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淩首府的命令雖然下來了,卻很仁慈地給太史闌留了期限,允許她先養傷,十日之內趕到西淩首府便可。()


    太史闌自然樂得留在北嚴養傷,她現在傷重,也確實不宜奔波。


    隨即她便發覺,養傷比奔波還痛苦。


    因為容楚是個十分霸道的看護人。


    不允許她亂跑,不允許她看書,不允許她練習技能,不允許她和人多說話,甚至不允許她不吃補藥。


    她要運動他說有後遺症,她要看書他說有後遺症,她要練習複原毀滅和預感技能他說有後遺症,她要吹吹風他說有後遺症……看守之全方位,限製之多角度,規矩之多元化,讓太史闌經常錯覺,自己是個孕婦。


    太史姑娘經常眼神陰沉,惡毒地一遍遍在心中詛咒:你才後遺症,你全家都後遺症!


    別的也罷了,景泰藍丟了她怎麽能安心養傷,可是容楚信誓旦旦,表示景泰藍安全絕無問題,如果出個差錯,他負全責。


    如果出了差錯,太史闌也不打算要他負全責,負一半責任就可以了——他身為男人那一半標誌。


    太史闌隱約也聽說邰世濤也在北嚴城破時,擅自離開上府大營前來救她,不過容楚的說法,邰世濤極得上府老帥的喜愛,發現密道炸毀火藥又是大功,所以大可不必擔心他的前途,隻怕還能因禍得福,她也因此放了心。


    依太史闌的性子,就算重傷,別的事可以丟下,但景泰藍丟了,她爬也要爬去找的,但這次不知道怎麽回事,養傷期間渾身無力,每天控製不住的昏昏欲睡,往往每天清醒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又睡過去了,想要起身也做不到,這讓她萬分懷疑,是不是容楚又做手腳了。


    她這回倒冤枉了容楚,七日守城期間她精神和體力都耗損過巨,此刻一旦鬆懈,自然要進入自動修補時期,尤其是精神,在長期使用“複原”和全力使用“毀滅”能力之後,進入了一個完全幹涸的狀態,精神的耗損,最大的修複表現,就是睡覺


    。


    不過太史闌不知道的是,看似這次驚險萬端,耗損過巨,但一旦恢複,她的能力當可更上一層樓,極度的抽空造就更大的擴張,就好比電池要完全放電,下次才能充滿一個道理。


    她在城主府養傷,每天都有無數百姓來探望,都被容楚命人拒之門外,百姓們也不滋擾,看看城主府的飛簷也覺得樂滋滋的,府內府外,堆滿百姓送來的瓜果、雞蛋、蔬菜、母雞,整天雞飛蛋打格格叫,好好的一個城主府,搞得像個農家田園。


    太史闌不想收這些百姓口中糧,戰後滿目瘡痍百業凋零,這也是百姓好不容易省下的口中食,但百姓對她愛戴,不收難免傷人心,隻好收集了再交到官府的救助公署,這是戰後她命令開辦的慈善機構,由蘇亞主持,負責朝廷和各地援救物資的統一處理發放,蘇亞正在聯係城內各大醫堂,準備再辦一個官方主持,民間出力的慈善醫堂組織,每旬每個醫堂輪流出診,由官府補助。


    當然,這些“閑事”,尊貴的國公是不允許她過問的,她的任務,就是睡覺、吃藥、吃補藥、吃營養湯、吃藥膳……吃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她想,等她去昭陽城授勳,一定是個肥胖版的太史闌!


    這天早上她醒來,發覺天氣有點陰沉欲雨的樣子,頓時覺得身下躺了幾天的被褥似乎有點粘濕,這麽一想便覺得渾身發癢,便趁容楚不在,自己下了床,讓侍女給她換掉被褥。


    等侍女換被褥的時候,她走出三天沒出的門,緩緩踱到廊下,迎麵的風帶著濕氣,清爽微涼,她享受地抬起頭,深深呼吸。


    這般柔和的氣息,忽然讓她想到李扶舟,養傷這幾日,別說花尋歡等人她沒見著,李扶舟她也始終沒看見,那日他冒險動用真氣救她,到底傷成怎樣?


    這麽一想她便微微憂心,當日耶律靖南的警告言猶在耳,她相信他不是誇大。


    “小憐。”她叫住侍女,“你知道李先生在哪裏養傷?”


