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您……”邰世濤結結巴巴地指著她肚子,“您您您……”


    “果然還是能看出來啊


    。”太史闌道,“看來我驅趕那個家夥是對的。”


    邰世濤砰一下又坐下來,兩眼發直。


    太史闌瞧著他那神情倒好笑——這算歡喜還算驚嚇?


    邰世濤還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驚嚇,他覺得自己愛著她,卻又從無綺念,想都沒想過和她雙宿雙飛共偕鴛鴦,隻單純的希望她過得好,希望能一輩子守在她一轉身就能看見的地方。她心中所愛,她的選擇,他向來十分清楚,還曾為此出謀劃策,也沒那麽多心結,但接受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她懷孕又是一回事,他一時無法接受心目中冷峻如石高不可攀的姐姐,大腹便便的模樣,怔在那裏,心裏亂糟糟的,有點微微的欣喜,欣喜裏更多的是難言的酸楚,但到底為什麽酸楚,他卻也說不清想不明白。


    隻知道,這一刻神般的女子,離他更遠了。或者她依舊是神,卻已經是凡間之神,染了人間煙火,紅塵氣息。


    “這回你可做了正經舅舅了,景泰藍那個不算。”太史闌眯著眼睛,撫著肚子對他道,“這也是我叫你來的原因,好歹給你知道這事。”


    日光下她的側臉明朗,茸茸的淡金色,最近胖了些,便顯得線條柔軟,眼神也是軟的,盈盈地蕩漾著淺淺喜悅,覆在腹上的手指也是軟的,一個珍重嗬護的姿勢。她還是那個太史闌,卻又不再完全是那個太史闌,像往昔那顆冷光四射的鑽石,微微打磨了邊角,透出圓潤而更璀璨的光澤。


    他望著此刻的她,忽覺心安。


    真好。


    怕她不能活下去,怕她不能有真愛,怕她折損於中途。如今她活得比誰都好,受人敬重嗬護,甚至速度很快的,連女人的終極幸福,孩子都有了。


    她真是從不讓他失望。


    “真好。”他歡喜起來,跑過去,將耳朵靠近她肚子,“來,叫舅舅!”


    太史闌從容地道:“等著吧,很快的。”


    邰世濤也發覺了她的肚子不小,驚道:“幾個月了?”


    “還沒到日子


    。”太史闌不想他擔心,含糊地道,“坐下來聊聊,我有事交代你。”


    兩人坐回原位,太史闌問了問他精兵營的情況,以及紀連城的情況,和他下一步對戰事的安排,邰世濤果然也得了東堂開戰的消息,說紀連城身體是確實不行,將精兵營安排在援海大營附近,其實也是心虛,起個動靜監視的作用,大戰當前,應該不至於搞出什麽幺蛾子,何況他現在操心自己身體還操心不過來呢。


    太史闌一直若有所思,末了道:“按說以天紀和我之間的關係,此次大戰,若非必要,會盡量避免天紀其餘軍隊參戰,但不參戰就沒有戰功,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我會想辦法讓你帶精兵營參戰,攢些戰功,好繼續上位。”


    邰世濤卻搖頭,“姐姐,這樣很冒險。戰局非一人可以控製,天紀戰線現在安排在你們之後,你如果想讓我也參戰,就意味著會讓對方打過你們的海防,意味著你要先輸一次,這可不行。我不會將功勞建立在你的失敗之上。何況戰事輸贏如何控製?一旦弄巧成拙,造成無辜損失怎麽辦?如果我這最後一道防線沒能擋下,給東堂**怎麽辦?”


    太史闌想著邰世濤果然長進了,一聽就明白了關鍵所在,他有這樣的眼光,就算自己不幫著,遲早也必嶄露頭角。


    她點了點頭,沒有就這話題繼續說下去,和邰世濤談了談日後計劃,看看天色,道:“難得來一次,一起吃個飯。”


    邰世濤大喜過望,又有些不安,“這個……什麽理由?”


