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衛小黑低著頭,靜靜的跪在冰涼的地上,雖然不敢抬頭直麵君王,亦能感受到那撲麵而來的威壓。


    蕭璟剛剛喝完藥,滿嘴苦澀,聽完小黑的匯報,那股苦澀由舌尖蔓延至胸腹,整顆心都像浸在了苦水裏。


    蕭璟的目光凝注在窗口懸掛的一個空的金鳥籠,過了半晌,才低低的笑起來:“嗬,寧可死,也不願回來做朕的金絲雀……他真這麽說?”


    小黑恭敬的答道:“是,顧大人生性倔強,卑職不敢過分相逼。他還寫了一封信給陛下,說陛下看過便知。”


    小黑將顧懷清的書信呈上去,蕭璟拆開信封,讀完書信,而後陷入長久的沉思。


    萬臻自戕過世一事,他本無意讓顧懷清知曉,萬臻與他雖無血緣關係,卻有師徒之情,而顧懷清一向是個重情義的,若得知萬臻之死,必會傷心。


    然而無論是影衛還是錦衣衛四處搜尋多日,都沒有能找到顧懷清,可見他是有意隱匿不出。若是不用萬臻為由頭,恐怕引不了顧懷清現身。


    迫不得已,蕭璟才讓小黑用了東廠廠督的聯絡暗號。這樣一來,勢必也不能隱瞞萬臻之死,不過,蕭璟也是故意以此來暗示顧懷清,身為東廠有權有勢的宦官,隻有回歸皇城才能受到庇護,否則萬臻的結局便是前車之鑒。


    不料,顧懷清非但不受威脅,反過來還以死相逼。他果然聰明絕頂,一下子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說不願在做金絲雀這種話,在信中也一再強調他無意功名利祿,餘生隻付山水,做一隻行雲野鶴便足矣。


    顧懷清的倔強任性讓蕭璟頭痛,但聽到小黑描述他艱苦的生活環境,蕭璟又不免心疼。顧懷清除了小時候吃過些苦,後來過得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卻在塞外苦寒之地,風吹日曬放羊牧馬,住破帳篷吃粗食,委實令人心酸。


    罷了,他既是這麽任性,便由著他在外麵再玩一些時日,反正影衛已經掌握他的行蹤,以後就不怕他跑掉了。對顧懷清這種性子,逼得太緊適得其反,等他玩累了,想通了,或許就會願意回來了。蕭璟自欺欺人的這樣想。


    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間,蕭璟雖國事纏身,卻時刻關注著顧懷清的行蹤,也曾多次派人前去勸說,軟硬兼施的想讓他歸來,可惜派出的使者都碰了一鼻子灰,無功而返。


    蕭璟知曉顧懷清一直沒有回過大齊,離開塞外草原後,一路往西南走,最終在吐蕃和大理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安定下來,搭了一間小屋,過起了山野隱士的生活。


    蕭璟還知道,段明臣每年春天都會千裏迢迢的趕去探望他,隻是顧懷清始終拒絕與他想見。饒是次次都吃閉門羹,段明臣也沒有放棄的意思,無論多忙碌,都會撥冗去那裏待幾天。


    麵對段明臣,蕭璟的感情是複雜的。若是沒有這個男人占據懷清的心,懷清仍然能陪伴在自己身邊,然而不能否認,段明臣無論人品還是能力都出類拔萃,而且對大齊赤膽忠心,三年內無數次征戰四方,斬獲功績無數,要論及功勞,錦衣衛指揮使已不足以表彰其功勞。在將星凋零的大齊朝堂,蕭璟竟是不得不倚重他。


    不過,蕭璟微微眯起眼,他畢竟是安王唯一活著的兒子,安王雖然已葬身在聞香島,但安王背後的勢力始終沒有完全臣服,最近甚至接到密報,蟄伏許久的安王餘黨蠢蠢欲動。而偏偏在這個時候,遼東女真人又打過來了……


    蕭璟頭疼的按了按太陽穴,悶悶的咳嗽了幾聲,許是季節交替,他的咳症又加重了。蕭璟惱怒的想,這群沒用的太醫,喂了他那麽多苦藥,卻治不好一點小小的咳嗽!