    那侍女好一會兒才明白她指的誰,抿嘴一笑,“是那位個子高高,臉色有點白的好看先生嗎?他不在城主府,奴婢也不知道


    。”


    太史闌微微失望,正想著他是不是出城了,隨即反應過來,“他不在城主府,你怎麽認得他?”


    “今天傍晚,他都會來一趟城主府,會到姑娘院子門口看看,但是從來不進來,奴婢就是因此才知道他的。”


    太史闌怔了怔,揮了揮手示意侍女下去。


    她扶著欄杆,看庭前濛濛雨色,嫣紅翠綠,滿眼都是景,但又滿眼都不是景,心裏似乎滿滿的都是情緒,都似乎什麽都沒有。


    前方一支花葉上,一隻鳥在嬉戲,深紅的爪子緊緊揪著褐色的樹枝,偏頭用嫩黃的喙梳理青藍色的羽,眼珠子靈靈地瞟過來,姿態竟然有幾分媚。


    她托著腮,覺得這隻鳥顧盼自憐的神態,看起來眼熟。


    像容楚。


    不遠處荷池裏的蓮花開了,九重花瓣,層層疊疊,有些飽滿的花葉,沉沉墜到水裏,風一過,便撩動層層漣漪,像一抹含笑的眼波。


    含笑的眼波……


    她忽然搖搖頭。


    蓮池上一座精致的觀景亭,通體透白,寶頂上綴以明珠,珠子不知是何物造成,碩大渾圓,輝光內斂,那般晶瑩的質地和光彩,像一個人的肌膚。


    一個人的肌膚……


    太史闌抿抿唇,忽然直起腰。


    該死!


    怎麽看什麽都能想到那個鳥人!


    美色就是這麽討厭,讓人看到美的事物就不由自主聯想,有點煩。


    她輕輕一拍欄杆,似乎要把自己此刻奇異的聯想拍散,隨即轉身,準備眼不見為淨,回房。


    剛一轉身。


    忽然邂逅一副溫暖的胸膛


    。


    那胸膛緊緊抵著她的身體,胸膛的主人雙臂一圈,很方便地將她給圈在懷裏,隨即輕笑道:“拍桌子打欄杆地幹什麽?不會是在想我吧?”話還沒完,人微微一俯首,淺笑唇邊,已經落向她的唇。


    ==


    太史闌靠在欄杆邊的身子一僵。


    容楚的姿勢很可惡,一手將她環抱,她無論往哪個方向躲避,或者回身,都難免要被他偷香。


    偏他並不強硬靠近來,唇等在她頰側,要麽她一動不動被他以這親昵的姿勢抱著,要麽就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容楚含笑,有趣地斜睨太史闌的側麵,他知道想吻到這帶刺冰雪玫瑰,隻怕難免唇舌受苦,他也知道要太史闌自己送上唇,是萬萬不能,他的真正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好好抱抱她,在她清醒的此刻,感應到她真正的毫無抗拒,感應到她,願意依偎他。


    他如此貪戀她肌膚的柔軟和韌性,一臂攬懷,像捧了一朵含雨的雲,輕盈而又有質感。


    太史闌的臉,微微側轉了過來。


    他近乎迷戀地欣賞她淡蜜色,近乎透明的肌膚,額頭上還留有淡淡的擦傷,看來不覺得遺憾,隻想感歎這般微有瑕疵的美,越發肅殺。


    太史闌的身體微微一硬後,隨即軟了下來。


    她正靠著欄杆,欄杆下繁花嬌豔,一簇簇淡綠、淡棕、深褐、紫紅的葉子中,點綴很多粉色、淡紅、白色的花朵,花瓣繁密,正依戀在她手邊。


    太史闌手指一轉,已經摘了一朵花,一抬手,用花去搔容楚鼻子。


    容楚失笑,又怕自己當真給搔癢了對她打噴嚏,隻得一張口,叼住了那花。


    他的嘴派上了叼花的用途,自然無法再對太史闌偷香,太史闌這才閑閑淡淡,半轉身,將他的臉推開,道:“別把花粉落我臉上,小心吃我一臉鼻涕。”


    容楚忍不住又笑,心想以前怎麽沒覺得,這樣百無禁忌的說話方式,十分可愛呢?