    “不需要理由。”太史闌淡淡道,“我想請誰就請誰,你敢吃還是你的功勞。”


    邰世濤想起她那著名的海天盛宴,不禁一笑。確實,太史闌請他吃飯,不會給天紀軍認為是兩人有私交。外頭已經有了諺語:總督請客——扒皮。


    太史闌便命傳飯,邀邰世濤到隔壁飯廳,正安排著,忽聽史小翠來回報,“有位姑娘求見。”說完湊到太史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她今兒怎麽終於肯來了?”太史闌怔了怔,隨即似想到什麽,斜眼一瞟邰世濤,“好巧,好巧。”


    邰世濤愕然看著她,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


    果然聽見史小翠笑道:“容榕姑娘來了。”


    邰世濤立即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那模樣是想立即逃走,但是又舍不得這頓飯,左右為難,愁眉苦臉。


    太史闌瞧著想笑,又想自己當初在麗京,不惜讓火虎扮個假世濤,給融融留下了第一印象,原也隻是一腔私心,碰碰運氣,沒想到老天還真遂人願,他兩個居然能在靜海碰上,還一起流浪,一起陰了紀連城。


    要說這不是緣分深重,誰都不信。


    “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闌看了看邰世濤,“你也不是外人。”


    她兩個“外人”語氣略重,邰世濤哪裏聽不出來,更加尷尬地低下頭去。


    他忽然想起那日姐姐在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殺海鯊,挾持海姑奶奶,而他背著紀連城倉皇逃奔,自艙底落水,海裏當時落水的人太多,難免碰撞,他背著紀連城有些吃力,正掙紮時忽覺身子一輕,回頭瞧時便看見容榕竟然也跟著下了水,幫忙托住了紀連城。


    看他轉頭,她眼神閃了閃,似乎有些淒然,隨即恢複了平靜,問他:“太史總督……是你的姐姐?”


    他微微猶豫,終於點頭。


    她抹一把臉上的水,對他有些恍惚的微笑,“真巧,她是我的嫂嫂……她很厲害,很讓人喜歡,不是嗎?”


    他怔住,忽然覺得不安,而前方不遠處的山崖陰影裏,蘇亞等人已經過來接應,他沒能把話說出口,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日之後,她不能跟他到天紀軍營,兩人自然分道揚鑣。事後他想起當時她的神情,總覺得滋味複雜,不知是澀是苦,想著她當時應該算是受傷了吧,那樣一個尊貴的女孩兒,受了這樣的委屈,必然不會再有什麽想法,如此,也算了結幹淨。


    沒想到今日她會過來,世上沒這麽巧的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紀少帥赴宴的一定是他,才趕過來的……


    邰世濤低著頭,將雙手攏在雙腿間,微微有些不安


    。


    片刻容榕進來,兩人一見她便怔了怔,這丫頭居然恢複了女裝,還是徹徹底底的女裙。粉紫衫子,銀白閃珠緞長裙,裙角錯落有致繡幾朵紫雲英,裙擺下探出白色鑲紫邊的小小繡鞋。碧玉釧,寶石簪,明珠耳璫點翠鑲,幾件首飾精致華貴,又恰到好處的色澤柔美,配著這一身極盡女性美的衣裙,整個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輝。


    她微微瘦了些,烏黑的鬢發掩著小小的臉,越發顯得下巴尖尖,精巧可愛。但肌膚光潤,分不出那緞子般的黑發和玉一般的臉,哪個更養眼。


    太史闌眼神裏有讚歎,她見過容榕女裝,但依舊沒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來這麽美,嬌俏精致得讓人不忍靠近。


    不過容楚的妹妹,有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倆仿若受天神眷顧,天生明珠玉潤的氣質,仿佛由內而外散發著輝光。


    太史闌瞟了邰世濤一眼,他隻是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太史闌覺得兩人之間似乎有點怪異,按說兩人共同海上曆險,又一起對付了紀連城,能合作做這樣的事,說明彼此信任且情誼深厚,怎麽如今見了麵,一個恨不得能縮到牆角去,一個垂頭看衣角。


    明明兩個人都不是拘泥忸怩的人,怎麽尷尬成這樣?太史闌眼神閃了閃,若有所悟——當年輕男女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是不是就是情竇初開的時候?


    她隻猜對了一半。


    她似笑非笑看著那低頭玩衣角的姑娘,覺得有趣,幾個月前這孩子還一身男裝爬她牆頭,一副傾心追求的模樣,如今就好像忽然開竅,羞答答嬌滴滴。女人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


    “容榕,來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倆。”她對容榕招手。


    容榕上前來給她行禮,一雙雪白的手交疊在腹前,姿態優雅。她畢竟出身豪門,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好姿態。太史闌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見時也是這般的尊貴。


    太史闌天生冷峻,實在不擅長拉皮條,看出這兩人有問題,卻也做不到極力拉攏,隻是瞧著邰世濤那忽然畏縮起來的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濤,你和容榕是認識的吧?”


