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連城想了一會才想起來,他最初重傷下山時,似乎有人和他說過這事,然而他痛得神智混亂,哪裏在意,隻胡亂揮了揮手,此刻清醒了些,隨口一問,“什麽罪行惡劣?殺人了麽?”


    “十三個!”那護衛道。()


    紀連城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什麽?”


    “那小子不知道用什麽辦法,一下子殺了十三個罪囚營士兵,問他他也不說,雖說罪囚營士兵人命賤,可殺了這麽多還是要抵命的,不然不足以平息事端


    。”


    紀連城沉默著,燭火下神色變幻不定,忽然道:“這人名字?什麽出身?”


    “他叫邰世濤,原先上府營的佰夫長,聽說偵查敵情時無意中發現西番用以進攻北嚴的密道,立了大功,之後卻因為得罪晉國公容楚,被容楚斷了他飛黃騰達的機會,打了八十軍棍,一捋到底,後來輾轉被發到罪囚營。”


    “容楚?”紀連城眼睛一睜,“這小子怎麽會得罪容楚?”


    “聽說是因為他的部下無意中得罪了容楚手下,他為部下求情頂撞容楚,被容楚抓住他的錯處,說他擅自出營,不尊將令,無視法紀,如果人人都學他這等狂妄肆意,軍隊將不成軍隊,為謹嚴法紀,這等人不該獎賞應該重罰,當即打了他八十軍棍,發還上府大營,上府大營也是有規矩的,有罪士兵不能再在上府營任職,又發還西淩行省,據說一不小心又得罪了西淩行省軍法司的人,最後被發到了咱們這裏。也算這小子倒黴。”


    紀連城沉吟著,“這人平日脾性如何?”


    精兵營的人和罪囚營的人住處相鄰,一向對相互比較熟悉,這護衛道:“這小子平時好脾氣,不過眼睛裏揉不得沙子,有時候他會讓出口糧給生病的人,也會主動承擔罪囚營最苦最累的活,但有時也會和人打架,受不得欺負,最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人提起容楚,和一個讚揚容楚的士兵大打出手過。誰提容楚他都一副仇深如海模樣,有人還發現他自製容楚人偶,埋在地下詛咒呢!”


    “武功如何?”


    “聽說不錯,幾次打架,說的人都口沫橫飛,說這小子別看平時蔫,這種人打起架來就是狠手好手!瞧那狠勁,拉開了還能撲上去給你喉嚨來一口,將來上戰場,絕對的士兵好苗子!”


    “嗯。”紀連城忽然道,“暫緩執刑,把人帶來我看看。”


    “是。”


    護衛出去了,紀連城盯著跳躍的燭火,眼神陰沉


    。


    這種境遇,這種身份,倒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他向來多疑,收在身邊的護衛,都是再三考驗,一般都先給予生死援救之恩,受過他活命之恩的護衛留在身邊他才安心。


    不過這個嘛……


    何不借刀殺人?


    讓這傻小子去除掉那群護衛,然後……


    再殺了他!


    ==


    護衛把邰世濤帶了進來。


    掀簾進帳時,五花大綁的邰世濤抬起頭,遙遙對著前頭山峰看了一眼。


    紀連城躺在**,看著邰世濤的身影,少年此刻腰板依舊筆直,紀連城瞧著,覺得滿意。


    “解綁。”


    恢複自由的邰世濤有點意外地向他行禮,紀連城下巴抬了抬,“坐。”


    邰世濤筆直地立著,不肯就坐,“少帥麵前,沒有我的位置。”


    “叫你坐你就坐。”紀連城更滿意了。


    邰世濤也不再多說,施禮後坐下,姿態風範,還是那種謙恭而又有分寸的模樣。


    紀連城出身高貴,自然也喜歡有大家風範的人,此刻見這少年,雖然呆在罪囚營,折磨得微微憔悴,眼眶發青,但神情不失昂揚之氣,也不似那些粗俗的兵們不知進退,暗暗點了點頭。隨即更加親切地和邰世濤寒暄了幾句。


    邰世濤對答如流,態度從容,紀連城有意無意提及幾次容楚,少年每次都變色,勉強忍耐著才沒發作。


    紀連城隨意提了幾句,岔開話題,“聽說你一次殺了十三人,怎麽殺的?”