    太史闌一偏頭,正看見他的笑容


    。


    彼時微雨簾櫳,蜻蜓低飛,滿廊花簇簇,一池水盈盈,他身後開著的大幅軒窗,鼓蕩著竹絲和金絲交織的窗簾,窗簾上織出的花紋精雅特別,也是那濛濛山水,逶迤小道,田園人家。裏間燃燈的光線被竹縫割裂,光影斑駁地落在他眉間,那如畫眉目忽然更多幾分柔和,清逸清雅,精致鮮妍,像天邊彤雲一層層被遠方的霞光浸染,流動的變幻的美。


    而此刻素淡背景裏素淡的他,唇間一朵鮮花便亮出了風致和風華,淡紅的柔軟的花瓣一層層卷在他頰側,不過讓人發現那肌膚如此輝光深雅;淡綠色的光滑莖葉落在烏發間,不過讓人驚覺那發亮如絲緞,讓人想伸手一掬,體驗是否也入手滑潤,流過月光。


    原來人間容顏之美,萬物之美於其前,不過是一場白費心思的襯托。


    連不為這人世萬物萬景所動的太史闌,一瞬間都怔了怔,眼神微微迷離。


    這一刻叼花的容楚,美、清、灩、少見的調皮,和平日的微帶狡黠的氣質分離而又融合,不過化為兩個字:迷人。


    太史闌偏頭,當真認認真真將容楚看了看。


    好看,不看白不看。


    微雨燕雙飛,她微微後仰,偏頭,平日的冷峻疏離此刻也似不見,也是少見的可愛姿態。


    她專注的眼神讓容楚心生歡喜,一偏頭吐掉花,頭一低,啞啞地笑道:“本來隻想抱抱你,可是你這個樣子,我不行了……”


    他邪邪笑著湊下來。


    太史闌猛然向後一仰,下意識抬膝,抬到一半發覺不妥,正要放下來,容楚已經低笑一聲,身子一側,一手攬住她膝窩,一手攬住她後仰的腰,笑道:“別!小心翻到底下去!”


    兩人身子臨欄一頓。


    上頭一簇花枝被容楚掠動,一瓣鮮紅的花瓣落了下來,正落在太史闌眉心,紅豔一點,盈盈。


    容楚眼神,微深,微蕩漾


    。


    忽然想把她這樣捧起,不管她要打要咬要踢要殺,先這麽扛著,扔到裏間的床榻上去!


    然後……


    “李先生,您這邊請。”忽然女聲清脆,打破容楚此刻的大膽狂想。


    太史闌一向身軀靈活,那麽尷尬的姿勢居然還能立即回首。


    前方,紫藤花架下,立著臉色微白的李扶舟,手中還拎著一個小小的瓷壺,正平靜地看著她和容楚,眼神深沉,不辨思緒。


    而那個引路的侍女,紅著臉,張著嘴,滿眼寫滿“好**!”


    那一對男女,倚欄而立,女子微微後仰,以一個極度彎折的姿態越過欄杆,半長的柔軟黑發垂在風中,身軀柔韌得像一張精美的弓,男子微微前傾,摟住她的腰,俯下的臉姿態風流。


    一朵花在她額心綻放,而他的眼神裏也像有繁花葳蕤。


    美如畫中。


    ……


    太史闌看見李扶舟,一偏頭,額上花瓣飄落,她微醒,才發覺此刻和容楚姿勢過於曖昧。


    她正要抓著容楚肩頭先站直,驀然又一道人影闖了進來。


    那人進來得風風火火,脖子上還騎著一個小人兒,兩人在園子裏竄來竄去,還在不住吵架。


    “讓你先去外城找我麻麻的,你怎麽闖內城!先找我麻麻!”騎在肩膀上的小人兒怒踢身下的人。


    “先找我的人要緊,你的麻麻我馬上陪你去找!”底下扛人那貨怒吼——這小子煩死了,整天要他先找麻麻,現在外城還沒恢複,人流來去,官府在主持百姓重回家園,又要整理西番兵造成的損失,人流來去,哪裏找得到一個女人!


    “先找我的,我的比較重要!”


    “先找我的,最起碼我知道她在哪!”


    一邊吵著一邊兩人就奔來了,後麵跟著一大群護衛,這些護衛不是容楚手下,是常大貴的兵,容楚的護衛全部派出去找景泰藍了,至於太史闌的安全,容楚認為有他自己在就夠了


    。


    太史闌聽見那兩人聲音,驚得霍然回頭,兩個聲音都太熟悉,熟悉到她覺得根本不可能湊到一起!


    “世濤!”


    “景泰藍!”