    被點名的邰世濤無奈,隻得上前和容榕見禮,容榕臉紅了紅,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


    。”


    太史闌聽這稱呼,唇角一扯,這小丫頭倒挺自來熟。


    邰世濤回禮,低聲道:“容小姐。”偷偷瞟了太史闌一眼。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卻依舊笑著,她的笑容和幾個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帶著淡淡的堅定。


    太史闌眉頭皺了皺,又瞪了邰世濤一眼,邰世濤垂下頭,心中滋味苦澀。


    “你們一個是我義弟,一個是我妹妹,最該熟不拘禮。”太史闌道,“世濤,你招呼好容榕。”又命史小翠帶人守在門口,以免被人瞧見這和樂融融的一堂。


    其實也說不上和樂融融,那兩人對麵而坐,互不交談。邰世濤雙手擱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容榕專心和太史闌說話,身子微微斜著,眼角餘光罩著邰世濤。


    太史闌瞧著也無奈,她幹不來紅娘的事情,隻得和容榕說幾句閑話。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在太史闌的總督府,先在蒼闌女軍的營地裏混了一陣,後來幹脆在營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來。麗京國公府來過幾次信命令她回家,她隻當不知道,後來漸漸的老國公夫婦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勸住了,照容楚的意思,容榕在靜海還比在麗京安全,麗京不全是容家的地盤,可靜海卻是太史闌的地盤。


    聊了幾句,史小翠過來說菜色齊備,太史闌站起身,覺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墜,她嚇了一跳,以為要生了,不動聲色地等了等,好在隻是這一下動靜,隨即又恢複正常。史小翠的眼光疑惑地看過來,太史闌搖搖頭,隻道:“有些腰痛。”


    容榕卻站住了,怔怔地瞧著太史闌的肚子,“嫂嫂你……”


    太史闌沒想到她不知道,無奈地扶著肚子,道:“肚子裏有個崽。”


    容榕瞪大眼睛,一臉受了驚嚇的表情。她還真不知道太史闌懷孕了,蒼闌軍營裏花尋歡等人守口如瓶,麗京來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輕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驚擾太史闌,也沒有告訴她。


    “啊……”容榕傻了半天,歡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


    太史闌笑了笑,“你倆一個做舅舅,一個做姑姑,都給我準備好見麵禮


    。”


    容榕瞟一眼邰世濤,臉又紅了。太史闌玩味地瞧著她,心想這姑娘不是想著要改做舅媽吧?


    三人進了議事堂旁邊的飯廳,太史闌是個對生活不講究的人,她府邸裏所有的建築都沒那些附庸風雅的名字,隻以功能劃分,簡單明了。


    簾子密密地拉了起來,太史闌在主位坐下,招呼兩人吃菜,指著一道芙蓉乳鴿道:“這是我府中大廚的名菜,選細嫩乳鴿,以特製秘料醃製三日之後,再配以新鮮芙蓉花瓣、香菇、參茸等物,入高湯蒸成,最是豐腴鮮美,嚐嚐。”


    兩人都笑應了,各自伸出筷子,對準了乳鴿的腿。


    啪地一聲,兩雙筷子撞在一起,兩雙明亮的眼睛也撞在一起,各自對望,各自躲閃開來。


    太史闌雙手撐著下巴,瞧。


    兩人垂著眼,讓開了對乳鴿腿的掠奪,筷子一落,都落在了乳鴿翅膀上,筷頭銀鏈相撞,當啷又是一聲。


    太史闌換個坐姿,瞧。


    兩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閃開來,都默不作聲,幹脆一人扯住一邊,一拖。


    乳鴿的兩隻翅膀分離,兩人再對望一眼,將翅膀盛到小碗裏,同時遞向太史闌,“姐姐(嫂嫂)請……”


    異口同聲。當啷一聲,兩個裝了乳鴿翅膀的金邊小碗再再次相撞。


    太史闌噗地一聲笑出來。


    那兩人臉色都瞬間成了大紅布,慌忙將小碗往太史闌麵前一墩,慌慌張張坐下,都趕緊操起筷子吃東西好掩飾尷尬,誰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的臘味合蒸,啪一聲,兩雙筷子再次撞在一起。


