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朝鳳瑤凝著,默了片刻,厚重幽遠而道:“微臣這人,本是無情,微臣能活到今日,靠的,也是不擇手段。再者,人皆有一死,那農‘女’與其在這宅院裏貧困終老,還不如,一死而重如泰山。隻要危急之際,她能替代長公主所有危難,便是亡了,微臣,自當為其賞賜與加封,光耀她,龐氏一族。攖”


    他嗓音極緩極慢,語氣卷著幾許漫不經心。


    然而這番隨意對旁人生死全然算計之事,他卻行得自然,言道出的話,也似理所當然。


    不得不說,若論算計與心狠,這天下之中,都難有人與他顏墨白匹敵,且那龐‘玉’芳許是怎麽都料不到,她傾慕著的人啊,在她麵前尚且還能對她柔和以待,溫潤儒雅,背地裏,則是在計量她的生死,不惜將她一介貧農拉入這權勢烽煙的漩渦。


    也是了,有時候命運本就如此,若那農‘女’不動心,不惻隱,不傾慕,又何來,連生死都被人計上了?


    思緒至此,嘈雜悵惘,一時之間,各種情緒纏繞起伏,平息不得。


    鳳瑤滿目複雜的朝他凝了幾眼,隨即垂眸下來,無心言話。


    顏墨白也不再耽擱,正要起身朝浴桶而去,卻待剛剛起身,便聞鳳瑤低沉嘶啞而道:“我們沐浴過後便回破廟,難道不可嗎?龐‘玉’芳與其母,終是無辜之人,又何必牽連她們?再者,她們也都是你大周子民。”


    “長公主心軟了?”


    顏墨白穩住腳下,回頭朝鳳瑤望來,幽遠嘶啞而問。


    鳳瑤眉頭一皺,未言話償。


    他那雙深邃漆黑的瞳孔在鳳瑤麵上流轉幾圈,繼續道:“本以為長公主今日不悅,是因不喜那農‘女’,卻是不料,長公主對她,終是仁慈。”


    說著,歎息一聲,“長公主不必擔憂什麽,微臣有意計她‘性’命,也不過是防不時之需罷了,倘若追兵未來,而是援兵而來,微臣自會大謝農‘女’一家,但若追兵來了,也望長公主理解,微臣心中,本有天下子民,隻是危急之際,微臣已顧不得太多,隻要長公主安好,便是足矣。若是不然,一旦長公主不測,微臣單槍匹馬跑這一遭,又強行平拚命的將長公主從安義侯手裏救下,豈不是白費功夫,且那些灑出之血,也豈不是白灑了?”


    鳳瑤神‘色’幽遠,麵‘色’也越發複雜開來,待朝顏墨白凝了半晌,她終是強行按捺心緒一番,故作自然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事態如此,本宮也不能反駁攝政王什麽。也隻願,蒼生皆為重,能減卻殺伐的話,自當減卻。再者,本宮也有傲骨冷冽之心,但也終歸,願俗世和平。”


    她嗓音極是幽遠無奈,複雜重重。


    許是她終歸是‘女’子,心底深處那股揮卻不走的良善作怪,是以令她整個人都不夠狠毒強勢,又或許,當日顏墨白給她那一千‘精’衛猙獰而亡,鮮血成河的場麵太過震動她的心,是以,情緒崩潰得太多,而今的她,滿心沉重,行事也不若往日那般不顧一切,反倒是顯得感‘性’脆弱,甚至憂人‘性’命了。


