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狂風暴雨,直至夜色彌漫時才全數停歇。


    滿宮遭遇洗禮,落花成片,天氣也越發的涼了,凍人骨頭。


    東臨蒼因著裝醉,也不好在鳳瑤殿中多呆,待得不久,鳳瑤便親自扶著他將其送回了隔壁的偏殿,而一到送入東臨蒼偏殿的,還有那早已昏死的國舅。


    待得一切完畢,鳳瑤才回得主殿,安坐在軟塌,吃著宮奴送來的夜膳。待得腹中微飽,才傳人過來收拾桌上殘局,隨即又站在窗邊迎風而立,望著前方廊簷外那燈火搖曳的盡頭,還未站得太久,便見兩抹人影突然自那黑暗的盡頭行來。


    鳳瑤下意識的定睛一觀,則見那二人行得極快,其中一人無疑是扶著另外一人,急速朝這邊奔走。


    黑夜,再加上急促的行人,這番場景,無論怎麽看都有些令人心慎,但即便如此,廊簷上立著的幾名宮奴,且無一前去問話與阻攔,似如提前知曉有人來一般,毫無動作,仍是紛紛立在廊簷上當著木頭。而遠處的那兩人,已是越來越近,燈火中映著的容顏也越發清晰,鳳瑤再度仔細一望,便見那二人,其中一人則是滿身的宮奴衣裳,麵色匆匆,而那被他扶著的人,則是一身褐袍,儼然是一身清瘦的琴師,葬月。


    不同於今日殿中相見時的那般局促緊張,如今這葬月,滿麵死灰,毫無半點的生氣,滿身頹然。


    許是如那月悠所說,這葬月極是喜琴,癡琴,如今手斷了,琴難撫,此生也是失了所有的誌向與支撐,整個人不頹敗,不絕望才怪。隻不過,也不知那葬月的手是僅斷筋脈還是全數斷了肉骨,倘若這小子的雙手斷了肉骨,手臂與手掌分離,便是東臨蒼醫術高明,也不見得能真正將他這手治好。


    心思至此,鳳瑤神色微動,下意識的垂眸朝葬月那垂落著的手望去,則見他袖袍寬大,已是掩住了兩手,看不清任何。


    如此,倒也隻能等了。


    鳳瑤心中通透,稍稍斂神一番,容色便也全數恢複如常,則是這時,那葬月已被宮奴扶著入了廊簷,眼見鳳瑤正立在窗邊,宮奴忙將葬月扶著站定在鳳瑤的窗外,極是恭敬的朝鳳瑤彎身一拜,略是緊張小聲的道:“長公主,月悠公子吩咐奴才將葬月公子送來。”


    鳳瑤淡然朝那小廝觀望幾眼,並未立即言話,目光再度落回葬月麵上,則見他兩眼無神,頹廢之至,整個人早已是行屍走肉,並無半點活氣。如此之人,早已無心而活,若能將他的手接好,一切都好,若是治不好,這人怕是得抑鬱而終了。


    心思至此,鳳瑤沉默片刻,便淡道:“扶進來。”


    這話一出,宮奴極是恭敬的點頭,不敢耽擱,忙扶著葬月往前,那幾名立在廊簷的宮奴也極有眼力勁兒,當即踏步上前為那扶著葬月的宮奴及時的推開了殿門。


    宮奴急忙道謝,隨即扶著葬月入得殿門,鳳瑤幽幽的朝他掃去,漫不經心的吩咐,“將他扶著坐在那軟椅上。”


    宮奴忙不迭的出聲,小跑往前,待將葬月扶著坐定在軟椅,渾身負擔一鬆,他這才稍稍的喘了幾口大氣,而後朝鳳瑤彎身一拜,恭聲告辭。


    鳳瑤並不留他,隻是見他即將出得殿門,才低沉淡漠的問了一句,“月悠公子此際何處?”


    宮奴驀地怔了一下,頓時駐足下來,回頭朝鳳瑤恭敬望來,略是緊張的道:“月悠公子此際正於寢殿練琴。”


    是嗎?