    “回少帥。”邰世濤不卑不亢地道,“那是一種家傳內功,武器入體後會發生細微震動,將傷口擴大,周圍髒器粉碎,練得好,枯枝也可以造成這樣的效果,卑下功力不夠,以細針殺人,隻是其中訣竅,因為涉及家族武學傳承秘密,世濤自幼便發誓永生不得泄露,請少帥見諒


    。”


    紀連城聽著,雖然有些不快,倒也覺得欣賞——能這樣不諂媚,不屈膝,在他麵前堅持原則的士兵已經不多了。


    他讓護衛查過那些屍體,傷口入口小出口大,內部經脈髒器粉碎,任何武器很難造成這樣的效果,說是內力造成,倒是有可能。


    這小子還是個可造之才……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漫不經心轉開眼去,命人道:“我的劍今日好像沒擦,拿來擦給我看。”


    護衛將他的劍拿來,鯊魚劍鞘,青金刀柄,鑲滿寶石和翠玉,華貴得一塌糊塗,但那些所有名貴寶石的光彩,在那劍被徐徐拔出劍鞘時,忽然都失了顏色。


    劍如秋水,露載白霜,每一轉側,都有極致的光華如虹練,耀亮整座帳篷,護衛稍稍一側劍柄,飛轉的光帶幾乎要刺著人的眼睛。


    護衛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男人愛寶馬名劍,幾乎是通病,護衛也不是第一次瞧這劍了,然而每次瞧見,都忍不住呼吸粗重,雙手微抖。


    紀連城神情微微得意,這柄劍,是大陸七大名劍之一,排名第三的“飛霜”,萬金難求,他機緣巧合才得來,十分珍愛,幾乎不用。


    平時他是不允許護衛的手碰到這劍的,今天卻道:“我手傷了,你擦吧。”


    護衛抖抖地開始擦劍,紀連城看似在看他擦劍,眼角卻一直瞄著邰世濤——邰世濤端端正正坐著,眼神裏有對飛霜劍的驚豔和欣賞之色,但是沒有激動,沒有貪婪,連呼吸,都是平靜的。


    隻有沒貪念,心底純淨的人,才有這樣的坦然和平靜。


    寶物不能惑也。


    紀連城忽然分外討厭身邊那個呼吸粗重著擦劍的護衛,淡淡道:“行了,下去吧。劍擱在這裏。”


    護衛出去了,守在門外,紀連城用完好的那隻手拿起劍,手指微微用力,將一塊寶石掰得鬆動,隨即有點不耐煩地將劍往桌上重重一擱,仰頭閉起眼睛道,“擦劍有什麽用


    !我還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用這劍!”


    他閉眼仰頭那一刻,劍身碰到桌邊,那顆鬆動的寶石掉落,沿著地上地毯,骨碌碌無聲滾到邰世濤腳下。()


    紀連城毫無察覺的模樣。


    邰世濤站起身,撿起那顆寶石,恭恭敬敬送到他麵前,“少帥,劍上的寶石掉了。”


    紀連城睜開眼睛,對麵,少年捧著寶石,目光清澈。


    紀連城微微一笑,“好,你放著。”


    錢財不能屈也。


    劍放在桌上,不知怎的,劍柄對著邰世濤,劍尖對著紀連城,邰世濤隻要手一伸,就能拿劍刺入重傷的紀連城胸膛。


    邰世濤卻好像什麽也沒發現,隨便放好寶石,坐了回去,自始至終沒對劍多看一眼。


    心誌不可奪也。


    紀連城終於完全滿意了。


    “邰世濤。”他道,“聽聞你是安州大族之後,也是玉堂金馬的少爺,怎麽會選擇從軍,又從上府的佰長落到這裏?”


    “少帥。”邰世濤從從容容地答,“您是豪門子弟,應該知道家族越大,紛擾越多,世濤身份特殊,庶出子弟,卻過繼給夫人算是嫡出,偏偏夫人早逝,嫡姐又進了宮,世濤無所依仗,還占個嫡出子弟名分,自然要礙著兄弟們的眼,大小是非不斷,無奈之下,才破門而出,先入選了第二光武營,再進了上府大營,也算有個安身之所。”


    紀連城聽著這話,倒覺得有同感,大家族糾葛複雜,他這種豪門子弟感同身受。


    “你那姐姐呢?先帝妃子?”


