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幽州十一城頻頻降臨天災,秦帝不惜耗廢巨資將中州虞山天台寺大肆修葺了一番,此六年間,每逢農曆初一皆攜文武百官進香拜佛,以求國泰民安。不知是否是秦帝誠意感化了上蒼,其後六年竟真的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一派欣欣向榮之氣。


    剛入大寒,臨邛接連幾日皆是雨雪瀌瀌,長街景色翳翳,枝椏枯榮,白石蒼蒼,滿眼皆是一色,不禁使人心中戚戚。


    漫天大雪中,有一輛不起眼的青蓋安車悠悠穿行數裏,所過之處無一不是閑人避讓。主人似乎很是焦急,不時從厚厚的幃簾內傳來催促之聲,輪軸重重軋過地麵,揚起細碎如沫的雪渣。


    穿街過巷,複行數裏,終於停在一座門庭若市的府邸前。


    來不及取來杌凳,便從車內探出一個著纏錦鑲毛烏鬥篷、頭戴旎黑兜帽的身影,直接踩著車夫的背慌張落地,隨手理了理長襟,又接過下人遞來的禮品。


    他徐徐抬起頭來,乍見鐵畫銀鉤的三個燙金螺匾大字——“慕王府”,好似被吞噬在重重霏霙之中,有一瞬,竟無法看得清晰。


    對於許多人來說,這三個字就足以令他們感到膽戰心驚,短短七年時間,這裏的主人從無權無勢的遺腹子,到能與東宮分庭抗禮的野心家,可見慕王府主人的心機城府之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仿佛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們這些人臣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何不懼,如何不怕?


    “勞煩通稟一聲,兵部尚書孔文韜拜見。”


    他抹了把額上虛汗,靜候門前。


    再過幾天便是新年,平時明麵兒上不敢送禮的,便趁著大好時機趕緊送了,有不好相求的事情,也趕著日子一並求了。聽說送去東宮的禮品更是數不勝數,那位謙和的太子笑盈盈一概收下,但等新年一過,卻又給挨家挨戶送還回來,但到底是將表麵功夫做的極好,也不掃了各家麵子……


    孔文韜四下一望,除了他一個,再沒有人前來拜訪慕王,非是不敢,而是慕王早便有言在先,不讓人過府打攪。


    而他其實也是趁今日大雪封門,偷偷前來!畢竟他一個當朝權貴,與秦帝並不信任的王爺私下授麵,傳出去,怎麽都不好聽!


    垂目盯著手上厚禮,為了那個不成器的獨子,再深的泥潭他也要闖上一闖!


    風雪交加中哆嗦著等了半刻有餘,回稟的門房才不急不緩地從府內踱出,對著發絲淩亂頗有些狼狽的朝廷二品大員施了個禮,方悠悠說道:“主子身體微恙,概不見外客,大人請回吧。”


    孔文韜一愣,他掌管兵部二十載,怎麽說也可算是聖上麵前的紅人,向來隻有給別人下馬威的份,不想今日卻叫他嚐盡了苦頭。


    他呼出一口白氣,耐著性子道:“請容小友再去通稟一次,就說下官確有要緊的事!”


    門房小廝頷首,轉身去了。


    又過了半刻,門房從府內悠悠走出,微微一揖:“我家主子說了,再要緊的事也不見。”


    孔文韜鎖眉沉吟,心中冒出幾分疑惑來,這位慕王爺如此揪著他兒子不放,難道不是為了威脅他這個尚書,從而牟取利益麽?一次不見便罷了,他隻當是下馬威,但兩次還不見,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連續吃了兩次閉門羹,再極力掩飾,他的臉上仍然滲出了絲絲不悅,但又一想,自己的兒子在這虎穴之中不知要受多大的罪!於是強行按捺不滿,思忖了片刻,又道:“聽聞主染了風寒,孔某略備薄禮,前來探望。還請小友再行通稟。”


    這下連始終淡然的門房也忍不住覷了他一眼,見他猶自不死心,也隻得點頭道:“大人請稍後。”


    再候了半刻,門房複返,卻帶來了一個不同前兩次的答案:“大人請進,隨我前來。”


    孔文韜頷首,動了動已然僵硬的雙腿,跟著門房進了府。


    那位不被允許上朝卻能掌控帝都風雲的慕千歲,果然心思難測,舉世無雙。哦不,或許說,唯有東宮那人才能與他相媲美了吧!


