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的是哪一幅?”


    眾人都閉住嘴巴,目光灼灼地看著太史闌,說到底別人的看法都不算什麽,太史闌出口的認定才是關鍵。


    在眾人想來,於尋常女子,不會喜歡打打殺殺,過於威猛霸氣的畫,自然會相對喜歡淡雅超然的山水遠歸人。但太史闌成名於戰,未來也該是個金戈鐵馬的女將軍,她倒可能更喜歡那幅城頭金龍圖。


    但話又說回來,再強硬的女人,內心其實都是柔軟並渴望寧靜幸福的,迎難而上,拔劍弑天,說到底都是被現實和男人給逼的,太史闌有沒有可能內心裏也厭倦打殺征戰,更加向往山水江湖呢?


    因為未知,所以神秘。


    太史闌迎上兩人目光,白衣瀟灑男眼底笑意平靜,似乎淡泊超脫,怎樣的結果並不重要,隻要他努力過。


    黑衣麵具男眼神裏也是笑,也很平靜,平靜裏卻充滿誌在必得的驕傲——結果確實不重要,因為如果不是他要的結果,搶回來就是。


    太史闌沒讓大家等待太久,她從來不喜歡賣關子。


    她直接走到兩幅畫前,先對那幅山水遠歸人看了看,道:“很美。”


    眾人瞪大眼,心想結局塵埃落定。


    然而太史闌隨即就指著那幅雄關如鐵,金龍盤旋道:“不過這幅更中我心。”


    人群嘩然一聲,都覺得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她確實是這樣的人,立於九天風雲之下,仰首間金光萬丈。


    太史闌抿唇不語。


    她知道眾人都會錯意了。


    喜歡這幅畫,不是因為它威猛、它華貴、它更符合她的向往和身份,不是


    。


    是那個小小的影子,是那暗暗呼應的天上金龍,除了她和作畫的他,沒有人知道,這幅畫真正切中的,是她心底一個深埋的願望。


    她但望景泰藍能真正翱翔於天際,羽翼蔭庇天下萬方。


    她但望他能在她身側悄然成長,光芒遠射於南齊山河。


    她內心深處其實也向往山水江湖,田園悠閑,但在散漫悠閑之前,她有自己更想要做的事。


    隻有他知道。


    她眼神一掠那畫一角,那隻手,是他自己的吧?


    畫出了她的願望,也畫出了他的?


    他的願望是什麽?為她卷旗擋風,卸人間利箭如雨;伴她一路前行,待金龍躍出雲端,光照天下?


    他這般人間偉男子,當真不希求人間偉業,山河宏圖?


    “你還算有眼光,”黑衣麵具男不出所料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果你不聽話,我已經在考慮是否要出示某件文書了。”


    “嗯?”太史闌有聽沒有懂。什麽文書?哪來的文書?


    黑衣麵具男卻不提了,轉頭看白衣男,“如何?”


    “願賭服輸。”白衣男笑笑,將畫收起,並無尷尬失落之色,隻對太史闌道,“畫永遠替你留著,我說過的話,也和這山水江湖一般,永不腐朽。太史姑娘,若有一日行路疲倦,請記得,江海之間,一直有人等你駕舟馭波,共賞這大好河山。”


    隨即他遞出一個黑色盒子,道:“小小薄禮。”並不上前,隻將盒子放在地下。


    “多謝,我會記得。”太史闌慎重點頭,看他衣袖飄飄,平靜離去,晨風掀起他衣袂,一個略有些孤涼的背影。


    她猶自在出神,沒注意一個身影已經在危險的逼近,隨即熟悉的氣息撲來,她身子一輕,已經被抄進了他的懷裏


    。


    “太史闌。”他戴著笑眯眯的笑佛麵具,聲音卻咬牙切齒,“現在,到我們回去算賬的時候了!”


