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依舊還是原來的嗓音,隻是語氣則像是可以的增了幾分撒嬌的意味。甚至於,他那原本滿頭的墨發,此際竟已是銀絲層層,若不是識得他的麵容,識得他的聲音,鳳瑤定要以為,這不過是個毫無相幹之人。


    “你模樣最是好看,這東臨府表小姐多看你兩眼,也是正常,你就莫要與她計較了。”正這時,那高位上的大英太上皇道了話,這嗓音也仍是深厚,隻是倒像是極為明理一般,不暴虐,反倒是極為難得的在為鳳瑤解圍。


    那銀發男子眉頭一皺,並未言話,目光再度在鳳瑤麵上逡巡兩圈,則是片刻,勾唇奕奕的笑了。


    “瑤兒從不曾入宮,更不曾見過聖顏,如今略是拘謹呆然,還望太上皇與逸公子見諒。”正這時,落座在一旁矮桌的東臨蒼已是溫潤平緩的出了聲。說著,微微一笑,話鋒再度一轉,“她向來是被在下伯父寵慣了,莽撞無禮,還望皇上容在下將她牽過來好生坐著,免得再做出失禮之事來。”


    鳳瑤神色微動,終是將目光從高位上那銀絲男子麵上挪開,滿麵幽遠,並未言話。


    卻待東臨蒼嗓音一落,在旁有人再道:“東臨公子又何須再包庇?她究竟是何身份,在場之人全然皆知。父皇,兒臣確無通敵賣國之意,一切之事,皆是被這妖女算計,且兒臣從未出過國都城,根本連那大周皇帝的麵都未見過,又如何能親自去送那人離開國都城。若不是此女勾結東臨蒼一道對兒臣妖言惑眾,兒臣豈會將那大周皇帝認作東臨府的人,從而略是交好,甚至還送他出城!望父皇明鑒!兒臣也是一時糊塗,不識人心,遭人算計,望父皇明察。”


    這話入耳,便是不必多猜,也知是那衛王百裏鴻昀的了。


    本以為,這百裏鴻昀當真如東臨蒼所說的那般性命堪憂,卻不料,這廝竟還能活這麽久,甚至撐到她姑蘇鳳瑤親自來這大英皇宮。


    鳳瑤心生淡漠,也僅是心緒微浮,心境並無太大變化。且從衛王此番之言,自然也知,這太上皇該是知曉衛王送顏墨白出城之事,是以,這衛王為求自保,便裝作不識顏墨白,從而,將一切過錯,全數推到了她與東臨蒼頭上。


    思緒至此,一切通明,鳳瑤稍稍轉眸,目光下意識朝東臨蒼望去,則見他溫潤自若的坐定在矮桌旁,整個人清清淡淡,儒雅懶散,那清俊的麵容上,並無半點的起伏與緊張。


    “明明是衛王受軍師指點,刻意與大周皇帝交好,怎這出了事,衛王就要甩鍋了?且方才不也是解釋得清楚了麽,明明是衛王之過,怎此際衛王還能如同望了方才承認的所有之事,又開始胡言了呢?難不成,衛王的記性,僅有半刻?”


    不待百裏鴻昀尾音全數落下,東臨蒼已溫潤平緩的出聲。


    這話一出,百裏鴻昀越是怒道:“本王與大周帝王交好雖是事實,但本王當時並不知他就是大周皇帝。再者,東臨公子莫不是也忘了方才本王之言?若不是你與你身邊這女人蠱惑,本王豈會與那大周皇帝交好?”


    東臨蒼歎息一聲,目光略是無奈的朝高位上的太上皇落去,“太上皇,在下要說便在方才已是說完,想必是非如何,太上皇心中自有明斷,如此,在下便也不多說了。隻是,在下這表妹,著實不曾見過太大世麵,望太上皇體恤,容她坐在在下身邊。”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道話,倒是將殿中跪著的琴師全數忽略。


    鳳瑤也仍立在原地,一言未發,且便是稍稍垂著頭,也能自眼風中察覺那高位上的銀發男子,時常朝她這邊掃望。


    終歸是相見失望,是以,還不如不見。


    她往日雖也震怒得有心對他大開殺戒,但自打他逃了,不見了,便也算了,但如今,終是深仇不滅,是以這人也陰魂不散,隻是,她寧願他用千百種法子來強硬的對付她,但她卻獨獨不願,他會以這種方式,這種身份,來與她再見。