    太史闌這回忍住了笑,將兩個小碗推到兩人麵前,道:“一人一個,各自吃,這回可不會撞筷子了。”


    兩人低著頭,連客氣都忘記了,趕緊端過小碗,埋頭吃


    。邰世濤吃得狼吞虎咽,將骨頭咬得格格響,毫無平日大家子弟風範,容榕吃得細致優雅,一邊吃一邊偷偷瞟他。


    太史闌搖搖頭,自己隨便夾了些東西吃著,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裏有點煩躁,看著身邊這對活寶,心情才稍稍平靜些。


    ……


    總督府院子後,負責督造擴建工程的管事在給工人們派發工錢,一排排大車在巷子外等著。


    這些給總督府做過工的工人,將會在拿到工錢後,立即被送上這些大車,送出城外,到城外幫助一些村莊架橋,這是總督府為這些工人安排的活計,同時也是為了盯緊這些人的行蹤,確保他們在太史闌生產前後,無法再接近總督府,無法再傳遞任何消息給別人。


    這也是容楚的安排。容楚一直認為,總督府的擴建會是一個不安定因素,但當時擴建已經開始,無緣無故叫停不合適,太史闌也不以為然,認為不必小心過度,也不必剝奪了別人的生路。所以擴建繼續進行,隻是事後做好防備。


    工人都已經領過工錢,要上車了,忽然一個黑瘦少年發出一聲驚叫。


    “怎麽了?”那管事走過去,認出這少年就是那個北方難民。這少年雖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卻從不打折扣,而且氣力也大,一人抵兩人用,管事對他印象不錯。


    “大爺……”那少年張大驚惶的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給我的簪子丟了……”


    “一個簪子,不值什麽。”管事不以為然,“總督府工錢不低,別傷心了。要麽幫你在這四周找找。”


    一群工人都低頭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淚道:“……簪子不值什麽,隻是個銅包銀的……但那是我娘的陪嫁……剩下的最後一件……我娘死在逃荒路上……臨終前就留了這個給我……”


    眾人都是窮出身,聽著便忍不住唏噓,都主動幫他尋找,一旁看守大車的人雖然有些不耐,卻也等著。大家都知道總督大人雖然冷峻,卻最是憐貧惜苦,尤其不允許仗勢欺人之類的事情發生,誰也不敢吵鬧起來,給自己帶來麻煩。


    找了一圈沒找著,有人便道:“莫不是剛才落在了府裏?”


    眾人都有讚同之色,剛才最後一遍檢查密道,都是彎身低頭,一遍遍摸過去的,又不許點燈作業,東西在那時候掉落,再正常不過


    。


    管事皺皺眉,道:“已經結束的工程,不允許再進入。這是史姑娘的命令。”


    那黑瘦少年也不懇求,隻坐在地上哭泣,一遍遍在牆根下,石頭底摸索,烏黑的手指沾滿了穢物,指甲也漸漸翻了起來,眼淚一滴滴滴在汙濁的手指上,衝出一條條泛白的溝。


    眾人瞧著不忍,也知道他這樣找是徒勞,東西如果在這裏,這麽多人幫忙尋,早就看見了。


    管事也開始猶豫,這孩子不肯放棄,如果硬拉他上車,一路哭過去,到時候他倒背個仗勢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誤時辰,城外村子那邊還等著呢。


    眾人也在紛紛求情,那管事想著,也不必讓他進去,隻讓他在外圍轉轉找找,好歹安他的心,也算有個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門的人說,我的工牌落在裏頭院子的花石上,派你進去拿。你在前頭院子裏找找就罷了,剛才咱們去的地方可不許靠近,那裏我們也進不了。”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滿臉都是感激的淚水,“我就在院子裏找找!找不到就罷了,絕不會靠近正廳和後頭的!”


    管事聽著這話,覺得似乎哪裏有點不對,不過又想不出什麽不對,點點頭,囑咐他快去快回,揮手讓他去了。


    黑瘦小子彎身離去,並沒有憑腰牌進入府門。脫離眾人視線後,他忽然直起腰,快步繞著圍牆走了一圈。


    隻是這麽一直腰,這少年剛才的畏縮可憐之態忽然都不見,眼眸閃動間光芒冷冽。


    他目光在牆上掃過。在一處牆根下停住,看了看那裏一個古怪的標記,抬起頭,對麵有棵大榕樹,枝繁葉茂,細碎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灑下來。


    他輕輕縱身,根本沒怎麽作勢,人已經到了樹梢。


    這裏離總督府還有點距離,但遠遠地,可以看見總督府前院


    。


    樹蔭裏有低低的對話傳來。


    “等了你好久!”