    容楚聽著那難得的驚喜口氣,陰惻惻地摸了摸下巴——她好像從來沒這麽驚喜地喚過他……


    太史闌一回頭,那兩人遠遠地也見到了,都“哇”地一聲,高興地齊聲大喊。


    “麻麻(姐姐)!”


    ……


    稍稍靜默。


    隨即邰世濤詭異地抬頭看景泰藍。


    正看見那小子眼神詭異地望下來。


    “你姐姐(你麻麻)?”


    又一次異口同聲。


    “怎麽可能。”邰世濤直著眼睛,喃喃道,“這才幾天,姐都有這麽大一個小子了!”


    “……不可能……”景泰藍撇嘴,“麻麻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弟弟……我才不要叫你舅舅。”


    “來,叫舅舅!”邰世濤被提醒,瞬間心花怒放。


    “呸。”


    一大一小鬥嘴幾句,忽然都發現了重點——容楚和太史闌超乎尋常的曖昧姿勢。


    “晉國公!”邰世濤怒發衝冠,“你在對我姐姐幹什麽!”


    “公……公!”景泰藍蹬腿,尖叫,“……不許摸!”


    邰世濤忽然一側頭,看見紫藤花架下的李扶舟,驚叫:“夫子


    !”


    李扶舟一點頭,“世濤,好久不見。”


    ……


    太史闌忽然覺得……亂,真亂!


    ==


    太史闌好容易把氣憤憤亂哄哄的那兩人哄住,讓到室內,她原本無限驚喜——看見景泰藍心中大石落地,看見邰世濤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這般人湊在一起亂糟糟的景象,她都顧不得去問邰世濤近來如何,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也顧不上問景泰藍失蹤後發生了什麽,怎麽會和邰世濤同行,隻用欣喜地目光將兩人看了又看,摸摸景泰藍的臉,再拍拍邰世濤的肩。


    邰世濤和景泰藍發現自己要找的是一個人,瞬間也不吵架了,也顧不上和太史闌訴盡別來衷腸了,都忙著把目光的利箭,往容楚身上狠狠地投。


    太史闌淡定地推開容楚,謝絕他的攙扶,先對那邊紫藤花架下始終一言不發的李扶舟道:“先生你來了?一並進屋吧。”


    李扶舟深深凝注她,點了點頭。


    太史闌進屋之時,無意中回身,正見李扶舟彎身,撿起先前容楚叼住又吐掉的那朵花。


    侍女在他身邊,輕輕道:“這花真美。”


    “這是八月春。”李扶舟佇立廊前,將指間的花,拋入風中。


    他似在風中出神,隨即悠悠道:“這花又叫相思花,又叫……斷腸草。”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震。


    側身看他,他卻不回首,廊下人獨立,一個背影,訴盡蕭索。


    太史闌抿抿唇,轉身進室,等她坐好,李扶舟也已經進來,神色如常。


    “我這裏尋了些好藥,拿來給你補身子。”他將那瓷壺放在桌上。


    太史闌眼角瞟著景泰藍,注意到小子無傷無損,心微微放下,抬頭看看李扶舟臉色,不禁一怔


    。


    他臉色白到可怕,唇色也微微有些發青,很明顯氣血不調,重傷未愈。


    “你看起來不妥。”她道,“這藥你自己喝,我不過是外傷。”


    “我沒事。這個對你比較好。”李扶舟微笑,手指擱在還溫熱的壺上,太史闌注意到他隻有貼著壺的手指微微泛著血色,其餘都是雪一樣白。


    “你住在這裏吧,別跑來跑去了,一個人在外,我不放心你的傷勢。”她凝視著李扶舟的眼睛。


    容楚在旁邊托腮,微笑,一言不發,眼神卻有點深——這女人,到現在還沒對他說過一句“不放心”呢!


    他要不要也在身上搞個傷口,好看看她的“不放心”?


    “無妨。”李扶舟微笑,將壺推給她,“趁熱喝了,原料不易得。”


    太史闌“嗯”了一聲,接過來就喝,容楚忽然一伸手,笑道:“你肩膀有傷不方便,我來喂你。”


    他不由分說,接過那壺,手一伸,侍女趕緊遞上碗,容楚看看那碗,皺皺眉,道:“你怎麽沒用手帕墊手,用手指抓著碗邊,不髒?”


    侍女臉紅,連連請罪,容楚又道:“換碗,每次伺候她喝藥,要記得先用熱水三次衝洗,之後用幹淨帕子墊著送上來……”


    李扶舟則道:“別用銀碗吃藥,對藥性不好。”


    容楚微笑,斜睨他,“扶舟,你是覺得她身邊太安全了,什麽都不需要提防是不?”