    “喂,你幹嘛——”邰世濤跳起來要阻止,黑衣麵具男冷哼一聲,一腳踢在他膝蓋骨上,將小子踢開三步,右手再抄起景泰藍,一轉身,已經掠了出去。


    “她已向我表白,”他對底下張嘴傻看,還沒明白發生什麽事的圍觀群眾道,“你等速速道喜,讓開。”


    太史闌坐在他懷裏,雙手抱胸,並不反駁,卻道:“給各位介紹一下,我的新任大護衛頭領,諢號醋(楚)霸王,大家以後多關照,謝謝。”


    “醋霸王”打了個踉蹌……


    ==


    太史闌一直被某人扛回了城主府,進了後院,黑衣麵具男熟門熟路,周圍護衛無人阻攔,太史闌冷笑一聲。


    “都出去。”進門的時候,不等侍女迎上來,黑衣麵具男已經發令。


    這回他的聲音已經正常,侍女們聽出是誰,急忙施禮退下。


    黑衣麵具男先將景泰藍塞給跟過來的趙十三,趙十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黑衣麵具男抬腿反踢,砰一聲關上了門,門板差點撞扁了趙十三的鼻子。


    “不是被那女人撞就是被你撞!”趙十三罵罵咧咧地拖著景泰藍走了,“倒黴摧的我!”


    黑衣麵具男才不管忠心手下如何吐槽,扛著太史闌直奔床榻,離床邊還有三尺遠,他一個大背摔,唰一下,太史闌飛向**。


    眼看她就要狠狠和床做親密接觸,黑衣麵具男忽然腳底一滑,哧溜一下竄過去,往**迅速一躺,大字型攤手攤腳,等著。


    於是眼看太史闌就要“投懷送抱”到他身上。


    太史闌啥也沒做,半空中屈起膝蓋。


    嗯,堅硬的膝蓋骨正好對著柔軟的海綿體


    。


    黑衣麵具男似乎也料到她這一招,哈哈一笑,雙手一伸。


    太史闌被他舉高雙臂抱在半空,膝蓋離他的黃金分割點隻有三寸之遙。


    她也不沮喪,順手一掀,掀掉了那笑眯眯的麵具。


    麵具被扔到一邊,露出那張如畫眉目,以及太史闌覺得又**蕩又騷包的笑容。


    “難為你從哪找到這麽傻的麵具。”太史闌撇嘴,“不過和你的氣質很相配。”


    “我怕我忍不住怒氣,對你語氣堅硬。”容楚笑道,“隻好找個笑嘻嘻的麵具,緩和一下。好歹你看著這張笑臉,不好意思伸手打。”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太史闌二話不說,手指在他頰上一彈,“啪。”她還擬了一句聲。


    容楚“噗”地一笑——這女人,世人都以為她是冰山是帶刺的花,可遠觀不可褻玩,隻有他知道,她是真正的寶,偶爾露出的頑皮冷幽默,出乎意料而又灑脫可喜,直叫人心花都開了。


    他自私地但望她這樣的特質,永不叫別人知道。


    笑是笑了,心氣卻還沒平,他沒放下她,屈起膝,頂著她的腿,還是維持著對麵相望的姿態,道:“你確實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人還在呢,公開招婿都來了。”


    “嗯?”太史闌低頭看他,“招婿?”


    “不認?”容楚笑得蕩漾,隱約卻可以聽見磨牙的聲音,“太史闌,你可不是笨蛋,世濤搞的這些把戲,你認為真的是招護衛?”


    “不是嗎?”太史闌想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是有點不像。”


    “是很不像。”容楚笑,膝蓋移了移,“你知道不像,還要對李扶舟說——喜歡。”


    “確實很喜歡。”太史闌點頭,“他的想法,是我向往的。”


    “太史闌——”容楚笑不出來了,陰惻惻盯著她——這女人就是這麽會氣人


    !


    是就這麽把她扔出去呢,還是手一鬆,然後霸王硬上弓?


