指尖,逐漸朝那榻上之人探去,隨即,扶穩了那人側著的肩膀,稍稍用力,而後極是緩慢的扶著那人轉過身來。


    鳳瑤目光順勢一落,眼神觸及那人麵容,心口之中,驟然震撼起伏,連帶麵色都全然白了一層。


    渾身一緊,足下竟是莫名有些站不穩,踉蹌幾步,搖搖欲墜。


    顏墨白急忙上前一步扶她,瞬時穩住她的身形,平緩幽遠的道:“前幾日長公主失蹤,微臣一直在差人尋找。雖不曾尋得長公主蹤跡,卻尋得了他的蹤跡。他渾身重傷,不易多加挪動,遂將其安排在這校場,差禦醫調養。隻不過,他傷勢的確嚴重,禦醫束手無策,便是微臣親自為他把脈診治,也無力回天。他如今能撐到現在,許是心有記掛,一直在等長公主,而今長公主既是來了,便與他好生說說話,許是今日一見,便是他最後一程。”


    鳳瑤渾身發著顫,全然抑製不得,她顫抖的目光一直凝在那榻上之人麵上,起起伏伏,震撼莫名,卻待將顏墨白這話聽完,滿麵的震撼之色,則全數刹那的變為了悲涼與驚痛,甚至這一股子的驚痛,全然蔓延到了心肺裏,骨子裏,疼得難以複加。


    王能。


    這榻上之人,便是半邊臉都被燒毀,但另外那張刀疤縷縷的臉,她則是認得的。


    她認得他的劍眉,也認得他那雙剛毅而又哀涼的瞳孔,她甚至永遠都不曾料到,更也不曾想到過,有朝一日,她信賴甚至依仗著的王能,竟會有這等悲涼的神情,竟會有這等慘烈的麵容。


    在她眼裏,王能曆來都是剛毅的,忠骨的,對她之令曆來便是雷厲風行的,但她卻從不曾料到,此時此際,王能,竟會以這等淒涼猙獰之姿出現在她麵前。


    他那半張燒毀的臉,仍是漆黑一片,血肉模糊,森可見得白骨,他另外半張臉,傷痕累累,血刀密布,猙獰可怖。


    而這一切的一切,也僅是臉上展露出的傷口,她甚至也全然不敢想象,那已然溢血的被褥下,他那身子,又該是何等血肉模糊,猙獰重重。


    王能!


    那無情的命運,豈能!豈能如此待他!


    思緒狂烈起伏,情緒狂湧得幾近崩塌,鳳瑤渾身僵硬,慘白著臉立在原地不動。


    顏墨白拍了拍她的肩膀,歎息一聲,不再多言,僅是緩緩的轉身,出了屋子。


    一時,屋內的氣氛再度沉寂下來,壓抑得令人頭皮發麻。


    而那榻上的王能,努力的張了張嘴,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流下,猙獰狼狽,但卻是仍舊不曾言道出話來。


    鳳瑤眼睛酸澀,強行忍耐,待得回神,她努力屏住情緒,微微而笑,寬慰道:“攝政王曆來愛諷人,你莫要聽他之言。”


    說著,拖著僵硬的步子再度上前兩步,“你且莫要著急,有什麽話,日後待你康複了自可與本宮說。而今,本宮先為你把把脈。”


    這話一落,不待王能反應,開始伸手朝他那隻露在被褥外的手探去,待得指尖搭在他的脈搏,仔細探查,才覺,他的脈搏無力,似如燈枯耗竭一般,全然的不正常。


    她心底越發一沉,指尖久久的搭在他手腕,沉默,甚至失神。


    許久,待得王能動了動手腕時,她才回神過來,隨即微微垂眸望他,平緩而道:“你脈搏雖弱,但並非病入膏肓之症。這些日子,你便好生呆在這裏任禦醫用藥便是,無需擔憂緊張。許是不出一月,你這身子,便可康複了。”


    她平緩的說著,隻是嗓音抑製不住的有些緊然與顫抖。


    待得這話一落,王能瞳色越發悲涼,唇瓣動了動,欲言又止,卻是發不出聲來。


    二人相對無言,全然沉默。


    鳳瑤滿心的起伏升騰,心思緊烈,甚至也有諸多之言想與這王能言道,想寬慰於他,奈何渾身僵硬,牙關而咬,竟是莫名的,半字都道不出來。


    王能並非愚人,自也是知曉他情況究竟如何。


    便是她此番刻意的寬慰於他,那些所有的言語,也都會變得蒼白與無力。


    她姑蘇鳳瑤終歸是笨拙之人,鬥不過天,也鬥不過命運。也許她早就該認命,也許就該當一次縮頭烏龜,全然不顧楚王的邀請而領著王能與精衛來得楚國,倘若她不來,倘若時光能逆轉,這所有所有的一切,興許,都不會發生了。