    他好歹也是大旭的皇子,姑蘇子嗣,雖是背負罪名流落在外,但萬萬不該,以姑蘇皇族的血統,去承這大英太上皇的歡。


    思緒至此,越想,心頭便也越發的森然冷冽,又許是太過失望與生氣,是以,那高位上的銀發男子,已不再是大旭之人,更不是,她姑蘇鳳瑤同父異母的胞弟。


    “此際本是在處理琴師之事,如今衛王竟又牽出舊事來談,倒也著實有些愚弄太上皇了。”正待殿中沉寂,突然,那高位上的銀發男子再度慢悠悠的出了聲。


    衛王一身驕傲,何來被一個區區男,寵如此含沙射影的中傷,心底倒著實不暢,目光當即朝那銀發男子對上,卻見那銀發男子滿麵鄙笑,神色漫不經心,本是怒氣中燒的要回上幾句,不料自家那父皇竟突然伸手過來,指尖捉住了那銀發男子修長的手指,寬慰道:“你之言有禮,衛王,的確放肆了些。”


    這話入耳,如同昏庸無道,雖是這番場麵早已見得麻木,但此際竟發生在他百裏鴻昀身上,一時,心有震懾與忌諱,到嘴的震怒之詞也下意識的噎住了。


    卻也這時,衣角被人輕微一扯,百裏鴻昀下意識轉眸一望,便見自己身邊坐著的軍師滿目深沉的朝他搖搖頭,他這才強行壓下怒意,怒瞪那銀發男子一眼,隨即妥協下來,忙道:“兒臣一時性急,是以言語略有不當,還望父皇與逸公子見諒。”


    銀發男子勾唇而笑,“見諒嘛,倒是可以見諒。隻不過方才衛王對在下那般表情與態度,可謂是凶得狠呐。”


    百裏鴻昀咬牙切齒的忍氣,僅道:“逸公子許是看錯了,本王豈敢對逸公子凶狠。”


    銀發男子輕笑一聲,未再出聲,這時,大英太上皇則深沉無波而道:“孤今日設宴在此,本為歡愉同樂,爾等若皆順孤之心,孤自然也順你們之心。隻不過,有些事既是已現端倪,孤自然也絕不會包庇,亦如衛王你,待得宴席過後,孤自會單獨留你下來,好生賞罰。”


    模棱兩可的話,懸疑重重。


    這話入得百裏鴻昀耳裏,頓時令他緊了臉色,便是心底深處,也開始起伏成片,緊張無底。


    自家這父皇越是不說出要如何懲處他,他便越是無法心安,隻是終究是不知哪一環節出了問題,本以為此番入宮是春風得意的要接近那帝位,卻不料,等來的僅是這般光景。


    思緒翻轉,越想,心境便越發的厚重壓抑,排遣不得。百裏鴻昀心事重重,麵色複雜,再無言話的心情。


    “東臨府表小姐,也且先入座休息。”正這時,滿殿沉寂之中,那高位上的明黃男子再度朝鳳瑤道了話。


    鳳瑤眼角微微一挑,垂眸淡道:“多謝。”


    短促的二字一落,鳳瑤足下微動,轉身徑直朝東臨蒼所在的矮桌行去,則待剛剛在東臨蒼身邊坐定,這時,那高位上的銀發男子,已是再度出聲,“在下知太上皇心慈仁義,也知這琴師月公子深得太上皇欣賞,隻是,月公子終是將在下辛苦作出的曲子彈錯,致使當眾出醜,就論這般失誤,便是罪不致死,但終究,該是要稍稍懲罰一般才是。”


    冗長平和的嗓音,不卑不亢,不急不緩,卻是自然而然的再度將話題落在了那跪在殿中的琴師身上。


    琴師渾身越發而顫,臉色慘白,唇瓣早已抖得厲害,本要繼續告饒,奈何卻太過緊張與絕望,到嘴的話,竟是難以言道出來。


    “逸公子以為,該如何處置葬月?”明黃男子神色微動,勾唇笑笑,漫不經心的問。


    銀發男子眉角一挑,麵上笑容越發濃烈,“好好的一雙手,既是無法撫琴,那便廢了吧。”


    琴師麵如死灰,哀涼震撼的猛然抬頭朝銀發男子望去。


    明黃男子則道:“葬月是琴師,手對他而言,可謂極為重要。若沒了手,日後豈還能撫琴。”


    銀發男子笑笑,“太上皇還要他撫琴作何。出錯之人,本該受罰,再者,在下也會撫琴,太上皇日後若想聽琴了,在下,撫給你聽。”


    言笑平和的一席話,雖無柔媚之勢,但卻仍是在刻意的討好與奉承。


    話聽到這兒,鳳瑤終是有些忍不住了,隻覺麵前的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堪入目,卻是正待心緒起伏,壓抑重重之際,東臨蒼自矮桌底下突然伸手過來,稍稍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