    “我要不要把你扔出去?”他自言自語。


    太史闌手從屁股後一摸,對他亮出一把小匕首,“可以,我會練習投射飛刀,目標正中,命中率百分之五十。”


    “或者我可以讓你換個位置,爪子沒法撓到我。”容楚眯起眼睛,陰惻惻盯著她,忽然覺得她這個姿勢不錯,對他也是一覽無餘的,比如那胸,仔細看久了,也能揣摩出個大概來?嗯,鴿子?梨?水蜜桃?


    或者幹脆不用眼神揣摩,用身體來試試?這女人在他手裏還承認著別的男人,看來之前他一直都太好說話了。


    太史闌好像沒瞧見他那陰沉的小眼神,低頭打量著他的身材,忽然道:“容楚,沒想到你穿勁裝還挺好看的,身材確實不錯。”


    容楚順著她的眼光,一瞥,原來不知何時他的衣襟已經扯開,裏麵白色的裏衣因為動作過劇散開,露一截鎖骨,一抹胸膛,然後這女人竟然眼睛還掃啊掃,似乎打算掃到他衣襟裏麵去。


    太史闌毫不客氣地瞧啊瞧,國公爺平時講究尊貴,衣飾錦繡華美,不周全不肯出門,難得肯穿這種普通勁裝,然而普通勁裝穿在他身上,忽然也便不普通了,忽然便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養眼得讓人蕩漾,腰線勾勒流暢的弧,長褲繃緊出筆直利落的線條,襯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多瞧幾眼會覺得咽喉發幹。


    “好看?”容楚忽然問


    “好看。”太史闌很誠實,“不過你為什麽把衣襟又拉開了點?”


    “我這不是想讓你多看一點?”容楚聲音忽然更加低沉暗啞,“怎麽樣?”太史闌伸手,替他把衣襟拉回去,誠懇地道,“不錯,我本來還以為應該黑黑的。”


    “啊?”


    “你女人那麽多,嗯,早該熟了的。怎麽還會是草莓色?”太史闌若有所思。


    尊貴的國公愣了足足半刻鍾,才想明白太史姑娘指的是什麽,等他想明白的時候,手一酸,砰一聲,太史闌砸他胸膛上了


    。


    “你這……你這臭女人……”容楚不知道在氣還是在笑,不住咳嗽。


    “我給你看了……”容楚忽然又笑了,“你要不要也給我看看?放心,我絕不懷疑你顏色。”


    “我又沒請你給我看,你自己要寬衣解帶。”


    “你不是最喜歡公平?”


    “男女之間有什麽公平?”


    “不如把男女之間換成男女之事吧……”


    “……容楚,但凡你說得高興的事兒我都不高興。”


    “那就不說……行動……”容楚忽然翻了個身,將太史闌壓在身下。


    “我有沒有很多女人,”他眯著眼睛,也彈了彈她的臉頰,“你介不介意今天驗證一下?”


    “處男無法驗證。”太史闌提醒他。


    “你難道要我一生沉冤不得雪……”容楚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曖昧,“總得試一試才知道啊……”


    “嗯。”太史闌雙手抱胸,躺著不動,在容楚心花怒放,以為她今天真的腦子秀逗終於願意以身相許時,忽然道:“我大姨媽來了。”


    “那就讓她在客院住下唄……”容楚的吻即將落在她脖子上,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忽然一怔,“什麽?你大姨媽?你在南齊有親戚?怎麽沒聽你說過?”


    “在我們那裏。”太史闌淡淡地道,“大姨媽來了,是指葵水。”


    容楚堅挺的意誌以及身體,唰一下被這一句話打得潰不成軍……


    他忽地翻了個身,滾到一邊被窩裏,半晌,被窩裏傳出他的呻吟。


    “太史闌,你真是太懂如何殺死一個男人了。”


    太史闌不急不忙坐起,挪得離他遠一點


    。


    “大姨媽來,或者不來,現在都不是時候。”她道,“我還不想睡你。”


    “可我想……”


    “你說了不算。”太史闌給自己蓋被子,“容楚,我承認我開始對你有好感了,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愛上你,沒有愛隻有性,我會惡心,我們還沒到那麽親密的時候。”


    “而你。”她頓了頓,“你能確定你愛我嗎?”