    思緒至此,情緒越發翻騰上湧,刹那,搭在王能手腕上的指尖驟然顫抖。


    她驀的回神,自行驚了一下,隨即急忙伸手將指尖挪開,甚至抑製不住的滿目緊烈的朝他望來,卻見,王能正靜靜的凝她,那雙哀涼厚重的瞳孔,竟還夾雜出了幾許複雜,甚至心疼。


    是的,心疼。


    察覺到這點,心底越發一痛。她全然不知,也未料,她曆來在他麵前剛強傲然,有朝一日,竟連他都會對她露出憐憫心疼之色。


    她終歸是弱者,是可憐人,便是她全然不願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本也如此。若是不然,又怎會連王能,都開始憐她,心疼她。


    一股股複雜悲涼之感,濃烈入骨。她終歸是有些撐不住了,急忙扭頭避開他的視線,也全然不讓他看到她的麵色,僅是強行忍住心神,緊著嗓子寬慰道:“你好生在這裏休息,我會讓攝政王與大周禦醫好生救你。你如今什麽都不必想,隻管養好身子便是,我既是將你活生生的從大旭京都帶出來了,我一定,也會安然無恙的將你帶回去。也望你,堅守這點,好生支撐下去,待得回到大旭了,我定會好生封賞你,甚至,謝你。”


    這話一落,全然不敢多呆,甚至發瘋般想要逃離這裏。


    隨即,鳳瑤不敢去看他的反應,更也不敢去觸及他那雙哀涼心疼的瞳孔,僅是倉促的轉身,開始慌然的一步一步朝不遠處的屋門行去。


    身後,全然無聲。


    整個屋子,也徒留鳳瑤的腳步聲此起彼伏。


    鳳瑤咬著牙,繃著情緒,待得足下剛剛靠近不遠處的屋門,則在如此沉寂壓抑的氣氛裏,陡然聞得一道極輕極啞的嗓音微微而起,“屬下護不了長公主了,也與長公主回不了大旭了。屬下如今之願,是望長公主安好,望長公主保重。再者,長公主,世上之人皆不可信,但長公主你,能信攝政王,信攝政王!”


    啞然的嗓音,全然從喉嚨,從牙縫中擠出,鳳瑤聽之入耳,隻覺心肺都開始皺緊開來。


    她渾身一僵,足下也下意識頓住。


    而身後不遠的王能,待得語氣一落,竟如扯壞了與心肺嗓子一般,驟然間咳嗽起來。


    他咳嗽得極為迅猛,甚至還夾雜著一種似是嘔出了東西之聲,陣狀極大。


    鳳瑤渾身發僵,不敢回頭去看,胸腔內的心跳隨著他的咳嗽聲越發頻繁劇烈。


    卻是不久,頃刻之際,身後的咳嗽聲乍然消停。


    瞬時,周遭陡然無聲無息,沉寂厚重,壓抑層層,似如一顆針尖落地,都能全然聽清一般。


    鳳瑤渾身開始發抖,目光開始震顫,整個人僵立在原地搖搖欲墜。


    半晌,她終歸是稍稍回了頭,緊烈的目光朝那不遠處的榻上一望,入目的,則是王能雙目圓睜,略微血紅,而他那嘴角,血流滿溢,猙獰可怖,整個人也全然一動不動,甚至連身子都不曾隨著呼吸起伏半許。


    竟是,竟是……死不瞑目。


    鳳瑤麵色慘白,似是受了驚,當即倉促的轉頭過來,急忙顫抖指尖焦急的開門。


    她想逃離這裏,莫名的想盡快離開這裏。腦袋裏的猙獰震撼之感層層厚重,使得整個人壓抑得難以複加。


    她想要釋放,甚至想要逃避,隻是待打開屋門踉蹌不穩朝門外撞去時,瞬時,一隻手扣住了她的胳膊,驀的朝她一拉。


    她倉促的劇烈掙紮,身子卻隨著那股力道拉入了一方懷抱。


    “長公主,你震驚些。”


    瞬時,一道悠長無奈的話自頭頂響起,這嗓音醇厚得當,如沐春風,語氣中的寬慰之氣分毫不掩。


    奈何即便如此,鳳瑤仍是平息不得,安靜不得,甚至也清醒不得。


    待在顏墨白懷裏掙紮許久,時辰消散,她終於,極為難得的平息了下來。


    她整個人如脫力一般斜靠在他懷裏,兩手無力的垂在身側,再不掙紮半許。心口的猛跳與震撼之感,層層變化,到了此際,所有的心緒與複雜,全數化為了難以言道的悲涼。


    她強忍著眼睛的酸澀,嘶啞著嗓子道:“你所言的禮物,便是這個?你竟是將王能的死,當作給本宮的禮物?”