    “裏頭看守得太緊,一步自由都沒有,我是眼看要上車了,才冒險編個借口過來!”


    “廢話少說,那地道你確定在前院?”


    “不……可能是一個大工程,貫穿全院,我隻接觸了其中一部分……”


    “一部分有什麽用……”


    “有用……你可以選擇我知道的那部分。”


    “但她可未必會選擇你知道的那部分!”


    “自有辦法,你聽著……”聲音更加低了下去,過了一會,一個粗啞的聲音道:“議事廳……竟然在那裏……我還以為是她的房間……”


    “我來了這麽久,隻遠遠見過她一麵,還是背對著的……”黑瘦少年的聲音,“她這半年深居簡出,這不合她的性子。我曾經翻遍所有陰溝,找到了一些藥渣……”


    “怎麽?”


    “她可能懷孕了……”


    “啊!”樹中人似乎被這消息驚得忘記言語,“她不是還……還沒……”


    “這個賤人,她什麽事做不出?”黑瘦少年聲音充滿恨毒。


    “這麽大的事,你能確定?”


    “當然。”黑瘦少年冷笑。


    那個人懷孕時,因為胎像不穩保過胎,後來又試圖催產,她為她尋過名醫,對這些藥方最清楚不過。


    現在大家都淪落了,那位失去了孩子,被驅逐到偏宮,而她也被京中查得越來越緊的兒童失蹤案,逼得不得不找借口出京。一時無地方可去,想想發生的這許多事,受到的這許多罪,歸根結底都是太史闌那個賤人導致的,幹脆,就來靜海。


    千辛萬苦來了,不見到點血,怎麽對得起這一路籌謀辛苦?


    “如此甚好


    !”樹中人聲音滿是歡欣,“難怪她如此小心,原來現今當真是她最虛弱的時刻!”


    “你知道那邊的機關怎樣?”


    “我們不可能接觸到機關,但是我用了一點法子……你們可以試試……”


    “你有什麽好建議?”


    “總督府守衛嚴密,但最近卻顯得薄弱。海峽那邊打起來了,那幾個最厲害的都派了出去。但今晚他們都會趕回來,所以隻有今天下手。外頭守衛太多,直接闖也不行,你闖進來,她避進去,往烏龜殼裏一縮,咱們還是白用功。”


    “那你說怎麽做……”


    “咱們兩路人馬,一路虛張聲勢,逼她進入密室,一路提前進入密室,在那裏守株待兔,她不是挖了個坑避險嗎?就讓她順便把自己也給埋了吧!”


    “好主意,密道進入方式你有沒有?”


    “用我的辦法……”


    片刻後,樹葉拂動,黑瘦少年無聲下了樹,順著牆角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用腰牌到府裏轉了一圈,目光在議事廳嚴密的窗簾上掃了掃,隨即快速地出了府,滿麵沮喪地將腰牌還給了管事。


    眾人一看他那模樣,就知道東西沒找著,都安慰了他幾句,管事便趕緊安排人上車出發。


    路走了一截的時候,遇上一個大坑,車子狠狠顛了一下,隱約有人聽見似乎有噗通一響,因為車子裏很擠,一時也看不出什麽,也便算了,到了地頭清點人數,發現那個黑瘦瘸子不見了。


    管事怔了一會兒,想著那孩子可能還是不死心,回去找母親紀念物了,歎了口氣,命令這邊先開工,準備等事情忙完,回頭再和府裏大管家稟告一聲。


    ……


    這似乎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議事廳隔壁的飯廳裏,三人之席剛剛進行沒多久


    。


    簾子拉得緊密,將裏外的視線都遮擋,太史闌自然也不會看見一個在花園裏尋找母親遺物的工人。


    密閉的簾子擋住陽光,大白天屋子也點著燈,太史闌覺得悶氣,一邊給兩人布菜,一邊有所感觸地道:“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在一起吃飯,不用再偷偷摸摸。”


    “姐姐,你放心。”邰世濤給她夾菜,“我一定做到。”


    正在這時容榕也起身給太史闌舀湯,兩人的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邰世濤慌忙縮手,容榕一驚,手腕一翻,一勺熱湯都澆在邰世濤手背上。


    太史闌扶額——今天這頓飯能吃好嗎?