    容楚趴在被窩裏,一動不動,不知道是被打擊狠了,還是被她的直率給驚住了,還是在思考問題的答案。


    “我並不介意婚前性行為。”太史闌淡淡道,“但是,沒有愛,絕不性。”


    “太史闌。”容楚的聲音終於從被窩裏悶悶地傳來,沒了先前的**和笑意,聽來沉穩,“愛不愛一個人,不是要對著她一件件數的。”


    “不,不需要。”太史闌抱膝坐著,也若有所思,“都在我心裏,一筆筆記著。”


    “記到什麽時候,你才能發現你愛誰?”


    “這不是累計積分,也不會一蹴而就。”太史闌順手把一半被子扔給他,“這是豁然開朗,瞬間明白那就是對的人;也有可能天長日久之後,發現其實從來都是陌路。”


    “等你這榆木腦袋忽然豁然開朗,或者我已經白發蒼蒼。”容楚歎息。


    “也有可能是我豁然開朗的那一刻,你卻豁然發現你對我隻是一時興趣,然後我孤獨終老,白發蒼蒼。”太史闌打個嗬欠,雙手枕臂睡下,把被子堆在兩人中間。


    “太史闌……”容楚的聲音有點含糊,“我相信你會……很快明白的。”


    “誰知道呢……”她輕輕道,“所以你要隨時把身材練好點。”


    沒有回音,身邊傳來的呼吸勻淨,太史闌翻過被窩垛一看,容楚側著臉趴在**,睫毛合起,氣息平和,竟然已經睡著了。


    太史闌看見他眼下好大的青黑眼圈——昨天一夜沒睡吧?可能剛睡下,得知了擂台的消息,急忙趕去,難怪火氣不小


    。


    先前又是打架又是畫畫的,估計是真累了。


    太史闌趴在被窩卷上,手撐著腦袋,認真看容楚睡顏,她和他初識時,被迫欣賞過一次他的睡姿,當時暗恨他怎麽不磨牙放屁打呼嚕,平白讓她失去嘲笑他的機會,此刻卻想幸虧他睡覺安靜,安靜的人容易沉入深度睡眠,更好恢複體力。


    被窩卷兒上的容楚,以一種慵懶而放心的姿勢趴著,神態平和靜謐,長眉下睫毛平順地遮蓋著眼眸的陰影,唇線一抹淡淡的紅。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指,輕輕虛點在他的唇上。


    她眼眸平靜,平靜裏少了平日幾分冷峻,多了一分少見的溫軟。


    “容楚。”她道,“我也希望,我會很快,很快明白。”


    ==


    當晚,邰世濤受到了太史闌“嚴厲”的審訊。


    “世濤你最近這幾天到底是要幹什麽?”


    “選護衛啊姐。”


    “真的是選護衛?”


    “真的啊姐,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僅僅是選護衛?”


    “真的就是選護衛啊姐。”


    “選了幾個護衛了?”


    “啊?啊,那個於定啊,雷元啊……”


    “就倆?”


    “還有藍田李江啊,火源鄭英瑞啊……”


    “他們有何長處?”


    “啊,姐姐,他們英俊、斯文、厚道、武功高強、家世不壞、年輕有為……”


    “聽起來真是佳婿人選


    。”


    “是啊十足十的佳婿……呃……姐……”


    說漏口的某人敗下陣來,垂頭喪氣不動了。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難怪容楚更年期提前似的陰沉著臉,原來這“選護衛”真的是“選未來姐夫”。


    不得不承認邰世濤的想法很實際也很先進,他竟然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想要安插幾個優秀人才到她身邊,尋找獲得她青睞的機會,隻是太史闌有點不明白,邰世濤是很明白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對她有意思的,為什麽不傾向於那兩個,還要費勁去找?