    “是,後來太後有旨,命殉葬了。”邰世濤低低答。


    紀連城隱約知道這回事,哦了一聲


    。


    當初常公公押解太史闌回麗京殉葬,後來太史闌失蹤,常公公無奈回京請罪,太後勃然大怒,一邊命人繼續找,一邊給了常公公處分,打發他四處奔波,才在北嚴郊外死於邰世濤之手。


    喬雨潤雖然見過太史闌,卻沒見過邰世蘭,一個後宮無寵的宮女,實在不配見她這第一紅人,喬雨潤也從沒想過,太史闌和那個邰世蘭有關。


    這樣的事情,本就屬於機密,紀連城自然也不會知道。


    問明了邰世濤身世,他更加安心——家族裏並不重要的棄子,破門而出,重要親友死絕,毫無後患。


    “你和容國公的事,我聽說了。”他終於提起容楚,用一種同情的神情看著邰世濤,“這人公報私仇,心胸狹隘,堂堂一個國公,竟然和一個軍士過不去,真令人不齒。你放心,你不在我這裏便罷,你既然是我的兵,哪怕是罪囚營的兵,我也定要為你找回公道!”


    “少帥!”一直平靜從容的邰世濤,激動地站起,隨即噗通一聲跪下,“有您這句話,世濤死而無憾!”


    他仰起的臉淚光閃閃,眼睛裏憤恨未去,又加無限感激。


    這般真誠的神情,讓紀連城都微微觸動了些,想了想笑道,“我自要幫你,隻是你也得爭氣,你一個普通軍士,寸功未立,我待你不同隻怕還給你招禍。”


    “世濤願為少帥馬前驅,肝腦塗地萬死不辭!”邰世濤沉聲道,“隻請少帥給我機會!”


    “嗯……”紀連城裝模作樣沉吟,半晌道,“我這裏有個要緊秘密任務,需要一個忠實可靠的人去做,我看你……”


    “請少帥吩咐!”邰世濤立即道,“少帥如果不放心,可以給我立即服下毒藥,回頭辦成事情再給我解藥,如果世濤辦不成,也無臉回來尋少帥要解藥!”


    “你這話說的,我是這樣薄待士兵的人嗎?”紀連城展眉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今日交托了你,我便信得過你,你且附耳過來。”


    邰世濤走了近來。


    油燈被撚得稍微暗了些,在牛皮帳篷上映出兩個竊竊私語的影子


    。


    半晌邰世濤退了開去,手裏拿著一個紙包。


    “世濤可否選擇在後山辦這事?”他問,“前山人太多了,後山僻靜。”


    “我讓人稍後調崗,把你和他們都調後山去。”紀連城淡淡注視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能再給你撥幫手,你——有把握嗎?”


    “做不成,世濤也不必回來見少帥,便是少帥不怪,這輩子也就罪囚營裏一罪囚,世濤便是為自家前途性命,為報仇雪恨,也不敢不盡心。”


    紀連城哈哈一笑,為少年的坦率直言而感到安心。


    邰世濤走了出去。


    ==


    三更。


    容楚在屏風後對司空昱打了個手勢。


    “請王爺帶路。”司空昱毫不客氣地催促康王。


    康王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要呼喊自己的護衛,司空昱的劍硬硬地頂在他的後心,“你我二人足夠,人多豈不是會暴露行蹤?”


    康王隻得命護衛遠遠散開,不得跟隨。


    司空昱把兜頭連帽衣遞給康王,讓他穿上,自己也穿了一件,冷冷道:“走吧。”


    他和康王先走了出去,還有兩件連帽衣扔在地上,康王提醒他,“這兩件你不是說要帶著以防被荊棘刮破?”


    “我忽然不想帶了。”司空昱答得毫不講理。


    康王隻好閉嘴,誰叫自己的要害掌握在人家手裏。


    兩人走了出去,容楚拉著太史闌從屏風後出來,撿起一件先給她穿上,給她係束帶的時候,手指一翻,居然打了個蝴蝶結。


    太史闌低頭瞧著那蝴蝶結,覺得和自己的氣質充滿了違和感


    。


    容楚卻還不忘退後一步,眯著眼睛瞧了瞧,讚歎道:“真美……”


    太史闌托著下巴等。


    “……的蝴蝶結。”果然他道。


    太史闌撿起另外一件,對他招招手,容楚笑吟吟立在原地看他,“你打算服侍夫君更衣麽?”