    “燙著了?”容榕立即扔下勺子和碗,要去看邰世濤傷口,邰世濤要縮手,容榕早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指尖,仔細看看已經燙紅的手背,俯下臉道:“我給你吹吹。”


    太史闌立即低頭吃飯,忽然對食物很有興趣的模樣。


    容榕低下頭輕輕吹,檀口香芬,紅唇嬌豔,邰世濤奪也不是,不奪也不是,臉漲得通紅,太史闌低頭吃飯,一眼不瞧,她越不瞧,邰世濤越心急,下了狠心要狠狠奪回手,太史闌忽然慢條斯理地道:“男孩子要有紳士風度。”


    邰世濤一僵,容榕已經醒覺,立即放開手,臉紅紅地坐了回去,太史闌轉頭對史小翠,“我記得我那屋子裏有治燙傷的膏藥,拿些過來。”


    太史闌的屋子,除了親信不許別人進去,史小翠微微猶豫,但看著四麵護衛謹嚴,也就轉身去了。


    剩下兩個人也不吃飯了,容榕剛才情急失態,下意識嗬護,卻遭到邰世濤冷遇,此刻臉紅如血,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忽然又覺得委屈,眼眶裏有兩泡淚盈盈打轉,卻又倔強地不肯落下來。


    邰世濤坐得僵硬,將一顆飯吃來吃去。愣是吃了好久沒吃完。


    太史闌覺得今天這頓飯無論如何都不能好好吃完了。


    她對邰世濤使個眼色,示意他說點軟話,無論如何,他剛才奪手的動作太過無禮。


    邰世濤這回卻堅決不接她的眼色,緊緊抿著唇


    。


    他此刻心情很是懊惱。他和姐姐咫尺天涯,難得一見,一起吃飯更是今年第一次,他從昨天聽說總督宴請少帥就開始期待,為此在少帥麵前轉來轉去,極盡殷勤,果然少帥派了他去,他心花怒放。想著不僅可以見見姐姐,說不定還可以單獨說上幾句話,說不定還可以和姐姐一起吃頓飯。最後這個幾乎是夢想,可是他不能抑製地想了大半夜,天明才朦朧睡去。


    好容易來了,見上了,說上話了,單獨相處了,甚至還真的可以共餐了,他歡喜得心都要炸了,誰知道,容榕來了。


    他並不抗拒她來,卻有點不願意她這時候來,有她在,很多話沒法和姐姐說,他也沒有想到她來之後情勢會變這麽尷尬,此刻一頓好好的飯吃成這樣,連姐姐都受了影響。


    邰世濤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扭頭去看窗外的花,可簾子遮住了人的視線,陰霾籠罩了明朗的心情,他看不見任何風景。


    太史闌心中也有些遺憾,遺憾這頓難得的飯沒法好好吃。她理解邰世濤的心情,他重情重義,也情緒分明,他一定很期待這次見麵,並討厭所有幹擾的人。如果麵前不是於他有恩的容榕,世濤臉色會更難看些。


    但這話她也不好拿去和容榕解釋,難道要和她說,世濤對你已經夠客氣了?容榕可不是她八風不動的太史闌。


    飯是沒法吃了,這樣三個人僵持著也太尷尬,太史闌心裏歎口氣。無論如何,世濤和容榕都是難得來一次,不能這樣尷尬到底。


    她腹中有些不舒服,一墜一墜的,不過最近幾天都這樣,她也沒太當回事。想了想,緩緩起身,道:“融融,我這前院的花園裏,移栽了一些南洋樹木,聽說你擅長養花,去幫我瞧瞧。”


    容榕點了點頭,立即起身。太史闌又對邰世濤道:“你再吃些,我們飽了。”


    邰世濤垂頭看著飯碗,點頭。


    容榕看他一眼,垂頭不語,扶了太史闌出去。從議事廳側門出去,走過一條回廊就是花園,園子裏沒什麽奇花異草,隻有稀稀拉拉幾棵怪樹,充滿彰顯了太史闌怪異的欣賞口味。


    好在兩人一個不是真心要請教園藝,一個也無心園藝,根本沒進園子,就在回廊上一坐一站著說話


    。


    “容榕。”太史闌猶豫了一下,終於道,“世濤他很不容易,你要體諒。”


    “嫂嫂。”容榕卻似在走神,好一陣子才怔怔道,“我是不是命不好?”