    “明天我要走了。”邰世濤扒著她膝蓋求饒,“你別冷著個臉,啊?笑一笑,對我笑一笑,你不笑一笑給我看,我後麵那水深火熱的日子怎麽活?”


    “什麽水深火熱。”太史闌還在分神,隨口道,“馬上要飛黃騰達了,少說得這麽可憐。”


    “啊……是啊,馬上要飛黃騰達了,”邰世濤嘴角咧了咧,又恢複開朗的笑容,“當官當得迎來送往水深火熱嘛。”


    “那倒也是。”太史闌拍拍他的頭,摸到他頭頂上倆個旋兒,想起初見那夜,小狗般蹲在她身邊的邰世濤,忽然就想問問明白他的心思。


    “為什麽不喜歡容楚或者李扶舟?”


    邰世濤愣了愣,才明白她說的這個“喜歡”是什麽意思。


    “沒有,姐姐。”他收了笑容,坐在她膝前輕輕道,“李先生,我曾經和你說過的,就是那個教過我的李夫子,我這次才知道,他算是我的授業恩師,我怎麽可能不喜歡他;而國公,他舉薦我入光武營,為我鋪就入仕從軍之路,他算是我的恩主,我也沒道理排斥他。”


    “嗯。”


    “可是情分歸情分,道理歸道理。”邰世濤誠懇地看進太史闌的眼睛,“我不覺得他們適合伴你終身。”


    “為什麽


    。”太史闌沒有羞怯也沒有生氣,揚起眼眸,靜靜問。


    邰世濤站起身,踱到窗邊,夏夜涼風穿堂來,正是人間好時節,他側身回看太史闌,他的“姐姐”,端坐平靜,身姿凝定,褐色眼眸裏目光孤清,擁有世間女子少有的,鐵血雍容。


    這樣的女子,自有她的去處。


    “姐姐你生性不凡,便是想歸隱山林,嫁人生子,隻怕短期內也難實現,這點,即使我不想承認,不希望這樣,也不得承認,那是你注定要走的路。”邰世濤輕輕道,“可是這不代表我希望你走得太遠,太深。我出身也算豪門,最清楚大家族利益牽絆人心詭譎,我那還是僻居一隅的安州,牽扯的是一族一地的利益,便已經十分可怕。而國公,他代表的不僅僅是麗京容家,還有朝廷,還有政治,我曾經聽過一些傳言……”他忽然停住。


    太史闌用目光表達疑問,邰世濤卻搖搖頭不肯再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傳捕風捉影的流言。


    太史闌沒有再問,她和容楚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早先在安州時的遭遇,她也隱約感覺到,容楚的“未婚妻”,不是那麽好當的。


    世濤,不是排斥容楚,而是真心擔心她的安危吧?因為他隱約知道,她如果真和容楚在一起,未來麵對的敵人是何等可怕。


    “而李先生,他看似隻是容府管家,但誰都知道這隻是個暫時身份,他本身的身份也相當了得。”邰世濤道,“我到軍營後才隱約知道,李家是江湖巨擘,多少年來一直執武林之牛耳,但在二十多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巨大的動蕩,之後實力傷損,漸漸給其餘幾家江湖世家追了上來,雖然現在還是李家獨大,但對方幾家一聯合,李家這江湖魁首位置能不能坐下去,還很難說。李家一旦風雨飄搖,身為家主的李先生首當其衝,而姐姐你如果和他有較深瓜葛,以你的性子,到時候又怎麽能獨善其身?江湖世家之間的爭權奪利,其凶險和手段直接殘酷,比官場還沒有退路,姐姐,我不敢讓你冒這個險。”


    “我發覺。”太史闌靜靜聽著,並不說什麽,忽然道,“向來朝廷和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江湖是獨立勢力,但南齊似乎有點不同,南齊的江湖,是否也和政治有聯係?”