    然而這種感‘性’與脆弱,卻終是非她所喜,更也得她萬般抵觸。


    奈何,心軟就是心軟,壓製不得的,也隻望,帶得這幾日的事全數消停,一切安然過後,她姑蘇鳳瑤,能全然調節心態,不再掛記旁人‘性’命才是。


    畢竟,身處高位,且又執掌一國,早該看淡旁人生死,更還要親手殺人‘性’命才是,如此,她姑蘇鳳瑤啊,又豈可心軟。


    若她能有顏墨白一半的狠烈與冷血,手段與計謀,如此,她姑蘇鳳瑤,許是也能如他一樣步步為贏,斷不會落得如此需要顏墨白來救她護她的境地。


    思緒至此,悵惘幽遠,一時之間,眸‘色’也莫名且抑製不住的暗淡幾許。


    顏墨白勾‘唇’而笑,“長公主心有仁慈,微臣自是明白。隻是如此身處‘亂’世,諸國皆虎視眈眈,你期望的和平,許是,隻能讓微臣去平定天下後,甚至打壓掉諸國的野心後,那時,長公主的心願,微臣,才可為長公主實現。”


    這話一落,不再言話,甚至也不待鳳瑤反應,他已緩緩開始緩步朝不遠處的簾子行去。


    鳳瑤猝不及防一怔,顏墨白的話也層層在心底流轉,經久不息。


    他的話,再度一字一句的撞到了她心口,‘激’起了層層‘波’瀾。隻是,她姑蘇鳳瑤的心願,又如何要讓他顏墨白來幫她實現。畢竟,一旦天下大‘亂’,紛爭而起,顏墨白被諸國圍攻,是否存得‘性’命都說不準,又何來的‘精’力,為她姑蘇鳳瑤視線和平之願。


    越想,心底越發沉重,不知何故。


    總覺得,此番一旦回得楚京,亦或是一旦顏墨白領軍前往曲江,那時候,天下大戰,列國角逐,終是要,全然的拉開帷幕了。


    鳳瑤渾身微微發緊,思緒纏繞,平息不得。


    她兀自沉默著,緊烈的瞳孔徑直凝在牆角,一言不發。


    不多時,顏墨白已沐浴而來,待得簾子掀開,一道道平緩的腳步聲瞬時打破了周遭沉寂。


    鳳瑤這才應聲回神,下意識抬眸循聲而望,則見,那滿身頎長的顏墨白,正衣著素襖,襖子略有補丁,且那襖子似也有些短,竟讓他半截‘腿’腳與手臂都亮在外麵,奈何這等全然不適的襖子穿在他身上,卻並未太過不倫不類,雖也不曾有錦衣華袍來得‘精’致與貼合,但卻又不讓人覺得太過突兀,甚至連帶他渾身的那股儒雅風潤之氣,也不曾被那襖子掩住半許。


    他那雙深邃平和的瞳孔,正徑直的朝她望來,待得二人目光一匯,瞬時,他薄‘唇’一彎,突然勾‘唇’一笑,風華之至。


    鳳瑤瞳孔一縮,心口一緊,下意識故作淡定的挪開眼,心底則沸騰起伏,隻道是,有種所謂的溫潤與儒雅,是可全然從內在散發,從而僅靠人的一舉一動,甚至一眼一神,便可傳達得淋漓盡致。


    而顏墨白,也恰巧是這種能將溫潤與儒雅從內在透‘露’得極是完美的人,就如,即便這人濕潤的墨發披散,整個人衣著補丁樸舊,但也能,清風儒雅,風華之至。


    誰道‘女’子才能勾人的?


    如顏墨白這等男子,公子如‘玉’,俊雅溫和,自也是,勾人的。


    “天涼,長公主怎不擦拭濕發?”


    僅是片刻,顏墨白已緩步過來,自然而然的坐定在了鳳瑤身邊,平緩柔和而問。


    他嗓音裏的嘶啞,已不知何時減卻了大半,鳳瑤微微一怔,也突然反應過來,方才顏墨白舉步過來時,足下也非太過踉蹌了,反倒是行走略微平穩,若非麵‘色’仍舊蒼白的話,自也難以覺察他是滿身傷口之人。


    “思緒太‘亂’,是以無心擦拭罷了。”鳳瑤默了片刻,如實而道。


    顏墨白神‘色’微動,也未就此多言,僅是修長的指尖微微一伸,拿了一旁的長帕便開始細致為鳳瑤擦拭起濕發來。


    “長公主可還是在為那農‘女’母‘女’的‘性’命擔憂?”待得周遭氣氛沉寂片刻,他突然平緩而問。


    鳳瑤眼角一挑,低沉而道:“想通了,自然就不擔憂。畢竟,人之在世,不得不自‘私’,亦如,縱是本宮不願殺人害人,但本宮,終還是想不顧一切的,活著。”


    顏墨白深眼凝她,目光平和,隨即薄‘唇’一啟,緩道:“人之在世,本該自‘私’,畢竟,使命未成,無論是長公主與微臣,都願手段用盡的活著,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不得不為之事。”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長公主可知微臣第一次殺人,是什麽時候?”