    李扶舟不答,也不理他,另取一個瓷碗,和侍女索要熱水衝洗。


    容楚眉毛高高挑起,正要發作,那邊忽然“砰。”一聲。


    兩個唇槍舌劍的男人齊齊回頭,就見太史闌已經重重放下瓷壺,抹抹嘴,說一聲,“廢話真多。”


    她已經嘴對壺嘴喝完了……


    ==


    邰世濤和景泰藍小凳子上排排坐,鬼鬼祟祟看三人間暗潮洶湧


    。


    景泰藍和麻麻失散又回歸,滿心歡喜要撲到麻麻懷裏敘述別來經曆的,不想麻麻也就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要輕舉妄動之後,就隻顧著和李扶舟說話,景泰藍不明白關係的親疏有時候未必放在表麵,小小的心裏頓時充滿委屈。嘟著嘴,小手指在腿上劃啊劃。


    邰世濤卻眯著眼睛,看看李扶舟,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眼神裏漸漸寫滿不滿。


    “喂。”他搗搗景泰藍的肩膀,“他們一直這樣纏著她嗎?”


    “是呀。”景泰藍托著下巴,嘟囔,“……都和我搶麻麻。”


    “我沒想到夫子是這個身份……”邰世濤眼睛發直,喃喃自語,“當初在安州,他隻是偶爾來指點一下我文武之藝,沒想到……”


    “都是壞人……”景泰藍沉浸在憤恨的情緒裏。


    “不能這樣……”邰世濤說。


    “不能這樣……”景泰藍說。


    “都不適合她……”邰世濤深思。


    “我才是最好的……”景泰藍握拳。


    “我要阻止……”邰世濤皺眉。


    “好呀好呀……”景泰藍拍手。


    “給她找個適合她的人……”邰世濤仔細思考,“不要高位者,高位者腥風血雨過慣,無人間真情;不要江湖巨霸,江湖上紛擾殺戮比朝廷尤甚;姐姐和國公先生相處,得多多少麻煩?不要,不要。不需要太優秀,不需要太有錢,不需要太聰明,隻要人品正直、寬容厚道,全心愛姐姐就好……是了!”他興奮地一擊拳,“這才是我理想的姐夫!”隨即又目光發直,歎一口氣。


    “好呀好呀……理想的……啊?”


    ……


    太史闌才不知道就這麽一刻,那兩個“晚輩”已經自作主張,把她的“終身大事”給決定了


    。


    她隻是覺得,男人好煩,果然好煩,更煩的是,容楚在這次事件之後,對她態度已經有所不同,昭顯出更多的占有和親昵,而李扶舟,以往的若即若離也有了變化,似乎終於堅定了心意,又似乎想要挽回什麽,在容楚表現出排斥時,已經不似以前一般,表示出沉默和退讓。


    她開始考慮,要不要提前去昭陽城授勳……


    太史闌用神一般的速度解決了藥,兩個男人也沒有了爭的理由,李扶舟微笑告辭,太史闌沒有再留,留下來再看他們唇槍舌劍嗎?這對李扶舟養傷也不利吧。


    容楚還賴著不走,邰世濤忽然笑眯眯地過來,充分表達了對國公的思念和孺慕之情,纏著他討論兵法軍事戰局以及為人處事等等,問題很多,表情很認真,充分體現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的求學若渴的精神。


    他唐僧一樣碎碎念碎碎念,容楚終於怕打擾太史闌休息,拎著小子出去了。


    他出去時,眼神恨恨,不知道在恨誰。


    他一出去,景泰藍就爬進太史闌懷裏,蹭啊蹭的細說別來衷腸,尤其是親手揍了幾個人的豐功偉績,那是一定要和麻麻好好說一說的。


    太史闌被景泰藍纏住,也想知道他的經曆,是怎麽和邰世濤混到一起的,母子倆頭靠頭唧唧噥噥。


    蓮池上華亭上,容楚和邰世濤一旦出了門,一個不再是吃醋的男人,另一個也不再是求學好奇的少年。


    倆男人都神色微沉,眉目肅穆。


    “世濤。”容楚負手憑風而立,衣袖飄舉“我知道你怎麽出上府大營的,不管如何,要先謝你仗義出手,若非是你發現西番密道,炸掉了那批支援的火藥武器,又堵住了密道口,隻怕那晚我們對西番的夜襲,不能有那番成果,我也未必來得及救太史闌。”


