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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紫蘭殿中一片蕭索,殿外綠葉落盡,豔麗的嬌花早已不在,殿內空空蕩蕩,瞧著是灰撲撲的一片,桌椅都掉了顏色,就連僅有的幾個宮人都不見了蹤影,偌大的紫蘭殿空曠得有些淒涼。(.棉、花‘糖’小‘說’)


    前殿正中,三皇子黎紹端坐撫琴,一身灰撲撲的布衣與殿內的景象剛好相稱,然琴聲悠悠,帶著一絲暖意,讓人心悅的曲調與這殿內的蕭索一點兒都不相配,但黎紹並不介意。


    “殿下,您別再彈了,叛軍已經進了長安城了,咱們快走吧!”


    紫蘭殿的大宮女雲珠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可黎紹依舊不為所動,雲珠沒有辦法,便轉頭看向站在黎紹麵前不遠處的雍寧。


    雍寧長黎紹兩歲,曾是黎紹的伴讀,現任尚書省左丞,隻是今日之後又不知將何去何從。


    皺眉看著黎紹,雍寧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從小到大,凡是黎紹決定要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他。


    不等雍寧想好該說什麽,黎紹就先開口,伴著琴聲不急不緩地說道:“你們都勸了我兩個月了,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幾句,你們說著不覺得煩,我聽著都覺得煩了。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勸。”


    雍寧眉心緊蹙:“殿下您執意留下隻不過是為了見他一麵,可殿下,隻要您還活著,總會有機會見到他的,您怎麽就非要在這個時候見他?賠上性命也要見他一麵,值得嗎?”


    不過就是一個曾有過婚約的青梅竹馬,怎麽就讓黎紹執著於此?心中有愧嗎?可當年設計讓長孫將軍蒙冤而死的是黎紹的父親和兄長,本就與黎紹毫無幹係,而黎紹為了替長孫家平反四處奔波,最終落得個被大皇子黎征幽禁於紫蘭殿的下場。


    被幽禁的時候又聽說大皇子要派人追殺長孫伯毅,黎紹便派人去救下了長孫伯毅,聽說長孫伯毅找到了前朝血脈要□□報仇,黎紹就精心挑選了謀士送去長孫伯毅身邊,聽說長孫伯毅殺了蜀王黎元善奪了蜀地三萬大軍,黎紹就派人將黎元善流落外地的所有血脈趕盡殺絕……


    這些年黎紹在紫蘭殿內所受的苦,哪一樁、哪一件不都是因為他暗中幫助長孫伯毅的事情被人發現?他為長孫伯毅做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半條命都搭進去了,他還想怎樣?


    十年未見,還隔著血海深仇,長孫氏和黎氏族人死得就隻剩下幾個了,他跟長孫伯毅之間的情誼還能剩下多少?今日一見,長孫伯毅有幾成可能會放他一條生路?他就非要把另外半條命也搭進去嗎?!


    黎紹覆手按住琴弦,止了琴聲,抬頭看著雍寧笑道:“我該做什麽才是值得的?父皇在位時為君不仁,我沒能阻止,黎征繼位後變本加厲地將這不仁發展成了□□,黎氏的其他人更是樂享其成,仗著黎征的暴虐揮霍無度、欺壓百姓,我也沒能阻止。而托他們的福,黎氏早已聲名狼藉。


    雖然我在這皇宮裏是黎氏的異類,處處受人排擠,可出了這皇宮,我是天下萬民中的異類,想殺我以泄憤的人比比皆是。所謂父債子償,沒有人會在意我究竟是誰,也沒有會在意我究竟做了什麽,隻要我是黎國世宗的兒子,我就該替他償命,那些正義之士和心懷怨恨之人是不會放過我的,不是嗎?


    既然怎樣都是要死,倒不如死在伯毅手上,也能了卻我這十年來的心願。”


    雍寧連忙說道:“我們可以帶您尋一處村落隱姓埋名!待事態平息之後,您能了卻心願的機會多得是,根本就不急在一時!”