    如此起伏不平之夜,竟還有心思練琴。就不知那贏易知曉月悠有意將葬月送至她這裏來,有意要在他眼皮底下救人,如此,贏易可否對月悠生怒,從而大肆找茬了。


    越想,便略是想得有些遠。隻道是這大英宮中,看似平靜如水,實則卻是暗潮洶湧,不止是大英太上皇腹黑精明,算計重重,也不止是贏易心思幽沉,心狠手辣,便是月悠這些宮中男,寵,也是心思不淺,如此,倒也是一場場好戲。


    “嗯。你且回吧。”因著無鳳瑤回話,那宮奴仍舊僵立在原地,小心翼翼朝鳳瑤觀望,不敢動作。直至半晌後,鳳瑤才漫不經心的回神,目光朝他一落,淡然出聲。


    宮奴這才如釋重負的恭然點頭,回頭過去,如同逃命似的迅速跑出殿去,似是身後有厲鬼索命,驚慌難掩。


    鳳瑤滿目淡漠的朝那宮奴掃望,待得他徹底出得殿門,她才吩咐門外的宮奴將殿門合好。門外宮奴們不敢耽擱,急忙上前合門,隨著那兩道殿門沉重的吱呀而起,片刻之際,殿外所有的凜冽寒風,全數被阻隔在了門外。


    一時,屋內清寂,燈火搖曳。


    牆角的幾隻暖爐仍是旺盛而燃,赤紅的火苗子串得老高,搖搖晃晃。


    鳳瑤稍稍將目光從殿門收回,麵色平靜無波,心境也是沉寂一片。她稍稍轉身過來,緩步往前,目光也淡漠清冷,不曾朝那軟椅上的人望去一眼。而是待坐定在軟塌,又稍稍抬手舉了茶盞隨意的飲了一口,卻是茶水早已涼透,入得腹裏,那一股子鑽心似的寒意徹底從嘴裏涼到了肚子裏。


    她眉頭稍稍的皺了起來,大抵是因冷茶涼身之故,心神也順著那一股子的冷意格外的清明開來。


    她終是將目光落向了前方軟椅上的男子,隻見他正垂著頭,滿頭的墨發耷拉而下,遮住了他的半張臉。當時在大殿之上,也不曾太過仔細的觀察他,如今離得近了,又仔細的瞧了,才覺這男子竟是瘦削入骨,似如毫無重量,一陣風都能刮走似的。


    他身上那件長袍,濕了一片,胸前還有少許血漬,不知是從哪兒染來的,再加上墨發隨意垂落,略是淩亂,整個人便顯得頹廢孤寂,毫無生氣。


    周遭沉寂,無聲無息,徒留殿外風聲浮蕩。


    溫黃的光火肆意打落在他那露出的半張臉頰,竟也不曾驅散他那滿臉的呆滯。


    “廢了兩手,便想死了?”待得半晌後,鳳瑤才緩緩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漫不經心的出了聲。


    卻是這話一出,他似如未覺,整個人依舊呆滯而坐,猶如行屍走肉一般。


    鳳瑤眼角微挑,繼續道:“手斷了,可接,但人若亡了,可就不可再生了呢。”她嗓音極是緩慢,語氣也卷著幾分不曾掩飾的淡漠與清冷,說著,嗓音便也稍稍挑高半許,繼續道:“堂堂七尺男兒,連入宮屈辱為奴都已承受過來了,如今不過是斷了手,竟還撐不下去,活不下去了?倘若葬月公子當真有心求死,自去投湖投井,倘若無那求死的本事,便該好生的活著,甚至於,還要活得精彩,活得好看,順便再將往日受過的屈辱,徹底的討要回來。”


    她嗓音極是的清冷,略微染著幾許漫不經心,似如隨意言道。


    隻是這話一落,那頹然坐定的男子終是稍稍顫了睫羽,有了反應。


    “在下已如此慘了,姑娘怎還能落井下石的奚落。”歎息無奈的嗓音,絕望重重,亦如他那麵色一樣,道出都充斥這頹廢絕望之氣。


    待得這話一出,他那雙空洞的眼突然有了半分焦距,目光也稍稍朝鳳瑤落來,淒然而笑,隨即薄唇一啟,繼續道:“在下的手廢了,此生撫不了琴了。也正因撫不了琴,留在宮中也無立足之地了,在下此生,便是徹底的廢了。”


    “葬月公子又為何不換個角度思量?”鳳瑤神色微動,淡然平寂的問。


    葬月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卻又是片刻之際,便自嘲而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思量,在下此生都是活不成了。如今兩手已廢,旁人不聞,逸公子更還差太醫院的人不可對在下救治……”


    “公子逸不讓太醫院的人救治你,難道葬月公子便不會求旁人?”不待他後話道出,鳳瑤便平寂無波的出聲打斷。這話一出,葬月便下意識噎了後話,那張絕望重重的臉上逐漸漫出幾分詫異。


    鳳瑤抬眸再度朝他望來,肆意的將他所有表情收於眼底,心有微愕,繼續道:“怎麽,葬月公子不知此番月悠公子差人將你送來這裏,是何目的?”


    葬月怔了一下,自嘲的搖搖頭,低啞道:“月悠是與我說過一些話,隻是,我當時……我當時心神不寧,未將他的話聽入耳裏,此際,更已是全然記不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麽。”


    是嗎?