    就在這時,餘翰飛從殿外閃進來,稟報道:“啟奏陛下,錦衣衛指揮使段大人在殿外求見。”


    蕭璟淡淡的道:“宣。”


    ******


    段明臣穿著一身赤金色飛魚服,三年無數次的戰火淬煉,令他臉上多了幾分滄桑,卻也平添了山嶽般的穩健威儀。


    段明臣跪在石階之下,脊背挺得筆直,臉上的表情堅毅果決。


    端坐於龍椅上的蕭璟麵沉如水,犀利的目光盯著台階下的高大男子。


    以率軍戰勝女真人,並且交出安王隱匿的兵馬為代價,要自己放他自由,同意他脫離朝堂,遠遁江湖,這樣的要求,也虧他敢提。


    兩人無聲的對峙了片刻,蕭璟方才冷冷的道:“段明臣,你這是威脅朕麽?你憑什麽朕會答應你?”


    “陛下言重了,臣怎敢威脅陛下?”段明臣苦笑,眼神難掩壓抑的痛苦,“這三年來,臣無時無刻不活在痛苦悔恨之中,夜夜輾轉難眠,猶如行屍走肉一般,活得一點滋味都沒有。臣隻是懇請陛下,念在臣這些年不顧生死、精忠為國的份上,成全臣的一番心意。”


    段明臣說罷,深深的彎下腰,額頭重重的磕碰在冰涼的地上。


    大殿裏靜得一根針落下都能聽清,蕭璟麵上平靜,心裏卻如波濤翻湧。


    自從懷清走後,痛苦悔恨、輾轉難眠的,又何止段明臣一人?


    對於段明臣能得到顧懷清的心,蕭璟即使不承認,也不可能妒忌,然而此刻卻又多了一分羨慕。隻因段明臣可以無所顧忌的表露情意,拋下功名利祿去追尋愛人,而自己的情緒卻隻能深深的藏在心底。身為帝王,他注定承擔了重任,無法如段明臣這般拋下一切,隻求一人心。


    蕭璟問道:“你明知他不肯見你,也不惜舍棄一切去追尋他麽?


    “是,臣心意已決,絕不反悔。”


    “若是他一輩子都不肯原諒你呢?”


    “有道是,心誠所致,金石為開,臣願意用餘生來挽回他!”


    段明臣斬釘截鐵的話語在金鑾殿內回蕩,如晨鍾暮鼓,敲擊蕭璟迷混的頭腦。


    這三年來,蕭璟時常會想,若是當初沒有設計拆散二人,懷清也不會傷心離去。然而,如今傷痕已造成,後悔已太晚。懷清那樣驕傲的性子,怕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回頭了。


    蕭璟終於不得不承認,顧懷清永遠也不會再回到皇城,做自己的左臂右膀,輔佐和陪伴自己了。


    之前他不過是心存僥幸,懷著微茫的希冀,希望他能疲倦了遊蕩的生活而回歸,如今,卻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一時間,心頭一陣絞痛,胸悶得透不出氣來,蕭璟劇烈的咳嗽,佝僂著背,咳得眼淚都快出來。


    段明臣不禁深鎖眉頭,問道:“陛下,您是否要宣太醫……”


    蕭璟卻抬手阻止了他,低聲道:“朕知曉了,你先退下,容朕好好思量一番。”


    蕭璟思考了三日,終於答應了段明臣的提議。


    麗妃勸說的話有道理,既然無法擁有,便隻能放手成全,隻要懷清能夠得到幸福,他也就得到救贖了。


    兩人商定在遼東之戰,讓段明臣詐死,迷惑敵人,而後突然反擊,最終擊退了來勢洶洶的女真人。而之後,段明臣也借死逃遁,從此朝堂之上再無這號人物。


    ******


    人間四月,江南已是溫暖的暮春時節,北方卻依然春寒料峭,朔風呼嘯。


    餘翰飛搓了搓凍僵的手,擔憂的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


    自從影衛從江南送回來那一卷畫軸,蕭璟就把自己關在裏麵,愣愣的對著那畫卷發呆,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也不見他出來。