    “隱姓埋名啊……”黎紹笑笑,重新撥動琴弦,“雍寧,帶他們離開吧,不然就真的來不及了。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情。”


    這餘下的人生裏,他並無所求,也沒有什麽非要達成的心願,既然如此,便也沒有隱姓埋名苟且於一隅的必要。[.超多好看小說]而且縱然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能麵對麵地與伯毅相見的機會卻屈指可數,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那樣的機會,他怎麽敢等?


    一聽這話,雲珠一把抓住黎紹的手臂,哭喊道:“奴婢不走!殿下若鐵了心要死在叛軍手上,那奴婢也陪您一起死!”


    跪在黎紹另一邊的大太監鄧義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奴婢、奴婢也不走,反正奴婢沒有子孫根,出了宮去也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倒不如陪著殿下去黃泉路上走一遭!”


    雍寧還想再勸,卻突然聽見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一陣嘈雜,大概是叛軍撞開了紫蘭殿的大門衝了進來。


    黎紹眉心一蹙,冷聲喝道:“雍寧,帶他們走,這是命令!”


    “保重!”


    因為那一句命令,雍寧咬牙,手一揚,便帶著殿內七個一直沉默不語的人往紫蘭殿的後院衝去,那裏有一條通往宮外的密道。


    轉眼的功夫,殿內就隻剩下黎紹、雲珠、鄧義和黎紹手下的一把琴。


    雍寧八人剛走,前殿的正門和四道屏門就被人齊齊踹開,一隊士兵蜂擁而入,一部分人衝進後院搜查,其餘人隻是將黎紹團團圍住,而後就不知所措地看著淡然撫琴的黎紹。


    這人誰啊?不逃命去,怎麽還有心情撫琴?該不會是得了失心瘋了吧?


    長孫伯毅手下的副將俞世大步走進屋子,見黎紹淡定得連琴音都沒有一絲顫抖,不禁心生不悅,揚起手上帶鞘的長劍就砸爛了門邊高腳方桌上放著的陶土花瓶。


    啪嚓一聲脆響,那花瓶碎了個四分五裂,這聲音驚得雲珠和鄧義瞬間白了臉色,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可黎紹依舊是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琴音一轉,卻是比先前更加輕靈悅耳了。


    俞世啐了一口,大步上前,而後一腳蹬上瑤琴,這才讓黎紹停下了手。


    俞世下巴一挑,不屑地看著黎紹問道:“什麽人?報上姓名!”


    黎紹抬頭看著俞世,輕笑一聲,道:“是閣下帶人闖進了紫蘭殿,這個問題難道不應該是由我這個主人來問嗎?”


    見黎紹不驚不怒,依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俞世心裏就有氣:“他娘的,讓你說你就說,不要命了是不是?!”


    俞世原本隻是蜀王黎元善麾下的一名普通士卒,是在長孫伯毅領軍後才逐漸嶄露頭角,一路跟著長孫伯毅上陣殺敵,可謂是忠心不二,兩年前才成了長孫伯毅的左膀右臂。


    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好不容易獲得了最終的勝利,終於是可以看到暴虐的黎氏一族屁滾尿流的模樣,可這一路上卻是連個皇族的影子都沒瞧見,可把俞世氣得夠嗆。這會兒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卻也沒能如願看到對方驚慌求饒的景象,俞世更生氣了。


    一點兒都沒感受到勝者的快/感,這仗贏得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黎紹看著氣急敗壞的俞世,開口時卻是答非所問道:“伯毅在哪兒?”


    冷不防地從黎紹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俞世一時間竟沒想到是誰。


    “誰?”俞世不解地看著黎紹。


    黎紹搖頭失笑,又問道:“長孫伯毅在哪兒?”


    俞世眨眨眼,突然起腳就把瑤琴踹翻。


    “你他娘的是誰啊?!長孫將軍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瞧你這模樣,該是那狗皇帝後宮裏失了寵的男妃吧?就憑你這低賤的身份還想見長孫將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行!”