    “是的。”邰世濤道,“南齊開國皇帝,早先便是武人出身,以武學入軍營,十萬京軍總教頭,之後奪了前朝江山。他登基後,雖然開始控製武林勢力,但南齊貴族們發現武人的好處,紛紛對江湖各大世家暗中進行招攬培植,已經形成傳統,到南齊第三代皇帝,據說還曾暗中私下建立了一個大幫派,自己做了幫派的真正地下幫主,在掌控江湖的同時,也利用絕對武力掌控朝廷


    。這個幫派據說現在還在,是武林一大勢力,隻是主宰者已經未必是皇族,也再沒人能確定這個幫派到底是哪個,有人懷疑是超級大世家中的聖門,或者萬象宗,但是沒有證據。”


    “在這種情形下,我又怎麽願意你和李先生多接觸?”邰世濤道,“我問過國公了,他是李家既定繼承人,李家相比於其他江湖超級大世家,更危險更複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家一日矗立於江湖之中,就一日要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甚至朝廷的覬覦和攻擊,何況眼下李家已經漸漸露出頹勢,馬上據說還是武林世家十年大比之期,我懷疑其餘幾家要趁這個機會將李家拉下來……”他苦笑了一下,“你看,多麻煩?”


    太史闌有點分神,忽然想起今天看見的那個少莊主,問:“鬆風山莊,在江湖中是個什麽地位?”


    “四大世家之一。”邰世濤道,“我看過邊總帥的武林檔案薄,聖門、北冥海、萬象宗,鬆風山莊。是武林四大世家。”


    “李家呢?”


    “李家是超然身份,武帝世家。不入四大世家之名,因為世家都是在李家之後起來的。”邰世濤道,“李家據說原本不姓李,身份也足夠神秘,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家到底什麽出身。”


    神秘。太史闌想,確實神秘,或許這個家族的人天生具有那樣的氣韻,哪怕永遠微笑,溫柔和善的李扶舟,也能給人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姐。”邰世濤站在她身側,撫了撫她半長的發,長聲道,“我隻但望你好好的。”


    少年的聲音忽然有了滄桑的味道,太史闌抬頭看他,才驚覺,他高了不少,坐著的角度看他偉岸高大,下巴已經有了青青的胡茬,透著些成熟男子的韻味,他站在她身側,身影便將她密密遮擋,落下的手勢輕柔嗬護。


    曾幾何時,還要她努力保護的少年,已經長大,並費盡心思地要保護她。


    太史闌心中一暖,忽然拉過他的手,在掌心裏貼了貼。


    邰世濤身子一震。


    她摸過他腦袋,拍過他肩膀,可是從沒有拉過他的手


    。


    此刻肌膚相貼,夏日裏彼此掌心都灼熱,騰騰的熱力似箭一般穿透他的心,他忽然渾身顫了顫。


    一瞬間心中忽明忽暗,複雜難言,邰府廚房初遇……共同應對邰家女子……陷害之前她的相助……龍頭節她替她解圍……宮中來人那夜的攜手奔逃……她被捉住後他在容楚麵前發的誓……光武營的刻苦練習……積極要求從軍曆練……戰場上的拚死搏殺掙軍功……那些日夜輾轉,時常夢見她被折磨而驚起的夜……


    如此執著,如此深重,寫在心版深處,他一日日翻閱,未曾將記憶摩挲得模糊,反而日漸鏤刻深深。


    直到這鬧劇一般的選護衛,一邊選著,一邊開心著,一邊開心著,一邊擔憂著,白日裏用盡力氣睜大眼睛想要挑個好人給她,夜晚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那些挑中的“好人”,心裏亂糟糟的,總覺得不好,不配,不舒心。


    然而此刻,當她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紋路深貼那一刻,他恍如被雷電刹那劈中,瞬間明白——