    殿內,蕭璟的麵前攤開了一幅畫卷,畫的背景是富於江南特色的煙雨畫樓,二樓臨窗的桌子旁,兩位英俊的年輕男子對坐小酌。


    繪畫者的水準頗高,使用寫意手法,寥寥數筆,就將人物的音容笑貌描繪得淋漓盡致,隔著畫卷,仿佛能聽到他們眉宇間的愉悅,歡快的笑聲似乎穿透畫紙,鑽入觀者的心底。


    蕭璟貪戀的望著畫中開懷大笑的白衣公子,嘴角彎起一抹溫柔的笑意,甚至伸出手指,淩空摩挲他的輪廓。


    “懷清……”他歎息般的低吟,緩緩的將臉貼近畫卷。


    ******


    興元八年冬,正值盛年的皇帝蕭璟在上朝時突然昏倒,引起朝臣一片慌亂。


    太醫診治後得出結論,原來蕭璟的咳疾已有數年,嚴重時甚至會咳血,但是他卻一直嚴禁太醫宣揚,瞞著滿朝文武,不欲引起恐慌。


    病來如山倒,蕭璟常年積勞,心情鬱結,一旦發作便如山崩,雖經太醫悉心救治,仍無法避免纏綿病塌,漸入膏肓。


    這日,麗妃攜著太子來探病。


    望著皇帝昔日俊逸尊貴的麵容迅速衰竭,變得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麗妃亦不禁紅了眼眶,悲從中來。


    太子剛滿六歲,卻聰慧仁孝,知道父皇生了重病,用肉呼呼的小手拉住蕭璟枯瘦的手指,說道:“父皇,您要快點好起來,您答應要教沅兒騎馬的。”


    蕭璟艱難的張開眼,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摸了摸太子的腦袋,道:“沅兒乖,父皇沒有力氣,你以後……咳咳……要靠自己……咳咳……”


    旁邊伺候的餘翰飛迅速上前,遞上一塊幹淨的帕子,蕭璟用力捂住口,悄然拭去嘴邊的血跡。


    然而這又如何能欺瞞聰明絕頂的麗妃,麗妃的眼眸不禁濕潤了。


    蕭璟讓人將皇太子帶下去,對麗妃鄭重交代道:“我膝下唯有沅兒一個兒子,愛妃以後要好好教導扶持他,我擬了一份名單,朝中大臣哪些可堪重用,都在上麵。”


    蕭璟望著麗妃,斷斷續續的說:“你素來是識大體的女子,沅兒也深得朕心,隻是畢竟年幼……咳咳……朕……恐不久矣,以後你要多費心了……”


    麗妃忍住悲傷,用力點頭,哽咽道:“陛下放心,臣妾……都記下了。”


    “好,好……”蕭璟說完,再度陷入了昏迷。


    “陛下,陛下……”麗妃忍不住哭出聲來,伸手去拉蕭璟的手,卻發現他的手裏緊緊攥著一幅發黃的畫卷……


    ******


    不知昏天黑地的昏睡了多久,蕭璟艱難的撐起眼皮,唇部翕動,可是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伺候一旁的餘翰飛趕緊上前,讀懂了皇帝的唇語,是在喚著那個曾經夢裏無數次叫過的名字。


    然而顧懷清即使願意來見蕭璟最後一麵,這會兒也來不了,據影衛小黑的消息,他與段明臣於月前隨著商隊出海下南洋,沒有幾個月是回不來的。


    餘翰飛心裏一陣難過,嘴裏卻隻能安慰道:“陛下,已經派影衛去尋他了,顧大人很快會回來的……”


    “你們別騙我了,他……是不會回來了……”


    蕭璟疲憊的揮手,令餘翰飛和宮人們退下,然後顫抖著手,打開手中的那卷發黃的畫軸,枯瘦的手指撫摸著顧懷清俊秀飛揚的臉龐,嘴角微微上揚。


    隨即,他無法抑製劇烈的咳嗽起來,喉口一股腥甜,他用手捂住口,血滴卻從指縫間溢出,一滴滴的落在畫卷上,漾開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


    意識陷入一片模糊,身體似乎也飄了起來,耳畔隱約聽見熟悉的呼喚聲。


    “阿璟!阿璟!快起來,我們去放紙鳶!”一個穿著內監服飾的漂亮男孩,笑著從門外探出頭來。


    “懷清,懷清,慢點跑,等等我!”


    他欣喜的從床上跳下,笨拙的跟在男孩身後。


    歡快的笑聲回蕩在寂寥的宮殿,傳出去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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