    她嗓音極低極沉,嘶啞難耐,這話,也無疑是從喉嚨與牙關裏擠出,艱難至極。


    這話一出,頭頂便揚來一道歎息聲。


    則是片刻,他幽遠平緩的道:“微臣,隻知王能病入膏肓,無藥可醫,性命隨時可危,但卻未料,王能會在長公主麵前亡了。此番領長公主去看他,的確是想要給長公主驚喜,也想給王能一個寬慰。至少,微臣想讓長公主見得王能最後一麵,心無遺憾,也想王能,心無掛記的離開。”


    是嗎?


    鳳瑤冷笑,抑製不住的冷笑開來。


    “隻可惜,攝政王今日這番安排,本宮與王能雖是相見了,但也加速了王能死亡。甚至攝政王該是不知,王能此番離開,並非心無掛記,而是死不瞑目!而本宮如今見了他了,也非心無遺憾,而是遺憾厚重,厚重得猶如抽血剝肉。你可知曉,整個大旭之中,就他對本宮最是衷心,就他,隻有他!如今他亡了,沒有了,本宮再也不能對他隨叫隨到了!本宮對不起他,本宮活生生的將他帶出來,卻讓他猙獰痛苦的離開,本宮身為君,卻終歸未能,護好他。”


    “長公主未有對不起他。人,生來便有使命,更有職責。王能既是你禦林軍統領,便該護你周全。他死不瞑目,是因無法親自護你回得大旭,他心有掛記,是因掛記著你的安危。你不必自責什麽,也無需覺得虧欠,你乃大旭長公主,你之安危,自該由他們來守護。你如今,並非是該對一個侍衛逝世之事悲痛之時,而是該好生克製情緒,忘掉不愉,好生養傷。你還有你的幼弟,也還有你的大旭,便是身邊無人可用,你還有許儒亦扶持,如此,你並非孤獨一人,無人輔佐,便是你身邊缺了一個王能,你也還能培植出許多王能,甚至你若培植不出來,微臣,便幫你培植。”


    鳳瑤瞳孔一滯,麵色一僵,稍稍抬眸,怔怔望他。


    他垂眸掃她一眼,隨即便將目光從她麵上挪開,“你不是想回大旭嗎?如長公主這般心境與心態,許是難以戰勝微臣的五名精兵。也望長公主,大局為重,亡人雖是悲涼,但隻要自己性命還在,壯誌未酬,長公主你,便該堅強往前,不可頹喪懈怠。而微臣,也是一樣。”


    這話一落,不再觀鳳瑤反應,也不再言話,僅是默了片刻,隨即便稍稍握緊了鳳瑤的手腕,開始牽著她緩緩往前。


    鳳瑤有些恍惚,心底的悲涼之感,仍舊層層上湧。


    隻是如今,眼睛則再無酸澀之意,僅是惆悵的落在前方小道的盡頭,滿目幽遠。


    待朝前行了半許,她唇瓣一啟,低低而道:“本宮無心悲傷,隻是心有悲涼。自打本宮回宮之後,大旭之勢陡變,本宮家破人亡。從那時開始,本宮便信王能,親近王能了,而王能,也從不曾讓本宮失望過,一直陪伴,從不缺席。”


    “微臣知曉。王能於與公主,便如伏鬼與微臣。倘若伏鬼有朝一日不測,微臣也會心涼,但絕不會,頹喪。”


    鳳瑤幽遠悵惘的道:“本宮並未頹喪,僅是覺得突然,覺得心疼罷了。再者,攝政王可知王能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這話一出,顏墨白依舊牽著她緩緩往前,頭也不回的緩問:“他說的什麽?”


    鳳瑤瞳孔一縮,幽遠厚重的目光頓時落到了他的後腦勺上,隨即反手一拉,將他徹底拉停。


    顏墨白微微一怔,立在原地默了片刻,隨即才稍稍回頭過來,那雙漆黑平緩的瞳孔徑直迎上鳳瑤,並未言話。


    鳳瑤目光抑製不住的起伏,凝他片刻,唇瓣一啟,一字一句的厚重道:“他說,世上之人皆不可信,但能信攝政王你。王能,他讓本宮,信你。他臨死時用盡了渾身力氣的朝本宮言話,讓本宮,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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