    這話說完,俞世就轉頭看著周圍的士卒,邪笑道:“你們有哪個好這口的?這人賞你們了!”


    一聽這話,周圍的士卒便哄笑起來。


    雲珠和鄧義卻是被這輕挑的話氣得漲紅了臉。


    “大膽!這是……這是……”話才出口,雲珠就察覺到這話不該說。


    若叫這些叛軍知道殿下是黎國的三皇子,那殿下怕是要遭殃,還不如被誤當成男妃。


    聞言,俞世又看向雲珠,凶狠地喝道:“你嚷什麽嚷?把你賣到窯子裏去!”


    雲珠登時就羞憤得紅了眼,卻抿緊了嘴,不哭也不嚷,隻狠狠瞪著俞世。


    黎紹轉眼四下打量一圈,不理會俞世跟手下說笑時的汙言穢語,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時間可是所剩無多,耽擱得太久,黎征就該逃出長安城了。”


    一聽到黎征的名字,俞世的笑聲戛然而止,突然伸手捏住黎紹的下巴將黎紹拖到眼前,冷聲問道:“你知道黎征在哪兒?快說!”


    咚的一聲悶響,黎紹的腿撞上了琴桌,又將琴桌帶翻。


    黎紹笑笑,不覺得疼似的,不驚不慌地說道:“讓長孫伯毅來見我,不然你們便自己找去吧!”


    “你!”俞世瞪眼,“信不信我殺了你?”


    黎紹不以為意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請便。也不是我非要殺了黎征不可。”


    俞世不信黎紹真不怕死,便伸手扣住了黎紹的脖子,慢慢收緊,見黎紹的臉上已經不自覺地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可眼中依舊滿是笑意,更是不曾開口求饒,俞世眉心一蹙,猛地將黎紹扔了出去。


    “倒是個硬骨頭。去叫長孫將軍來!”


    “是!”


    黎紹伏在地上猛咳不止,眼中卻是笑意更濃。


    另一邊,長孫伯毅和劉策、解鈞三人正坐在皇宮的含元殿中。


    “這場仗終於是贏了,長孫將軍與解軍師受累了。”


    二十歲的劉策正是長孫伯毅在山南道尋到的那個所謂的前朝血脈,這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也隻有長孫伯毅和解鈞知道,幾年下來,獵戶劉策也終於是有點兒貴胄的樣子了。


    “殿下客氣了,這是我等分內之事,”解鈞笑著拱手作揖,而後突然又道,“是臣失言,如今該稱呼您為陛下了。”


    劉策忙笑道:“可千萬別這樣。我能有今日,也多虧了兩位,兩位是我的恩人,是恩師,也是親友,怎麽能因君臣之禮就生分了?”


    劉策嘴上說得客氣,但解鈞也是看得出劉策的得意。


    雖然曾經隻是山南道巴州的一個小獵戶,可這幾年他們這一群人每天都殿下長殿下短的,劉策早已經接受了這個身份,而一旦心裏接受了,他便真的忘了自己獵戶的身份,將自己當做一個殿下,不僅言行舉止越來越像模像樣,連皇族的傲氣也學了幾分。


    解鈞轉頭看向長孫伯毅。


    當初找來一個前朝血脈也不過是為了爭取人心,以黎氏殘害前朝遺孤的故事,讓他們的反抗再多一分正義,如今他們贏了,還真的要讓劉策當皇帝嗎?就算劉策的言行再像個皇族,到底也隻是照貓畫虎罷了,這些年在軍中也全靠長孫伯毅扶持,讓他當皇帝……能行嗎?


    然而長孫伯毅卻有些心不在焉,即使與解鈞四目相對,那眼神也是渙散的,似乎是在想些什麽,又似乎是什麽都沒在想。


    解鈞蹙眉,伸手到長孫伯毅眼前晃了晃:“長孫將軍,長孫將軍?”


    長孫伯毅眼神一閃,目光中總算是有了神采。


    “什麽事?”