    鳳瑤漫不經心的搖頭,也不曾抬眸觀他。


    沉寂壓抑的氣氛裏,他神‘色’逐漸幽遠,繼續道:“微臣殺的第一人,便是在青州的破廟裏。當時,微臣剛滿十歲,那老乞丐便百般苛刻微臣,搶微臣討來的東西,還要打罵微臣。有一次,微臣快被他打死之際,縮在牆角端了佛燈,趁他繼續彎身使拳朝微臣打來之際,微臣咬牙用盡力氣,趁他不備,用佛燈燭台的尖端,捅破了他的心脈。”


    鳳瑤瞳孔一縮,麵‘色’微變,下意識觀他。


    他則逐漸將目光落在了鳳瑤的濕發上,似如在言道一件與他無關之事一般,漫不經心的繼續道:“當時,那老乞丐的血一直流,一直流,滿地都是,他死不瞑目,眼睛瞪了一夜,而微臣,便在牆角瑟縮驚恐了一夜。待得天還未明,微臣用盡氣力,將那人埋了,且說來也是奇怪,當時無論如何的害怕,但見那人被微臣推入土坑,甚至用泥土掩蓋住了圓瞪的雙眼,那人也一動不動,僵得毫無動作,也從那時,微臣突然就不怕了。隻道是,所有猙獰的惡人,隻要鮮血流幹,‘性’命殆盡,便再無攻擊的本事,任人宰割,是以啊,驚恐之後,便是平息,害怕得太過,是以,也能膽從心來,人的‘陰’狠與潛力,從容與淡定,也皆是被‘逼’出來的,微臣,便是如此。”


    說著,抬眸朝鳳瑤掃了一眼,“也相信,長公主能做到從容與淡定。畢竟,比起長公主的寬懷仁慈,微臣更願,長公主冷血薄情,隻要心中薄情無愧,才可神智清明,無牽無掛的對待任何事。”


    “一味的冷血薄情,攝政王以為這就是好事?”鳳瑤默了片刻,低沉複雜而問。


    顏墨白神‘色’微動,搖了搖頭,勾‘唇’而笑,“自然不是,但對於如今的長公主來說則是好事。畢竟,長公主太過仁義,心有軟肋。此番是那農‘女’,沒準兒下次,便是……贏易。”


    鳳瑤終是明白過來了。


    說來說去,這廝如今是在擔憂她對贏易心軟?


    她心口一沉,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複雜‘陰’沉了幾許。


    “贏易膽敢在本宮不在大旭之際而興風,且還敢山‘洞’大旭兵衛與大周為敵,挑起兩國爭端,就憑這些,本宮何能對贏易心軟。”


    鳳瑤默了片刻,低沉冷冽而道。


    顏墨白似也不曾將她這話太過聽入耳裏,緩道:“長公主不心軟便成。畢竟,贏易那人,認準了長公主是殺了惠妃的凶手,如此,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那贏易啊,也早已不是往日的贏易了。”


    說著,嗓音微挑,“長公主許是不知,邊關最是磨人,日日都在刀尖上行走,不知下一刻是否會被人突襲,從而丟了‘性’命。在那等地方生活啊,寂寞難耐,對一統三軍的威儀也最是向往,如此,身心皆受磨練,所謂的野心,定也會隨之增長。畢竟,每一個入得軍營之人,但凡有上進心的話,皆是想揮兵點將,雄風與威儀大展,壯誌而酬。”