    這一生,他是不會再舒心了。


    他久久凝立不動,不知何時眼底泛上淚光。


    心深處潮潮熱熱,不是難過,不是痛苦,不是後悔,是了悟之後的空明,是明白這一生漫長執念的了悟。


    太史闌仰頭看他,她隱約感覺到身邊沉默的少年,內心似有驚濤般的波動,然而邰世濤立在陰影裏,她看不見他的神情。


    諸般種種,如露如電。


    一霎是一生。


    隨即她聽見邰世濤,輕輕道:“夜了,姐姐……睡吧。”


    說完他鬆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的衣袂拂動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帶出一陣幽遠而淨的香氣,朦朦朧朧,也是此刻心情。


    太史闌慢慢放下手,想著最後那一句“姐姐”,不知怎的,聽起來卻似和以往不同


    。


    她雙手合握,交叉於膝上,偏頭看晚香玉,將花枝沉沉地垂下來。


    眼神裏,莫名也多了一層孤清意味。


    忽然有人在她耳側道:“怎麽?被世濤的話驚著了?”


    太史闌沒有動,拂開了他落下的一縷頭發,道:“你屬貓的?走路一點聲音都沒。”


    “我倒覺得我是屬兔子的。”容楚在她耳邊歎息,“總吃不到窩邊草。”


    太史闌站起身,順手從晚香玉花盆裏薅了一把葉子,塞在他手裏,“哪,吃。”


    容楚瞧瞧葉子,拈一片嘴裏嚼嚼。


    嗯,微澀,嚼久了有清甜香氣。


    像她。


    “世濤的話,我剛才聽見了。”他慢慢踱到她床邊坐下,將手上端著的一碗燕窩羹放在桌邊,“這小子想得真多,我差點以為他不是你半路認來的弟弟,是親生的。”


    “在我心裏,就是親的。”


    “哦?”容楚笑得眼波流動,若有深思,“這話他聽了,未必……”


    “怎麽?”


    “沒什麽。”某人才不會替別人拉皮條,傾身在她耳邊笑道,“我知道你這人看似什麽都不在乎,其實很多事還是會放在心裏想,我可不希望你無度地操心,你放心。”他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容楚,便護不了這家族,這天下,也必定護得了我的女人。”


    “我太史闌。”太史闌閉著眼睛,靜靜道,“不想得天下,不想得富貴,但如果我想得到某個男人,我也絕不失敗。”


    “想要得到我嗎?”容楚目光亮亮,“現在就可以。”


    “滾粗。”


    ……


    容楚沒有滾


    。


    他懶懶地坐下了,把玩著桌上的茶壺,忽然想起什麽,道:“我給你送的補品你,你吃了沒有?感覺可好?好的話下次再送些給你。”


    太史闌瞟他一眼,“這補品你經常吃?”


    “嗯。”容楚心不在焉,想著他老娘經常送各種奇怪補品,有時候會讓大廚房給做了吃,有時候直接就送人了,也不知道老娘哪來那麽大勁兒,熱衷於搜集各種補品,可憐他吃到看見補品就泛惡心。


    “覺得不錯?”


    “當然不錯。”他老娘送的東西,不管如何古怪,絕對回回精品。


    “用了以後效用極好?”


    “自然。”如果能騙得太史闌以後乖乖幫他吃掉那些補品就好了。吃啊吃啊的吃習慣了,說不定她會欣賞那些玩意,以後去國公府,老娘的補品有人賞臉,一定會很高興的,算是為良好的婆媳關係先打個基礎?


    國公爺想得高興,沒注意到某人越來越陰惻惻的眼神。


    “嗯。”太史闌走到門邊,忽然一指門外,驚訝地道,“什麽東西!”


    “有敵?”容楚眼神一凝,飛快地掠過她身邊衝向門外。


    太史闌伸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回廊上,“啪。”門一關。


    門板重重撞上容楚的屁股。


    “咦沒人啊……太史闌你關門做什麽?”