    “她是我姐姐。”邰世濤揚起臉,少年眼神清透,浮沉淡淡傲氣,“我也要在此,感謝國公不懼後果,借兵奪權,夜襲西番,救下姐姐


    。”


    容楚轉頭看了他一眼,看那少年倔強的神情,輕輕一笑。


    “你們雖是半路姐弟,但有時候……還真像。”


    邰世濤深深吸一口氣,“我出上府的時候,曾和總帥說,有種射死我在馬上,頭向北嚴!現在我依舊要和國公您說,我姐姐我一生護佑,國公若真能一生不與姐姐為敵,邰世濤亦永不與國公為敵,但凡國公需要,必定全力供您驅策。但若您對姐姐造成任何傷害,邰世濤縱然勢單力薄,身在天涯海角,也必,不死不休。”


    少年每個字堅決而清亮,震得腳下水紋層層。


    容楚輕笑了一聲。


    “說這麽殺氣騰騰幹嘛。”他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邰世濤一眼,“你還是太年輕,不知道許多事應該認真在表麵,敷衍在心底;許多事則應該敷衍在表麵,認真在心底。”


    邰世濤默默咀嚼著這句話,半晌誠懇地道:“是,我太年輕,我怕我不能好好保護姐姐,反因為曆練不夠,早早葬身官場,因此,我願國公,有以教我。”


    “真心嗎……”容楚似乎還在專心地看眼前的花。


    “此生這個問題您不必再問。”


    “那好。”容楚轉身,“世濤,上府邊樂成很喜歡你,連你私自帶兵出營都替你找了個理由遮掩了,你已經無罪,再加上這次發現密道的大功,以及總帥的抬愛,你在上府大營的前途,必然光芒萬丈,可我今日要問你,如果為了你姐姐,我要你放棄,不僅是要放棄到手的錦繡前途,你還會失去到手的軍功,會被重重問罪,會一落千丈,在另一個惡劣的地方從頭開始,這糟糕的一切,隻為有朝一日,你或許可以救你姐姐……我問你,你可願意?”


    風忽然靜了靜。


    綠蔭間蟬也不鳴。


    良久,容楚聽見少年的聲音。


    依舊清亮堅定,是這腳下永不幹涸的流水。


    “我願意。”


    ==


    太史闌在屋內問完了景泰藍經曆,聽見容楚和邰世濤邊走邊談回來了,隱約聽見兩人對話


    。


    “……難為你了……”


    “……那後麵的事情便拜托國公……不過既然國公要我這樣做,我對國公也有個小小要求。”


    “你說,說了我自會斟酌。”容楚的聲音聽來有幾分警惕。


    邰世濤卻在笑,“……沒什麽,既然我馬上要水深火熱了,你得允我先過幾天好日子……給我們總帥打個招呼,我要在此陪姐姐幾天,而且這幾天,我想給姐姐多逗點樂子,也算是我們姐弟告別前,為她做些事兒,請國公無論如何,不得阻攔。”


    “你是願意你姐姐開心,我有什麽不樂意的。”容楚似乎在走神,心不在焉地答。


    太史闌皺起眉——瞧這家夥語氣,當自己是姐夫哪?


    果然聽見邰世濤語氣取笑,“國公可真雅量,差點讓我以為姐夫當麵。”


    “你這小子。”容楚也在笑,“怎麽,覺得我說不得?”


    “說得,說得。”邰世濤大笑,當先奔了開去,“國公盡管說,抓緊時機說,嗬嗬……”


    “這小子……”隱約聽見容楚淡笑。


    太史闌緩緩放下窗扇,靠在**。


    所謂姐夫什麽的,她當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水深火熱”“過幾天好日子”“姐弟告別”什麽意思?


    容楚不是說世濤雖然擅自出營,但得邊樂成庇護,發現密道又有大功,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嗎?又是哪來的“水深火熱”事兒?聽剛才容楚語氣,很是包容,微微歉疚,他要邰世濤去做什麽?