    這話一落,朝鳳瑤微微一笑,隨即便故作自然的將目光挪開了。


    鳳瑤眉頭越發一皺,並未言話,整個人安然坐在原地,兀自沉默。


    屋內的氣氛,再度沉寂下來,無聲無息,沉靜盡顯。


    顏墨白手中動作未停,一直在為鳳瑤擦拭濕發,待得鳳瑤頭發略微發幹之際,他才稍稍停歇動作。


    鳳瑤按捺心神的抬眸觀他,隻見他似是累了一般,瞳中略有倦‘色’,那張俊逸的麵容,也越發的白了幾許。


    “攝政王方才沐浴時,見得身上的傷口如何了?”她默了片刻,心口微緊,故作自然的問。


    “傷口已是無礙,長公主不必掛記。”待得鳳瑤的嗓音剛剛一落,他便自然而然的回了話。


    說著,話鋒一轉,“長公主可是餓了,微臣這邊去看看那農‘女’是否將膳食備好……”


    “膳食先不必,待本宮為攝政王傷口上‘藥’後,你再去也不遲。”不待他後話道出,鳳瑤便已低沉嘶啞的出聲打斷。


    顏墨白神‘色’微動,深眼凝她,“微臣傷勢確無大礙,長公主不必……”


    “無論是否有礙,敷些傷‘藥’也是極好。畢竟,這農‘女’家的傷‘藥’,的確上乘,上‘藥’至傷口後,便會即刻止痛,效果明顯。”說著,話鋒一轉,“你是自行褪衣還是本宮幫你?”


    她嗓音極為直白,全然無心與他多做糾纏。


    畢竟,這廝曆來嘴硬,她自然也是知曉,且他身上的傷,的確猙獰磅礴,昨日一見便是觸目驚心,猙獰之至,自也是不可疏忽與懈怠,若是不然,一旦傷勢惡發,這顏墨白,還哪有力氣去抗擊大周異心之人,又哪裏‘精’力,去應付贏易與大盛?


    思緒至此,鳳瑤瞳孔越發一沉,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越發堅持。


    顏墨白凝她兩眼,沉默片刻,終還是妥協下來,隨即緩緩側身背對鳳瑤而坐,修長的指尖,也開始緩緩褪衣。


    周遭沉然,滿屋的清寂。


    鳳瑤安然而坐,靜靜凝他,縱是昨日便已見過他猙獰的傷口,奈何此番見得他襖子褪下,皮膚展‘露’,她終歸還是被他身上那些猙獰模糊的傷口再度怔住。


    心口莫名的猛跳了幾許,也見那些傷口,並未完好結痂,有些甚至撕裂破爛,‘露’出了刀痕裏的鮮紅血‘肉’。


    她瞳孔驀的跟著顫了半許,怔愣之中,不曾反應。


    待得半晌後,顏墨白平緩而道:“天兒冷,長公主若要上‘藥’,便稍稍快些。”


    他嗓音極是平緩,毫無半許鋒芒之意,甚至若是細聽,也不難聽出其中刻意夾雜的幾許調侃。


    鳳瑤這才應聲回神,不再耽擱,待得強行按捺心神後,便開始一點一點仔細的為他上‘藥’。


    整個過程,二人皆不言話,氣氛緘默。


    待得一切完畢後,時辰已過了許久許久,而不遠處的‘門’外,也突然揚來了龐‘玉’芳拘謹的嗓音,“顏公子,姑娘,午飯已是備好,你們可要去大堂吃飯?”