    “是極,是極。”太史闌踮起腳,把衣服給他兜頭罩下,抓住兩邊係帶,惡狠狠一抽。


    一根手指忽然擋在了係帶中間,阻止了她殺氣騰騰的勒脖行為。


    手指的主人笑眯眯的,似乎對某人的惡質行為也早有預料,指尖從係帶中伸出,彈了彈她的唇瓣。


    “真是一朵好花兒。”他感歎地道,上下瞄了瞄。此刻踮腳給他著衣的太史闌,如果故意忽略那勒脖子的動作的話,倒是姿態美妙,充滿婉轉,尤其因為個子矮而不得不仰起臉,那一雙微微被吻腫的紅唇就在眼下,他當真恨不得一把捧住她,再深深地埋下去,把這朵花的甜蜜滋味,嚐了又嚐。


    可惜時辰不對,而且對方合作度太低,瞧她那小眼神,跟著他手指走,雪白的牙齒微露,像一頭隨時準備咬一口的狼。


    容楚的手指隻好縮回去,太史闌從從容容給他也打了個蝴蝶結,就是很歪扭,遠沒有他那個好看,邊角還亂七八糟翹著,搭配著容楚的臉,很滑稽。


    太史闌很滿意。


    容楚也很滿意的樣子——滑稽怎麽了?太史闌親手打的,醜也醜得有風格有氣質!有本事你也打個這麽醜的來瞧瞧?


    兩人又等了等,才跟了出去,前頭按照司空昱的吩咐,一路滅燈,護衛散開,兩人走在暗影裏,太史闌已經恢複了不少力氣,五感也清晰了許多,容楚一路攙著她的手,帶著她悠然滑行,兩人黑色的衣角在黑色的陰影裏掠過,像一對夜的雙生子。


    太史闌在樹影花影的飛速掠去裏,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在通城逃奔,李扶舟也曾牽著她的手,在屋脊上滑行,那時月亮很大,風很軟,風中有靜謐的花香,那時她的情緒也是靜的,有種安定溫軟的感覺


    。


    那時候以為那便是喜歡了。


    然而此刻,他牽著她的手,在風的鼓蕩中前行,他衣襟的芝蘭青桂氣息幽幽襲來,聞慣了的氣味,此刻嗅見卻覺得歡喜,心深處有淡淡的澎湃感覺,明明知道是去冒險,卻依舊歡喜。


    他給她的激越,和平靜溫軟不同滋味,很久以前她分不出哪種是她心頭所好,至今日方才明白。


    康王帶著司空昱,一路向後山方向行,司空昱始終不給他機會回頭,以免發現後麵的容楚和太史闌。


    不過路越走越奇怪,竟然還是向著水牢方向去的,難道唯一的通道還在水牢裏?


    康王卻沒有進到水牢下一層,直接走進了上一層的一間屋子,那間機關控製室。


    室內的人已經退了出去,裏麵空蕩蕩的,陳放著一個木質的機器,有手柄連接著地麵。


    地上是木地板,康王走上去步子很輕,司空昱走路一向秉持貴族風範,也不會走得咚咚響,但太史闌還是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眼看康王走到那屋子正中,抓住那開門的手柄,太史闌皺起眉——不會吧,還要從水牢裏走?


    “說起來,太史闌她們真是傻。”康王冷笑道,“其實這水牢下麵就是通道,偏要自己想盡辦法傻傻跑出來。”


    容楚一臉若有所思神情,太史闌麵無表情一指他,用口型表示:“傻。”


    容楚笑吟吟,氣音回答:“配你正合適。”


    ……


    “怎麽打開?”司空昱在皺眉研究那機關,一手緊緊抓著康王,“別耍花招,記住,死我也會拖你墊背。”


    “我的命貴重不遜於你。”康王哼了一聲,抓住手柄,忽然用力向左一扳。


    容楚一直站在屋外暗影裏,觀察他的舉動,康王一扳機關,容楚眼神一閃,飛快地帶著太史闌掠了進來


    。


    不過他還是遲了一步。


    喀拉一聲大響,整個地麵塌陷,隻有連接著機關那一處,像柱子一樣直直豎立在屋子中央,司空昱站在康王身邊,頓時落了下去,康王則雙手緊緊抱著那手柄,整個身子都掛在那中間柱子上,哈哈大笑,“和我鬥,差得遠!”