    正想著,邰世濤已經進門來。太史闌抬頭看著他。


    先前容楚和李扶舟都在,兩人幾乎沒有直接說話,現在,仿佛才是重逢後的第一眼


    。


    邰世濤站在門邊不動了,不知怎的有點無措的樣子,那晚衝營而出的決絕都似忽然飛到九霄雲外,他靠著門邊,拉拉衣角,整整袖口,眼睛低垂著,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一臉“思念過甚,近鄉情怯”的神情。


    太史闌望定他,腦海裏掠過初見那夜他披衣而來的身影,頭頂上兩個旋兒還在眼前晃動,又或者是鹿鳴山下他蹦跳而來的歡快,金色龍頭在胸口一竄一竄,再或是邰府書房裏的大聲嘶喊,事發那夜牛車前的淚流滿麵。


    她最初相遇的這個男孩,在短短時日裏,為彼此留下無數感慨。


    眼前的世濤似乎又長高了些,臉龐曬黑了,線條輪廓卻越發鮮明俊朗,比往昔的俊秀少年多了幾分軍人的硬朗,但目光純澈如前,充盈離別的思念和相逢的喜悅。


    她揚起臉,微微笑了。


    由衷歡喜。


    “過來坐。”


    邰世濤的臉龐似在一瞬間發亮,兩步就奔到了太史闌身邊,習慣性拖了個小凳子就要坐在她膝前,忽然頓了頓,把凳子向後拖了拖,臉上掠過一抹紅暈。


    太史闌好笑地看著他,這個半路弟弟,在邰府的時候還沒有什麽男女之防,真心待她如姐,如今軍營裏混一圈,倒學會扭捏了。


    “混得不錯。”她看了看邰世濤軍衣上的佰長標誌,“這才多久,都有個佰長了,你真沒辜負咱們當日牛車前的誓言。”


    “那也不如姐姐你。”邰世濤勾著腦袋,甕聲甕氣地道,“你馬上就要封官加爵了,文武職兼備……”


    “你怎麽知道?”太史闌警覺地問。


    “啊……我猜的,”邰世濤立即道,“按照咱們南齊慣例,但凡文職出身而又對武事有貢獻者,都會給予武銜,所以我想你也應該這樣。”


    “未必。”太史闌並無喜色,“我總覺得朝廷對北嚴的態度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關。”


    “怎麽會。”邰世濤一邊暗驚太史闌的敏銳直覺,一邊笑道,“說句話不怕姐姐生氣,您便是立下莫大功勞,目前對於朝廷來說,也是微末小民,不至於專門針對你的


    。”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想說她的擔心來自於景泰藍,也不知道邰世濤和景泰藍這一場相遇,猜出他身份沒有。


    “我做不做官倒沒什麽。”太史闌語氣溫和,“你們男兒才更看重建功立業,世濤,以後不要再幹傻事,你帶手下擅自闖營那是死罪,如果不是運氣好,誤打誤撞發現密道,可以將功補過,你現在怎麽收場?”


    “那不是沒事了嘛,我福大命大呀。”邰世濤開朗地笑。


    “還沒恭喜你。”太史闌心情也很好,“聽說邊樂成沒打算追究你闖營之罪,你又立了大功,回去後不僅無罪想必還能提升,你算一員副將。”


    邰世濤似乎在微微出神,隨即便笑了,誠懇地道,“是的,姐姐,有你在,我便覺得我是副將。”


    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心意平適,太史闌是由衷高興,而邰世濤,為她的由衷高興而高興。


    隨即他便轉了話題,坐到太史闌身邊,和她談身體,談戰爭,談和景泰藍的意外相遇以及景泰藍的“英勇”,景泰藍立即來了勁,兩眼放光,小臉激動得通紅,不住糾正他講述中不夠精彩之處,比如他絆了對方一腳如何計算精準而陰險,比如那西番兵抓住他腳腕時他如何驚掉了魂,又如何智勇雙全,用他的無上智慧和英勇,將那家夥放倒了……


    小子現在曆練多了,口齒伶俐滔滔不絕,太史闌聽著,心中卻起了淡淡的憐惜——就在前不久,這孩子看見死人還驚嚇恐懼,躲在她身後不肯麵對,可如今,他已經能自己使計放倒幾個西番兵,戰爭和離亂果然能予人成長,可是這樣成長,其間付出的童真的代價,又要如何彌補?


    這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獨自拔刀向敵,被血濺了一臉,要吐又要哭的時刻,他是否內心也忽然感覺到一霎的寂寥和空涼?