    門忽然又開了一線,一個長長圓圓黑烏烏的東西被塞了出來,惡狠狠頂在容楚鼻尖上,“你的十全滋補龍精虎猛超級大虎鞭,拿去做夜宵吧!”


    “砰”門再次被惡狠狠關上。


    容楚低頭一看。


    好大一個虎鞭。


    ……


    半晌,回廊上傳來國公生平第一次的咆哮


    。


    “周七!”


    周七神一樣地立即出現在廊頂。


    “老夫人送來的補品,都交你先驗看,這次驗看了沒?”


    “驗看了!”


    “是什麽?”


    “虎鞭!”


    “告訴我沒有?”


    “沒有!”


    “為什麽?”


    “您說過,您大葷不吃人,小葷不吃鞭!天生龍精虎猛,用不著!”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不退回去?”


    “現在或許用得著!”周七大聲道,“某個人比較能折騰!”


    ……


    某個在門板後負手聽的人,差點把鼻子撞到門板上。


    至於本想通過問話澄清清白的那位,頓時後悔把周七召來了。


    一個都不靠譜!


    “滾粗——”國公爺憤怒之下,不知不覺把太史闌口頭禪也抄襲了去……


    周七神出鬼沒地滾了,國公爺在回廊上發呆半晌,覺得這人生就是離奇,總在最美好的時刻來點最不美好的出岔,或許這就是好事多磨的真義?想了半天瞧瞧緊閉的門,終究不甘心,蹲在門口,還是用那虎鞭撥門閂,撥啊撥啊撥,把門給撥開了。


    門後麵太史闌直接上床睡了——懶得和他囉嗦,反正就那倆解釋“我不吃虎鞭,這是誤會!”“我吃虎鞭,是為了你!”從這個流氓性格來推斷,第二種解釋的可能性更大,順便正好揩揩油。


    她心寬好睡,瞬間酣眠,容楚在房內轉了幾圈,瞧瞧她的睡顏,終究不忍將她吵醒解釋個清楚


    。


    他瞧瞧虎鞭,頓覺英雄氣短——含冤未白的感覺真是不爽啊……


    含冤未白的國公,最終也隻能給太史闌掖掖被角,然後委屈地縮在一邊睡了。


    半夜的時候太史闌醒來,有點口渴,順手抓過桌上的杯子就喝,杯子裏的**溫熱爽口,馥鬱香甜,將她的燥熱驅散許多。


    她摸摸杯子,外頭用錦褥包著,還套著棉套子,這是容楚在她傷後立的規矩,知道她不愛侍女夜間睡在腳踏上伺候,便命將茶水等物好好保溫,好讓她隨時醒來都能喝一口熱的。


    太史闌喝完,轉目四顧,才發現容楚又竄了進來,就睡在窗下軟榻上睡,支著額,沒蓋被子。


    月色濃濃淡淡,美人春睡如沐風海棠。


    太史闌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赤腳下床,站到了他麵前。


    站了有一會兒,太史闌才察覺,這行動有點奇怪——看他什麽呢?


    她望了他半晌,眼看沒關好的窗子透進午夜涼風,微微吹動他的發,他似乎在夢中皺了皺眉。


    太史闌忽然想起他給自己掖被角的溫柔手勢。


    她走到窗邊,輕輕關上了窗,又轉身,赤腳走了回去,從**抱了一床被子,給容楚蓋上。


    容楚始終沒醒,神態安詳,太史闌打個嗬欠,回**繼續睡覺。


    月光透過朦朧的紗窗,映在容楚臉上,隱隱約約,似有一抹狡黠的笑容。


    ------題外話------


    謝謝大家1號的票,月初的月票很難得,我慢慢一張張數著呢。


    這幾天百忙中在抽空存稿,周末出門活動,周一下午才回來,得爭取這三天不斷更。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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