    地麵一陷,容楚也陷了下去,此時要退出也不易,他倒不急,手在牆壁上一拍,借力將太史闌甩向康王,太史闌身子在空中一蕩,正看見康王那個堅實的鑲黃金腰帶,立即一手拽住,腰帶被她墜得向下重重一墜,正在大笑的康王被勒得“啊”一聲大叫,屁股向下一沉,險些被勒斷氣。


    太史闌才不管,掛在康王腰帶上,一眼看見容楚掠過她身邊,手一抄,抓住了容楚的手。


    康王身子又是一墜,啊地又是一聲大叫,太史闌嫌吵,怒喝,“閉嘴!”


    容楚身子一穩,盤腿勾住柱子,身子往下一仰,將剛才墜落卻及時踩上牆壁的司空昱抄住,振臂往上一甩,道:“找個地方抱著!”


    砰一聲司空昱撞上柱子,額頭好大一塊烏青……


    這時候也來不及埋怨誰,司空昱趕緊抱住柱子。


    中間這連著機關的柱子倒算結實,就是沒個落腳處。康王在最上頭,然後是太史闌,太史闌右側是容楚,最下麵是司空昱。


    看起來像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似的。


    四個人剛剛串成一條羊肉串,忽然都聞見底下腥氣,還有無數嘈嘈切切的細碎聲音,聽起來讓人渾身發麻,太史闌朝下一看——尼瑪!神鬼傳奇現場嗎?


    底下根本不是那水牢,是個向下的山洞,隻是寬大平齊,似乎經過整修,山洞向下向裏,看不出底下通往哪裏,一大波黑色的潮水,正從底下順著斜坡湧上來。


    仔細一看才發覺不是黑色潮水,是蠕動著的蛇蟲,全是黑色的,蛇、蠍子、毒螞蟻、蜈蚣……怎麽毒怎麽來,怎麽惡心怎麽來。腥臭之氣衝天而起,熏得人發暈。


    太史闌看看那些蛇蟲,再看看自己抱著的柱子,忽然想起《盜墓筆記》,青銅神樹也是一根柱子,卻是神奇的柱子,如果自己抱著的是青銅神樹就好了,擁有幻化實物能力,嗯……想要隻烤鴨


    。


    烤鴨是沒有的,帶麵具的猴子也是沒有的,柱子不是青銅的,太史闌歎口氣,覺得果然穿越就是穿越,別想混成張起靈。


    康王瞪著眼睛瞧著她——這女人板著臉對著蛇蟲咽口水?


    果然不正常。


    容楚微笑瞧著她——我家闌闌就是特別,瞧這小神情,一點驚嚇都沒有,八成想到烤蛇肉上麵去了。


    所以說,人和人的頻率,真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們果然沒死。”康王在上頭陰惻惻地道,“不過也快死了,鬆開我,我留你們全屍。”


    “驅走這些惡心的東西,我留你全屍。”太史闌答。


    “這不是我豢養的毒物。”康王冷笑道,“這是這地下自然生成的毒物,這條路最初也不是我修的,我後來發現而已,這些蛇蟲不是豢養,自然不聽指揮,你要我如何驅走?”


    “這條路其實還是通往後山的出路吧?”容楚四下看看,“所以你定然還是有辦法驅趕這些蛇蟲的,否則出現變故你要怎麽離開?”


    “那又如何?”康王轉過頭,他的大批護衛已經趕了來,領頭人背著繩索等物,等著牽引他出險境。


    “你們能把我怎樣?”康王得意地看著幾個人的狀態,太史闌一手拉著他腰帶,一手拉著容楚,一腳蹬在柱子上,還有一腳懸空。容楚和司空昱還在底下。


    康王笑容更深——太史闌兩手兩腳都沒空閑,她不能一下子將容楚甩上來,等容楚繞過她掠上來,他已經可以解開腰帶,把太史闌推下去了。


    到時候容楚必然先救太史闌,哪裏來得及抓他?他上去後,把門一堵,這些蛇蟲自然會爬上來,將他們吃得幹幹淨淨,成為一堆抱著柱子的白骨。


    “哎呀!”底下忽然一聲大叫,隨即司空昱飛快地向上爬竄,“來了


    !”