    隻是,東臨蒼之意,她自然明白,但這東臨蒼不知的是,許是這琴師,不過是那銀發男子故意找茬罷了,為的便是在見得她姑蘇鳳瑤之際,提前對她姑蘇鳳瑤展露威風。也正是因覺察這點,是以心境才無法平息,趁著東臨蒼的手還未收回之際,她緩緩轉頭過來,唇瓣微動,無聲而道:“救琴師。”


    東臨蒼麵色微變,眼角也跟著抽了兩抽,似覺此話無疑是燙手山芋,那隻捏在鳳瑤手腕的手,也急忙避嫌似的收走,卻是正這時,那高位上的明黃男子,已是深沉慢騰的出聲道:“也罷,隻要逸公子高興,廢葬月兩隻手,也是尚可。”


    說著,話鋒一轉,“來人,將葬月拖出去,行刑。”


    慢騰的一句話,威儀十足,卻又夾雜著暴戾之氣。在場之人皆神色微變,但卻紛紛垂頭,無人言話。


    琴師已的驚得癱倒在地,慘白淒厲的強行出聲,“太上皇饒命,逸公子饒命……”奈何顫抖淒厲的嗓音,卻仍是喚不回高位上那二人的良知,則是片刻,有宮奴當即迅速過去,一左一右將琴師架起,便急忙朝殿門行去。


    整個過程,無人言話,殿內沉寂。


    待得琴師被人架著走遠,那銀發男子才微微而笑,平和出聲,“多謝太上皇維護在下。”說著,神色微動,目光慢騰騰的朝鳳瑤落來,“殿中沒了琴師,毫無聲響,倒也有些沉靜壓抑呢。太上皇此番本是宴請幾位大臣與東臨公子,是以,既是宴席,若無絲竹助興倒也有些清冷呢。想來,東臨府的表小姐,也是出自高門望族,自該是會琴才是,不如,此番讓東臨府表小姐在殿中撫琴助興,太上皇意下如何?”


    琴師一走,那人便將矛頭再度對準了她。便是再怎麽愚鈍,也知那人今日這連環之事,無疑都是要好生給她姑蘇鳳瑤一個下馬威。


    鳳瑤心頭通明,麵色也越發一沉,漆黑的瞳孔,徑直迎向了那銀發男子,“讓我撫琴,你有這資格?”


    淡漠陰沉的話,毫無給那人麵子可言。且如今身份早已是略微透明,在場之人皆知,是以,便也無必要隱藏遮掩,而是氣度大發,威儀自持。


    又許是不曾料到她會如此硬氣的回話,銀發男子怔了一下,卻又是片刻,鄙夷而笑,“怎麽,東臨府表小姐是嫌棄在下身份低微,不配在表小姐麵前說話?”


    這話剛落,在旁的東臨蒼幹咳一聲,溫潤回道:“在下這表妹,乃東臨府長輩們最是喜歡的姑娘,自小都是含金鑰匙長大,更也得四大家族傾慕追捧,是以,比起無官無職甚至連出身來曆都是未知的逸公子來說,的確是高貴一些。”


    銀發男子麵色微沉,“東臨公子這是在諷在下出身低微,還是在怪太上皇眼光不好,竟瞧上了在下?逸公子便是要護短,自然也該好生注意言行。”


    東臨蒼眼角微挑,無奈歎息,開始裝糊塗的道:“如此風月桃色之言,逸公子還是莫要傳播為好。畢竟,太上皇剛正不阿,雄風威儀,天下之中皆知我大英太上皇威風赫赫,宮中佳麗三千,豈會瞧上男兒。還望逸公子注意言行,莫要誤導在下,更莫要誤導國人才是。”


    銀發男子深眼朝東臨蒼凝望,神色起伏,一時之間,並未立即言話。


    卻是這時,那高位上的明黃男子突然出聲,“東臨公子今日入宮時,不是說你這表妹身染重疾不便入宮,但如今瞧來,東臨公子這表妹,氣色極好,並不像重疾之人?”說著,嗓音一挑,漫不經心的道:“怎麽,曆來衷君的東臨公子,竟也會在孤麵前言謊?”


    東臨蒼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心生無奈。當真是處處都為燙手山芋,推脫不得了。本以為此番安排會滴水不漏,卻終是未料這大旭長公主未能出得皇城,竟還被捉來了宮中。若非他心態極好,擅調節心神,便是方才乍然見得她入殿而來,也是要驚得一身冷汗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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