    那種世人圍擁無數,可在真正的危險中,隻能靠自己的空涼。


    這是她一直想要教會他的,是她自知道他的境遇和身份後,便狠心要鍛煉他的事,然而當他當真做到,她又不能避免心酸。


    就如此刻,看他得意洋洋大吹特吹,可是真正麵對那回憶,他聲音免不了驚恐猶在幾分虛浮,亮而黑的瞳仁裏,有興奮,可也有那一霎驚險的浮光掠影


    。


    他不是不怕,他隻是在努力克服,隻是想要她,不擔心,並為他歡喜。


    她忽然抱過景泰藍,在他臉頰上貼了貼。


    景泰藍正手舞足蹈大肆吹噓“豐功偉績”,被這突然的一抱,搞得愣了一瞬,小身子有點僵硬,可是隨即他便反應過來,就勢轉身,將臉貼上太史闌的脖子,雙臂一張,反抱住了她。


    太史闌抱著他輕輕搖晃,始終沒有說一個字,景泰藍安靜地伏在她懷中,小臉上的激動漸漸褪去,眼神裏深藏的驚恐也緩緩退潮,他終於徹底從有點癲狂的情緒中擺脫而出,真正安靜下來,在她的懷抱中,安撫裏,體貼的相擁裏。


    邰世濤靜靜坐在對麵,看著那對相擁的“母子”,太史闌微微仰著臉,摻雜微雨的風,掀開她一縷鬢發,她臉上線條清晰,而眼神柔若春水。


    這冷峻女子此刻的溫柔,像冰山上雪蓮花忽然開放,綻一束淡黃蕊心,柔絲曼長,召喚春風,令人驚豔至心動。


    他一瞬間忽然明白容楚李扶舟何以會為她吸引。


    當一個人,在某些特殊時刻,真正展現不易為他人發現的,和本身氣質大相徑庭的氣韻,那一刻散發出來的矛盾而甜蜜的美,足以讓世上的所有在那一刻,為她沉醉。


    邰世濤忽覺心中微微一動,也微微一痛。


    一動,是忽然明白,從那夜邰府初見,到後來屢次得她自生死之境將自己救出,明明沒有血緣,明明僅僅是恩情,為什麽自己從此便不肯忘,不能忘,為她不惜身死馬上頭向北嚴,也要在最危險時刻,奔赴她身邊。


    一痛,是因為此刻美好終於得見,下次再見不知道要到何時,也不知其間,將要隔上多少風浪驚濤,或者此生,也無緣再見。


    然,便得見這一霎,此生無憾。


    浮光照影,照太史闌和景泰藍再次彼此相擁,休憩在各自的港灣。


    浮光照影,少年在每一瞬間都在長大,他看她少有的柔情綻放,不曾嫉妒,隻望她這般歡喜柔和,能久久長長


    。


    隨即他的眼神更堅定了些。


    那些要做的事,無所畏懼,是為她。


    他忽然歡喜地搓搓手,抱過景泰藍,道:“別總壓著你娘,過不了兩天她就要動身啟程去昭陽城,讓她好好休息養傷,咱們外邊玩去。”


    太史闌也有些累了,放開景泰藍,那小子很熟練騎上邰世濤的脖子,高高興興跟他出去了,兩人擠眉弄眼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麽鬼祟事兒,太史闌瞧著,唇角微勾,心想景泰藍的身邊,其實一直缺少一個父親一樣的角色,如今有個活潑心性的舅舅也不錯。


    她想象了一下,景泰藍騎在容楚或者李扶舟脖子上的景象,瞬間搖搖頭。


    真是充滿了違和感啊……


    ==


    那邊邰世濤和景泰藍出門去,兩人頭碰頭嘰嘰咕咕。


    “我得給開個告示……”邰世濤說。


    “……你這辦法真的好嗎……可我不想麻麻被搶去……”景泰藍咬手指,大眼睛骨碌骨碌轉。


    “你傻了,你麻麻總要嫁人的,與其跟著晉國公或者江湖人,每天風險不斷,還不如給她找個妥當合適的人家,你也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是不是?”邰世濤端著下巴,想著曾經聽上府老帥邊樂成有次醉後說起過的“晉國公未婚妻”事件,更加堅定了決心,“哪,有個好後爹,你也少受點為難啊,你看晉國公,哪像個好鳥?”


    景泰藍想了想,覺得容楚果然不是一隻好鳥,瞧他先前摸麻麻那樣子!和康王摸……一個德行!


    他卻忘記了,他麻麻如果找個粑粑,那摸起來會更德行的……


    ------題外話------


    新卷開張,好多男人!好多**!好多姐夫!求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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