    太史闌容楚一瞧,好家夥,那些蛇蟲,已經順著柱子飛速向上遊動,可憐司空昱美麗的臉驚得煞白,一個勁兒往上竄,大叫,“啊!我最怕蛇了!”


    “喂!”容楚瞧著不對勁,“司空昱你往哪裏竄?喂那是太史闌的腳,你抱住她的腳了……喂這是她大腿……喂!司空昱!”


    司空昱爬無可爬,抱住了太史闌的腰,腳尖還在不住往下踢那些爬上來的蛇蟲,“下去!下去!”


    太史闌咧出白牙齒,陰森森盯了他手臂一眼——還好,驚慌之下還算有分寸,好歹沒繼續往上。


    她比較大度,容楚可是出名小氣,他的小眼神越發陰沉可怖,盯著司空昱手臂的那眼神,和那條爬得最快的大黑蛇一模一樣。


    大黑蛇是要吃司空昱的肉,容楚卻想把這家夥拎出去,遠遠扔到東堂去。


    “爬啊,你們爬啊。”康王大笑,到此終於出了一口惡氣,“有本事爬到天上去!我不奉陪了!”


    一個護衛將繩子甩了過來,他伸手接住,隨即就去解腰帶,他的腰帶有搭扣。


    “慢慢等死吧哈哈……”


    太史闌忽然道:“你以為我手抽不出來,就拿你沒辦法了麽?”


    她對著愕然低下頭的康王,咧了咧雪白的牙齒,麵無表情而又寒氣逼人的道:“我還有腦袋。”


    隨即她腦袋向前一撞。


    她抓著康王腰帶,腦袋自然麵對著,某個要緊部位……


    “砰。”


    堅硬的頭骨撞上軟性要害……


    “啊!”


    康王發出一聲驚悚的慘叫,手一軟,繩子掉落,被容楚一把撈住,順手狠狠一拽,那還抓著繩子發愣的護衛啊一聲大叫,身子掉落,瞬間掉入蛇蟲堆,一大堆黑色東西立即爬上去翻翻滾滾,連柱子上的都趕緊下去搶食,等到護衛再露出身軀來,已經隻剩一堆白骨


    。


    “好!”容楚笑,大讚,“太史就是聰明!”


    “你這女人!”醒過神來的司空昱氣急敗壞,“這動作你也敢做!婦德!婦德!”


    “你說得很對。”太史闌點頭答謝容楚,隨即對司空昱冷喝,“閉嘴!不然我也給你來一腳!”


    司空昱,“……”


    “這就是為什麽太史闌青睞我而厭棄你的緣故,理解,重在理解。”心情大好的容楚笑吟吟對司空昱道。


    “她一天已經廢了兩個人,動作越來越熟練,方式越來越可怕。”司空昱憂鬱地道,“你真以為慣壞她這毛病是好事麽?”


    容楚一怔,瞬間對司空世子的高瞻遠矚遠見卓識而深感欽佩,隨即他陰惻惻地道,“似乎這是我才應該擔心的事,司空世子就不必為此勞神了。”


    司空昱冷哼一聲,扭頭不睬。


    這個性情高傲,恪守規矩的少年世子,現在也隱約摸清了太史闌的脾氣,知道眼前這是天下最漠視規矩的一個人,他覺得這女子最後一定隻有兩個下場——要麽被規矩碾死,要麽碾死規矩。


    兩個男人在鬥嘴,太史闌忙著正事,她抓著康王褲腰帶,問他,“怎樣?感覺怎樣?”


    康王軟成一團,痛得發抖,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好容易喘一口氣,嘶聲道:“容楚,太史闌,你們這樣毫無顧忌對我下死手,就不想著日後麽?”