    這話入耳,鳳瑤眉頭一皺,並未言話,僅是淡然伸手,開始細致小心的為他將襖子披上。


    顏墨白則抬眸朝屋‘門’的方向掃了一眼,平緩而道:“多謝姑娘了,若是可以,可否勞煩姑娘將膳食端來屋中?我娘子身子疲乏,不宜多走。”


    這話一落,屋外並無應聲,反倒是待得片刻後,龐‘玉’芳那拘謹的嗓音才微微揚來,“我知曉了,公子與姑娘稍等。”


    說完,便已轉身離去,腳步越發遠離。


    此際,鳳瑤已為顏墨白將襖子全然披上,他也下意識伸手開始係上衣帶,待得片刻,龐‘玉’芳已再度在‘門’外喚‘門’。


    這回,顏墨白親自起了身,踏步過去開了屋‘門’。


    瞬時,冷風順著屋‘門’驀的灌入,徹底擾了滿屋的清淨,也終是或多或少的驅散了一屋子的濃烈‘藥’味。


    龐‘玉’芳朝顏墨白客氣兩句,隨即便端著午膳入得屋中,待將膳食放於桌上,又拘謹的立在原地,抬眸迅速朝鳳瑤與顏墨白各自掃了一眼,麵‘色’起伏,‘欲’言又止。


    鳳瑤最是見不得她這般模樣,心有清冷,僅是掃她一眼便不再觀望。


    “姑娘可是有事?”顏墨白麵‘色’分毫不變,脫口的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緩淡然。


    龐‘玉’芳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猶豫片刻,終是拘謹而道:“年關將至,家中一直存著一副對聯,奈何我卻因身高不夠,搭著凳子都無法將對聯貼在‘門’上,是以,待得公子吃完午飯了,可否,可否幫我貼貼對聯?”


    這話,她說得著實有些斷續吞吐,似是略有心虛,又或是太過緊張一般,舌頭都極為難得的不曾打直。


    卻是這話一落,她臉頰也驀的通紅,整個人越發緊張拘謹,猶豫片刻,又幹癟生硬的解釋了句,“公子身高夠,許是踩著凳子能為我家貼上‘春’聯。那‘春’聯,是我爹早些年就買了的,卻是無機會貼上,是以便一直存放在箱子裏,無機會貼上。”


    這席話入得耳裏,鳳瑤眼角一挑,淡漠清冷的瞳孔,終是抑製不住的再度朝那農‘女’望去。


    本是以為,農‘女’皆如徐桂‘春’那般樸素,落落大方,卻是不料,竟也還是有人,分不清身份,‘欲’攀附高枝。


    就如這農‘女’言道出的這席話,無疑是理由生硬牽強,別說是讓人信了,就是讓人能完整聽完,都已算是好耐‘性’了。


    “年關將至,貼對聯自是喜事。”鳳瑤默了片刻,隨即嗓音稍稍一挑,漫不經心的低沉出聲。


    這話一落,待得顏墨白與龐‘玉’芳皆是轉眸朝她望來時,她目光微抬,徑直凝向了顏墨白那雙漆黑無‘波’的瞳孔,“既是龐姑娘相邀,夫君可有意去幫忙?”


    他深邃的目光順勢在她麵上逡巡,卻是片刻,似如興致大好,驀的勾‘唇’笑了。隨即便扭頭朝龐‘玉’芳望來,薄‘唇’一啟,平緩而道:“在下的確有心幫忙。隻是,在下恐高,著實不敢站在凳子上。”


    龐‘玉’芳驀的一怔,拘謹愕然的望他。


    這話入耳,鳳瑤心底倒是略有通暢,隨即清冷的目光朝龐‘玉’芳落來,微挑著嗓子道:“我夫君既是畏高,想來著實幫不到龐姑娘你。隻是,我這人,也喜幫人,且此番終是入住你家,也終是承龐姑娘恩情,是以,龐姑娘那對聯,我……親自來幫你貼。”


    這話一出,不待龐‘玉’芳反應,鳳瑤已略微幹脆的起了身。


    顏墨白麵‘色’微微而變,恰到好處的伸手,一把扣住了鳳瑤的手腕。


    “娘子身上有傷,不宜動作。”他道,這番脫口的語氣,平緩之中,卻終是夾雜了半許不曾掩飾的擔憂。


    鳳瑤極是淡然的將他的手掙開,低沉而道:“雖為有傷,但貼對聯這點力氣,我是有的。”


    說著,目光朝龐‘玉’芳落來,“龐姑娘,走吧。”