    解鈞摸摸鼻子:“呃……沒事。”


    進了長安城之後,長孫就有些魂不守舍,是大仇得報心中感慨,還是故地重遊見景思人?


    一個士卒在這個時候跑進含元殿,在長孫伯毅麵前站定後便跪地抱拳,朗聲道:“啟稟將軍,我們在紫蘭殿內抓到一個人,那人聲稱知道黎征的去向,要見將軍。”


    “紫蘭殿?”長孫伯毅心中一驚,“是什麽人?”


    攻破長安之前,他們就已經安排了人將長安城團團圍住,就是怕黎征等人逃脫,可等他們進了皇宮才發現這裏竟已是人去樓空,那狡猾的黎征要麽就是先他們一步出宮,躲在城中某處伺機逃脫,要麽就是在宮中挖了密道,此刻怕是早已出城。


    可既然黎征都已經帶人逃脫了,又怎麽會留下知道他行蹤的人?而且為什麽偏偏是留在紫蘭殿裏?


    劉策一臉興奮地看著前來通報的那個士卒,急切地問道:“可是黎氏的人?”


    那士卒搖頭道:“尚且沒有確認,俞副將逼問無果,那人非要見將軍。”


    長孫伯毅垂眼沉吟,再抬起眼時便大步往後宮的方向走去。


    劉策興奮不已地追了上去,解鈞也不敢落後,隻是心情卻沒有劉策那麽好。


    到了這個時候還會留在皇宮裏的人,除了那位他想不出其他人來,可……那位若還活著,該不會傻到這個份兒上吧?


    一路疾行到紫蘭殿,當看到那扇熟悉的朱紅大門時,長孫伯毅有些怔忡。


    還在長安時,他最快樂的回憶都在紫蘭殿裏,這裏有他最重要的人。離開長安後,他最不願回想起的事情都跟紫蘭殿有關,每每想起都會心痛不已。


    深吸一口氣,長孫伯毅大步踏進紫蘭殿,轉眼便走進了前殿。


    長孫伯毅還依稀記得紫蘭殿的模樣,可顯然與他此時所看到的並不相符,那長滿荒草的庭院叫人一瞧便知是長年無人打理,陰暗又空曠的大殿也不是被人打劫過的樣子,那是一種日複一日的淒涼。


    就算無人居住,後宮裏也不該有如此荒蕪的宮殿,曾經富麗堂皇的紫蘭殿又為什麽會變得比冷宮還要蕭索?


    踏過門檻,長孫伯毅一眼就注意到那個被士兵包圍著卻依舊泰然拭琴的人,那琴他認得,是年少時贈予心愛之人的禮物,可那扶著琴的人他卻有些不敢確認。


    “將軍。”


    俞世的這一聲喊叫黎紹抬起了頭,見長孫伯毅就站在麵前,黎紹不自覺地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


    “你回來了。”


    沒想到黎紹會在此情此景下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這樣的笑容,殿內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從那雙眼中溢出的欣喜和溫柔更是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叫不知情的人為之動容,更叫知情者唏噓不已。


    長孫伯毅曾不止一次地在夜深人靜時想象著他與黎紹重逢的場麵,可那麽多虛幻的場景中,卻沒有一個能與眼前的所見重合。長孫伯毅從沒想過他還能再看到這個笑容,這個十年前想見就隨時都能見到的笑容,這個十年來總是在午夜夢回時驚現眼前的笑容,這個十年後再現眼前依舊未有絲毫改變的笑容。


    長孫伯毅覺得,再見到這個笑容,他應該感動,應該動容,應該心如刀割,可實際上他的心裏什麽感覺都沒有,即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也隻是詫異地挑了挑眉梢。


    黎紹是誰?黎紹是黎國三皇子,子憑母貴,備受期待,黎紹是太傅最賞識的門生,才思敏捷,智謀無雙,黎紹是太尉最得意的學生,武藝卓絕,膽氣橫秋。這樣的黎紹在麵臨叛軍圍城的困境時,怎麽可能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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