    “你是在提醒我幹脆殺你以絕後患嗎?”容楚笑吟吟仰頭瞧著他。


    康王立即不說話了。


    “後患?”太史闌則不屑一顧,“你和容楚本就是死敵,你對他下手有顧忌過?你們官場人士,有時候和江湖人士也差不多,逮著機會抽冷子來一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就是賺著了,沒砍著,日後見麵還是拱拱手嗬嗬嗬,你敢彈劾容楚對你重手傷害,容楚就敢彈劾你戴罪之身擅自扣留殺害朝廷命官,彼此彼此,一拍兩散。”


    “嗯,我家太史最犀利


    。”容楚兩眼放光,又讚。


    “犀利過頭不留餘地,這種人怎麽混官場?”司空昱咕噥。


    “我在,她安全無憂,你就不必多操心了。”容楚微笑。


    “你這麽大本事,不也還沒救出她,不也靠她拉著?”司空昱反唇相譏。


    “那也比某些隻知道喊娘抱女人腰不肯鬆的登徒子來得有本事。”容楚斜眼瞟他。


    “我抱我未來夫人有何不可?”司空昱居然也靈活了。


    “我和你打個賭如何?”容楚笑。


    “嗯?”


    “三日之內,你喊她夫人她若應你,從此我退避三舍,絕不再打擾你倆。”容楚道,“若我喊她夫人她應了我,你則速速請回東堂,從此與她天涯不見。”


    “你在說廢話。”司空昱冷笑,“她不會應我,可也絕不會應你。”


    “我加個條件。”太史闌忽然在上頭道,“我沒應你司空昱,你當眾大喊三聲:我愛南齊。我沒應你容楚,你容楚穿女裝,在朝堂之上跳豔舞。”


    司空昱:“……”


    容楚,“……”


    “拿我打賭?”太史闌俯下臉,冷冷淡淡氣死人的表情,“我有同意?不拿點代價,愛南齊跳豔舞算什麽?上一個和我打賭的,是耶律靖南。”


    然後她閉嘴。


    兩個男人一起默然。


    上一個和她打賭的耶律靖南,堂堂西番名帥,重傷敗於她手下,逃奔回西番,現在正在焦頭爛額遭受彈劾,據說境遇甚為淒慘。


    司空昱的神情,忽然暗了暗。


    容楚瞟他一眼,道:“司空世子身在東堂,對西番名將,似乎也很熟悉啊


    。”


    “太史闌敵營賭命,大敗耶律靖南,現在連五越小兒都知道。”司空昱無精打采地道。


    “說定了,幹正事。”太史闌三言兩語結束兩個男人的鬥嘴,拍拍康王肚子,“我數到五,驅蟲藥給我投下來,否則就先把你推下去。”她停也不停,立即道,“五——三——”


    “快投藥——”康王麵目猙獰大吼。


    說這話如果是容楚說的他還能磨磨嘴皮子,可是太史闌那個女人,她就不給你反應的時間!


    護衛們手忙腳亂打開帶著的藥瓶,將一些白色的粉末撒下,果然底下蛇蟲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


    撒藥的時候容楚注意著康王的神情,確定他沒有屏住呼吸,才放了心。


    又等了一會,確定那些細碎的聲音都隱入所有的縫隙裏,太史闌才道:“讓他們把驅蟲藥瓶扔過來。”


    瓶子扔了過來,比較方便的司空昱接住,容楚卻道:“有驅蟲藥必然有引蟲藥,也一並拿來。”


    康王轉過臉,要對護衛使眼色,太史闌道:“引蟲藥吃不死人吧?拿來你先嚐嚐。”


    康王立即道:“快拿引蟲藥來!”這回話說得字正腔圓,也不眼睛抽筋了。


    引蟲藥也拿了來,容楚揣在懷裏,這回司空昱先下,隨後太史闌拖著康王滑下去,容楚等在最後。


    柱子到底就是一個下行洞,幾人推康王走在前麵,洞底很濕,不過不算狹窄,幾個人腳步聲空洞地傳開,聽出來洞很深。


    司空昱再次承擔了看守康王的苦差事,因為容楚說他剛才又閃到腰了,然後他和太史闌走在後麵,容楚的爪子從寬大的披風後麵探出來,毫不客氣地摟住了太史闌的腰。


    太史闌垂臉,用一個斜睨的表情表示了對這個動作的詢問以及鄙視。


    被鄙視的那個人麵不改色地解釋,“腰痛,借著靠靠。”


    太史闌瞟著他——他腰痛,不是應該她扶著他嗎?