    龐‘玉’芳麵‘色’一急,眼見鳳瑤便要踏步往前,她臉頰越發通紅,整個人越是尷尬。


    她忙道:“姑娘也有傷在身,的確不便為我貼對聯。姑娘且坐下休息與用膳吧,那對聯,我到時候另找辦法貼上便是。”


    鳳瑤瞳孔一縮,“既是如此,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嗓音一落,淡然坐下。


    她的轉變來得太快,快得讓龐‘玉’芳再度一怔,卻待回神,自己則滿心跳動,拘謹尷尬,也全然無心多呆,僅是急忙應付的客氣兩句,隨即便轉身迅速出屋。


    鳳瑤目光一直凝在龐‘玉’芳身上,一言不發,待得她消失走遠,一道溫潤平緩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往日見慣了長公主威儀傲然,這幾日與長公主相處,才真正發覺,長公主是有血有‘肉’的我溫軟之人。”


    鳳瑤瞳孔一縮,下意識轉眸望他。


    他則目光微抬,徑直迎上鳳瑤的眼,“微臣此生,除了悟淨之外,無人為微臣上過傷‘藥’,而長公主,是第一人。且微臣此生,除了母後之外,也從不曾有人會真正為微臣落淚,而長公主你,也是第一人。往日之事,太多太雜,此番若要說,許是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但微臣對長公主的心意,曆來不變。且微臣這人,也本是寡‘性’之人,平生之中,認定一人已是不易,且已足矣,是以,無論旁人如何,微臣心底,已是容之不下。”


    鳳瑤瞳孔越發一縮,心口震顫,一時之間,被他那雙深邃溫潤的瞳孔盯著,她渾身發緊,突然間心緒嘈雜起伏,不知反應。


    顏墨白也不再多言,牽了她的手,便拉著她一道朝不遠處的圓桌而去。


    “長公主這兩日都不曾好生用膳,此番農家雖為粗茶淡飯,但長公主還是多吃些。”他頭也不回的出了聲。


    鳳瑤滿目複雜,也未言話,待被顏墨白拉著坐定在桌旁後,便見他已端過了她麵前的空碗,率先為她盛了一碗飯。


    鳳瑤稍稍舉筷,兀自而食,別看那龐‘玉’芳對顏墨白有心攀附,但那‘女’子做的菜肴,味道卻是不差。


    隻是不知為何,顏墨白那廝卻是舉筷懶散而動,似是食‘欲’不佳,無心多吃,又或許已然將鳳瑤對他的打量全數收於眼底,是以,待得鳳瑤再度轉眸朝他掃去之際,他稍稍放下了竹筷,柔然平緩而道:“長公主幾番偷窺微臣,是為何意?”


    他這話也是說得極為直白,語氣裏夾雜著幾許調侃。


    鳳瑤也無心與他委婉,僅是開‘門’見山便問:“攝政王也許久不曾進食,怎麽,此番這些菜肴,竟不合攝政王胃口?”


    他緩道:“的確不合,微臣曆來嚐慣了山珍,何來吃得慣粗茶淡飯。”這話一落,分毫不顧鳳瑤全然不信的麵‘色’,僅是稍稍將菜盤朝鳳瑤推近,“長公主身子骨弱,你且多吃些。”


    他言行極是淡然儒雅,並無半許的異樣。


    鳳瑤眼角微挑,深眼凝他幾許,心思纏繞起伏,卻也並未再多言。


    待得膳食完畢,龐‘玉’芳適時進來收走了碗盤。


    鳳瑤與顏墨白閑來無事,先是呆在屋中沉默,卻是不久,顏墨白突然提議,要帶鳳瑤外出看雪。


    前兩日雪大,院子內外積累的雪也厚實,縱是今日有陽光而照,但地上的雪卻也並未化卻多少。


    鳳瑤立在窗旁,朝屋外那些皚皚白雪掃了一眼,卻也並未拒絕,僅是稍稍點頭。


    顏墨白也未耽擱,上前幾步過來,自然而然的牽了她的手,與她一道朝屋‘門’而去,卻待出得屋‘門’後,他突然止步,待得略微仔細的為鳳瑤攏了攏衣裙後,才繼續牽著鳳瑤往前。


    此際,那龐‘玉’芳正於院內曬著被褥,眼見顏墨白與鳳瑤雙雙出來,她微微一怔,下意識開口而問:“顏公子與姑娘怎出來了?”