    他這話說得略是無奈,且麵色也夾雜幾分無奈與局促,瞧他這樣子,倒也不像是在言謊。


    鳳瑤深眼將他掃了幾眼,隨即便稍稍挪開目光,繼續道:“公子逸不讓太醫院的人醫治你,但東臨公子,自是可對你施以援手。月悠公子今日到這裏來過了,目的便是要讓東臨公子醫你的手。怎麽,如此大事,葬月公子竟是半點不知?”


    他再度抑製不住的怔住,麵上漫出了幾許乍然而來的震撼,似是突然被鳳瑤這話點透,一時之間情緒太過起伏而難以迅速回神,反倒是兀自怔了片刻,才全然回神過來,連帶那雙本是自嘲迷茫的瞳孔也頓時變得起伏搖曳,波瀾劇烈。


    是了,還有東臨公子。他怎將此人忘了?


    他也隱約記得,月悠今日離開他的寢殿前的確是對他交代過什麽,奈何他太過悲痛,整個人沉寂在絕望之中難以自拔,是以月悠當時對他說過的所有話,他都是當了耳邊風過,待得此際全然回神,大肆去回憶,便也著實是想不起任何來。


    麻木的心底深處,一時之間,也稍稍增了半分漣漪,待得半晌後,他才強行按捺心緒,目光拘謹的重新朝鳳瑤望來,猶豫片刻,低啞道:“月悠今日說過的話,在下的確已不記得了。”


    “不記得沒關係,如今最是重要的,是葬月公子你,可想好生活著?”鳳瑤神色微動,漫不經心的道。


    葬月咬了咬牙,正要回話,卻是薄唇剛剛一啟,他似又突然想到了什麽,臉色也是驟然一變,到嘴的話也驀地全數換卻,僅是眉頭一皺,頹然無奈的朝鳳瑤望著,歎息一聲,低啞拘謹的道:“禁宮之中,要一直活著,何其之難。葬月得罪了逸公子,逸公子不會放過在下的。”


    說著,急忙起身,卻因起身的姿勢太過突然與焦急,整個人足下驀地不穩,極是狼狽的摔倒在地,卻又因觸及到了兩手的傷口,頓時疼痛入髓,瘦削不堪的身子也抑製不住的彎曲顫抖。


    他眉頭皺得極是厲害,兩眼都快因疼痛而皺縮得閉眼,鳳瑤神色微動,深眼將他凝望,待得片刻之際,終是自軟塌緩緩起身,踏步朝他行去,隨即蹲在他身邊稍稍扶著他在地麵躺平,低沉道:“莫動。”


    葬月早已是疼得不知所措,所有心神全數繃緊,狂躁難耐,便是鳳瑤這話入得耳裏,也不願真正聽從。


    他身子依舊顫得厲害,袖袍與嘴角,竟都開始溢出鮮血來,甚至於,大抵是疼痛迷了心智,他竟開始抬起腦袋往地麵撞去,陣狀極大,動作也是極狠。鳳瑤掃他兩眼,麵色終是稍稍沉了下來,隨即伸手朝他身上的幾處大穴猛點。


    頃刻之際,葬月終是停住了顫抖,便是那緊咬唇瓣的牙關也已鬆開。他嘴皮早已是鮮血淋漓,猙獰慎人,奈何麵色卻是慘白無色,全然與他唇瓣的鮮血對比明顯,突兀之至。


    他眼眶中積攢了淚,縱是此番動彈不得,但不代表不痛。他那雙眼裏,絕望密布,狂躁難耐,鳳瑤暗自歎息,僅道:“往日本宮在大旭城樓一躍而下,那般疼痛,無疑如裂了五髒六腑一般,疼痛入髓,本宮撐過來了;後本宮去得大楚楚京,又受楚王差人圍攻,滿身血肉猙獰,仍也是疼痛入髓,本宮,撐過來了;再後來,在回得大旭的途中,本宮受樓蘭安義侯埋伏,廝殺拚戰,生死一線,本宮最後,仍還是活了下來。本宮所經曆之事,早已不是斷手疼痛這般簡單,那種皮肉分離,傷筋動骨,甚至幾番入得閻羅殿的絕望與痛苦,所有言語皆不足以形容,更也是葬月公子無法想象的。是以,葬月公子不過是斷手罷了,不過是觸及傷口疼點罷了,但這些比起本宮曾經的遭遇,無疑是不值一提。本宮好歹是個養尊處優的女人,連本宮都能經受得起磨難,葬月你,又如何沒勇氣活下去?不過是斷手疼痛罷了,堂堂男兒,竟還想著要死要活,連這點風浪都經受不起?也不過是受公子逸擠兌罷了,月悠拚了命的要你活著,你竟因畏懼公子逸,便要枉顧月悠之情,拚了命的要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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