    這腰痛得好,痛得及時,痛得有規律有個性,是不是以後還會有如下要求,“腰痛,借摸摸


    。”“腰痛,借睡睡”?


    容楚迎著她,展現角度完美微笑——追太史闌的法寶,膽大心黑皮厚,因為她懶於和人較真爭執,堅持下去就有效果。


    幸好,這三個優秀特質他都具備。


    太史闌果然瞟了他一陣就轉開眼,幹脆不理了。


    容楚悠然攜美同行,覺得這陰森黑暗、四處縫隙裏到處爬著蛇蟲的地下洞,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妙地方,超過什麽曉堤映月、春柳扶疏、三潭交輝等等所謂天下著名美景。


    國公爺有任何時候都舉重若輕的本事,攬著太史闌更覺得心滿意足,當此美景,佳人在懷,怎麽能默默相對,沉悶無味地走完這一截路?


    “太史,你瞧,這石鍾乳似乎像個偉岸男子……”


    “太史,你看這道水很是清澈婉轉。”


    “太史,那邊那隻蟲子甚可愛。”


    ……


    康王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


    石洞走了一截,漸漸四麵洞壁發生了變化,石壁變得透明,一層層嶙峋著,泛著些淡淡光彩,石質看上去有點脆,太史闌試探地用手掰了掰洞壁上的岩層,居然真的掰下來一塊,拿在手裏薄而脆,邊緣尖利。


    “這裏麵的石質倒是少見。”她道。


    “這是西北之地的風洞石,受風或地下水長年浸潤,空洞薄脆,色彩晶瑩似玉石,當地人有時會采了做些玩意,不過價錢很便宜。”容楚答,“不要隨意觸摸,這種岩層被震動過劇,是有可能導致塌陷的。”


    “這洞好像是個螺旋型。”太史闌忽然眯著眼道。


    兩個男人雖然不懂“螺旋”是什麽意思,不過抬頭仔細看看,前方的洞穴已經被岩層的微光照亮,可以看見洞像麻花或者田螺一樣扭曲著延伸下去,這就是所謂“螺旋”了,仔細想來很是形象


    。


    “這樣的洞型倒是少見。”司空昱喃喃道,容楚卻默然。


    “少見?”走在前麵的康王忽然道,“那是你東堂人少見,咱們南齊,這樣的地貌多了是,在麗京郊外雲蘿山,就有這樣的岩洞,除了不是這種形狀外,石質比這裏更輕巧,更豔麗,燈光照過去有七彩琉璃之色,整座洞華彩萬丈,光怪陸離,行走其中如神仙眷侶,最是麗京勝地之一,不知道多少麗京情侶,在琉璃洞中定情,願做一世神仙眷侶——容楚,你說是不是?”


    他前頭滔滔不絕在介紹麗京名勝,忽然轉而問容楚,語氣古怪,隱帶挑釁。


    容楚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王爺想必比我清楚。”


    “我清楚,嗬嗬,我當然清楚,何止我清楚,我皇兄,我皇嫂,都很清楚。”康王語氣越發古怪,斜眼瞟著容楚,又偏頭瞧了瞧太史闌。


    太史闌接收到他眼光,毫無表情,也不開口說話。


    康王也不氣餒,笑道:“容楚,你是麗京人,怎麽不把這名勝風景,給你這身邊美人說一說?或者如果有機會,你再次攜她去遊玩,山盟海誓一番,也不負你風流之名啊嗬嗬。”


    他在“再次”兩個字上,著重加重了語氣,又瞟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還是沒表情,不說話,好像啥也沒懂。


    “王爺也是麗京人,既然有心提起,何不你一人說到底?”容楚淡淡笑,“我也想聽聽,王爺口中的琉璃洞,會是個什麽模樣。”


    ------題外話------


    啊……啊……我那從超500多瞬間到隻超200多的月票……奄奄一息地爬過……


    再爬回來奄奄一息說一句,投了年會票的親,最好抽空寫個寄語啥的,說不定能抽到免費去桂林的機會呢?雖說機會不大,但是不寫就完全沒有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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