    這話剛落,神‘色’又是驀的一緊,著實打從心底的略微擔憂那風度翩翩之人便要在此際對她提出辭別之意。


    畢竟,雖自家娘親曾說探過那顏公子的口風了,意思是想在這院中多留幾日,但今日也過去了大半,那顏公子卻不曾與她真正提及過留下小住之意,如此,她心底終歸還是略微發虛與起伏,隻道是,凡事皆有變數,許是那溫潤儒雅的人啊,突然就改變了主意,不願當真在她家中小住了。


    說來,她龐‘玉’芳長這麽大,著實不曾嚐過什麽心動的滋味,反倒是曆來卑微低賤,常日受人唾棄鄙夷,是以心底也一直自卑,但如今,終是如此難得的遇見了一個謙謙有禮卻又不曾嫌棄她的人,且還每番都會對她有禮而待,平生之中頭一次遇見像他這樣的,心底的跳動,早已不知何時濃烈之至,平息不得。


    一見鍾情這話,說來著實玄乎,但如今她才終於相信,這世上,終還是有一見鍾情之事,就如她龐‘玉’芳,見之一眼,甚至互相言道幾句話,從而,那股莫名的情根便已深種,拔除不得。


    這感覺來得莫名,但思量之下,卻又在情理之中。畢竟,卑微瑟縮得太久,突然遇真正謙謙君子之人,久然幹旱的心頭,何能,不逢‘春’。


    “長久呆在屋中,倒也煩悶,是以此番便出來走走,再看看雪。”


    正這時,一道溫潤平緩的嗓音揚入耳裏。


    龐‘玉’芳順勢回神,目光朝顏墨白一落,猶豫片刻,終還是立即放下手中的被褥,急忙朝顏墨白與鳳瑤行去。


    若說最初她對自家娘親的勸告與提議極是鄙夷,甚至還秉承‘女’兒家的羞澀而不敢去主動爭取什麽,但這幾個時辰內,她也一直在思量,在上下權衡,心底,終還是全然的想通了。


    若說她能努力一番,爭取在這顏公子身邊做小,自也能圓她傾慕之情,也能圓她心動之意,更有甚者,倘若這位顏公子當真家勢賦予,她與她娘親,也能終於得到衣食無憂的日子,不必再受人唾棄,也不必在這破敗的院落裏被周遭之人孤立,自生自滅。


    是以,倘若她拉下‘女’兒家的矜持,拉下一切臉麵能得那顏公子半分掛念的話,她龐‘玉’芳為了自家娘親,甚至為了自己,終是該好生爭取一番的。


    畢竟,她並無害人之心,僅有做小之意,她也無爭寵之心,她僅是,想急切的帶著自家娘親,擺脫這種孤立無助的日子罷了。


    思緒纏纏繞繞,嘈雜滿腹。


    卻待終於站定在顏墨白麵前時,所有的起伏與猶豫全然的塵埃落定,心底的決心與勇氣,也隨之增加與彌漫開來,隨即抬眸迎上顏墨白的眼,緩道:“外麵風大,顏公子與姑娘可莫要著涼了。不若,我再去屋中為顏公子與姑娘找些披風出來。”


    “多謝龐姑娘好意,不必了。”未待龐‘玉’芳的尾音全數落下,顏墨白已懶散平緩的應了話。


    龐‘玉’芳眉頭稍稍而皺,繼續道:“也罷,那顏公子與姑娘便莫要走遠了,就在院中走走便是,切莫要著涼才是。”