    “你這是什麽話?”


    “我覺得我命不好。”容榕轉頭看她,目光清亮,“我雖然是國公府唯一的小姐,但我也是庶女。我的姨娘,是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我從小就養在夫人那裏,十歲之前我我都沒見過姨娘。夫人待我好,卻好不到心尖骨肉裏,很多次我病得快死了,想要見姨娘,但因為夫人不許姨娘進入她的院子,我也就沒法見到她。十歲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長什麽樣子。”


    太史闌默然,她對老國公的那房妾室也很有疑問,看老國公夫妻情深,不該有妾室的。而且以夫人那種性子,真要老國公背叛了她,隻怕也不會容忍。不過她向來是個不愛八卦的性子,也就沒有問過。


    如今聽容榕忽然說起小時候的事,心中也有幾分憐憫,小小孩子,重病纏身,卻沒有母親在身邊嗬護,難免心中要留幾分遺憾。


    沒媽的孩子過的是什麽日子,她明白。


    她拍了拍容榕的手,容榕回頭看她一眼,神情倒還平靜,道:“我那姨娘,當初是給爹爹衝喜的。爹爹和西番一場大戰,受了重傷,昏迷不醒,藥石無效,不知道哪裏來的遊方道士,說隻有娶個人給爹爹衝喜才行。還指出了那人的方位和屬相,符合條件的隻有我姨娘,當時軍中還有爹爹的族中長輩在,當即就把我娘抬了過來,在臨近軍營的小鎮上租了房子,安排我娘伺候爹爹。爹爹昏迷了三個月,都是娘衣不解帶地伺候,他醒來的時候是一個晚上,當時燈光昏暗,爹爹神智還不是很清楚,後來……後來就……”她低下頭,臉紅了紅。


    太史闌這才明白國公府姨娘的由來,這女子是對老公爺有恩的,難怪夫妻二人雖然不願,也終究留了下來。


    她眯著眼睛,想幸虧容楚交卸了兵權,這種好事兒,他就別想了。


    “我從小有娘等於沒娘,是個女孩卻做個男孩養,做男孩卻又沒有其餘男孩的自由,整天關在屋子裏發悶,等著我到十五歲,可以恢複女身,然後就可以打發我嫁人


    。我等十五年,等著從這個牢籠,嫁到那個牢籠。”


    太史闌皺皺眉,覺得容榕這話雖然聽著刻薄了些,但事實上,似乎真的是這樣的。


    命運對這金尊玉貴的國公府唯一小姐,其實並不寬厚。


    “我怎麽可能真的認為自己是男人?”容榕苦笑一聲,“從十三歲起,嬤嬤就開始對我各種暗示,十四歲時我來了月事……我心裏很明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將來,我還堅持著我是男孩子,隻不過是不願意屈服於那樣的將來而已。”


    太史闌點點頭,她也猜到容榕早已明白,隻是一直在裝傻,一旦回複女身,她的青春也就結束了。


    她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


    “可是我還是命不好。”容榕有點茫然地道,“我想要找到一個特別的,能帶我飛出去的人。改變一輩子困死深宅大院的命運。我遇見了你,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能,哪怕你是個女人,但你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所以我不管你是哥哥的女人,也不管我自己也是個女人,死皮賴臉地纏上你,心裏明明知道這樣不對,其實還是沒指望,但是我丟不下,因為除了你,我再見不到任何可以給我機會的人了。”


    “你走了,我也跟著來了,從這點上來說,你還是給了我機會。然後我遇見世濤……”


    她忽然頓住了。


    太史闌看著她嬌俏的,卻隱隱聚著愁緒的側影。既然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那麽她對世濤就不是一時興趣,她是真正想將自己的一生,拴在這個年輕卻又注定要高飛的少年身上。


    “我說我命不好。”她第三次重複道,“我總是喜歡錯了人。上一次,我喜歡了我的嫂子,這一次,我喜歡的人,還是喜歡我嫂子。”


    ------題外話------


    以為今天能寫到太史闌發作了臨產的,結果還是沒寫到。


    另外,我應該是,一隻,親媽。嚎叫得太早的,小心將來賠我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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