    說著,話鋒一轉,繼續道:“此番顏公子與姑娘正落難,想來也別無去處。不若,顏公子與姑娘便在這裏小住吧,待得迎接公子的人來了,公子再離開這裏也不遲。我屋中還有一‘床’以前新置的被褥,此番太陽大,我正在晾曬,待得晾曬好了,晚上便放入公子與姑娘的屋中讓你們蓋上,暖和暖和。”


    她嗓音依舊夾雜著幾許拘謹,又許是從來都不曾對一名男子如此的主動,是以即便心有決心,但言行終還是止不住的緊張吞吐。


    這話一出,她便垂頭下來,拘謹的等著顏墨白回話。


    顏墨白則並未立即出聲,反倒是溫潤的轉眸朝鳳瑤望來,那般認真凝視的模樣,似是在等鳳瑤拿主意。


    鳳瑤瞳孔一縮,目光冷冽的朝龐‘玉’芳掃了一眼,隨即朝顏墨白一掃,“既是龐姑娘如此好意,那邊多住幾日便是。”


    這話一出,顏墨白輕笑一聲,點頭而應。


    龐‘玉’芳驀的鬆了口氣,咧嘴燦然而笑,隨即也不再打擾,待囑咐兩句後,便轉身往前,繼續去晾曬被褥了。


    鳳瑤滿目幽遠的朝龐‘玉’芳掃了一眼,一言不發,再度往前,此番卻略微抵觸在這院內瞎逛,而是有意朝院‘門’而去。


    顏墨白似是知她心思,也未阻攔,僅是極為配合的牽著她往前。


    這龐‘玉’芳的院子,周遭並無近鄰,且屋外,有一片竹林,竹林內,還夾雜生長著幾株紅梅。


    鳳瑤神‘色’微動,目光朝那幾株略微顯眼的紅梅掃了幾眼,隨即便舉步過去,待站定在梅‘花’樹下後,她稍稍抬手,修長的指尖摘了一朵梅‘花’,細致打量,隻覺這梅‘花’殷虹如血,恰巧,與她記憶中那片楚京的梅‘花’林似是如出一轍。


    思緒也驟然翻遠。


    鳳瑤默了片刻,指尖將梅‘花’一合,不料力道未能太過控製,竟是全然將手中的梅‘花’捏碎。


    她眉頭一皺,神‘色’越發幽遠,隨即‘唇’瓣一啟,低沉而道:“我曾記得,當初在楚京時,慕容悠邀我去楚京遊玩兒,後在楚京的繁街上,他買了一把扇子,讓我幫他拿著,卻不料行得楚京的梅林時,有人見我拿著那扇子,便將我引入了梅林深處的一戶院落裏。”


    這話一出,稍稍將手中的殘梅卸下,不深不淺的目光朝顏墨白落來,“那院落內,住著一位病入膏肓的老‘婦’,她‘交’給了我一隻錦盒,錦盒內,是年代久遠的鳳冠,還有‘玉’鐲,貴重之至。我本無心收下,推拒再三,終是收下,卻待剛剛離開梅林,那老‘婦’,便已突然駕鶴而去。此事怪異,卻因太過懸乎,我長久思量不得解,是以也未再多慮。後楚王的鴻‘門’宴,我戴了那鳳冠與‘玉’鐲前去赴宴,卻在那宴席之上,楚王與楚後見得我頭上的鳳冠,皆神‘色’大變,要問我鳳冠從何而來。從那時,我便已然懷疑那鳳冠的特別,甚至也懷疑楚王與楚後皆認得那隻鳳冠。”


    說著,神‘色’越發幽遠,平緩而道:“此事,雖已過去,但心底終還是略有懷疑。就如,那梅林中的老‘婦’,為何會獨獨將鳳冠贈我,也如,那鳳冠明明在楚王的鴻‘門’宴上被打落失蹤,為何後來,待我重新入得行宮後,會突然出現在泗水居的主殿內?這一切的一切,而今,你可是該為我解釋解釋了?”


    “外人給長公主之物,無論貴重如何,又與微臣有何關係?”顏墨白平緩而道,嗓音從容淡定。


    鳳瑤瞳孔一縮,無心周.旋,“你不願對本宮如實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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