    孔文韜心中一歎,便隨人進了一間內室,室中燃有兩盆炭火,與外間天寒地凍成反比,炙熱而滾燙,霎時去了一身寒意。衣上冰渣消融,化成點點水漬,暈在深黑的大氅上。


    門被輕輕闔上,孔文韜摘下兜帽,這才著眼打量起房間,似是專門為了待客而設,僅一張弦絲雕花細木香案並兩方鹿毛軟席、一對青銅九醨百合精鼎、四幅出自名家之手的仕女丹青圖,還有案上一隻突突沸騰的棗泥小爐,泛著嫋嫋煙韻,簡潔而雅致。案後有一人慵懶倚著靠背,麵前隔著回紋雲錦珠綾華帳,看不清容貌,明明是一道孑然孤冷的身影,卻似攜著千軍萬馬之勢,淩厲而張狂,一瞬令他喘不過氣來。


    從他七年前回到大秦,便一直待在聖上封賞的府邸之中,一步也未踏出,沒有人見過這位傳聞中的慕王爺究竟長得什麽樣子,就像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暗中牽製了半個朝廷一樣。


    孔文韜正要下跪行禮,卻聽帳後傳來個聲音:“孔先生坐吧,既然不是以兵部尚書的身份過府,便不用行禮了。”


    他微微一怔,隨後不再多言,徑自坐在了案幾對麵,目光定定看著前方,似要穿透眼前礙事的簾子,將那人看個分明!


    茶水汩汩,熱浪滾滾,他似在這裏候了多時,仿佛早已知道他會於今日上門求見。


    雖說慕府權勢滔天,令東宮也不得不忌憚,但再大還能大得過聖上?想拿他兒子逼他就範,莫說那位深不可測的太子,就是其餘幾個頭腦簡單的皇子也不會想出這樣有害無利的招兒來!


    要知道在權利的漩渦中浮遊掙紮,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即便能令他低頭一時,又如何他保證將來不會反咬他一口?這樣的棋子太難掌控,也太危險!


    他在心中擬好措辭,開口道:“犬子膽大包天,竟敢夜闖慕王府,老夫今日是特地前來請罪的!隻是……殿下私下扣押,怕是不合法度吧?”


    “哦?什麽法度?”


    孔文韜一愣,沒想到這慕王爺還是個喜歡耍無賴的!


    他正要開口解釋,沒有聖上的諭令,除了刑部和大理寺,沒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拘留犯人,就算是千金之軀的王爺也一樣!隻是話到嘴邊,卻被那人生生打斷:“本王隻是與先生開個玩笑罷了,令子安然無恙,現在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先生大可放心——對了,今早出門時,先生可有避過耳目?”


    孔文韜皺了皺眉,雖不知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但還是很快答道:“老夫從後門離開,中途換了一輛行車,應當沒有耳目跟隨。”


    “嗬嗬,當真沒有耳目跟隨?”


    他如此反問,瞬間令孔文韜渾身僵了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茶煙在他麵前飄揚聚散,明明屋中溫暖,他卻陡然如墜冰窖,冷汗一層層泛上額間。


    他終於知道了,這男人抓了他的兒子,卻又為何無緣無故放了他!他這是……在逼他呀!他故意引他前來,並拖延時間讓被甩掉的探子跟上來,然後……所有人都會怎麽想?兵部尚書孔文韜鬼鬼祟祟離府,原來是要去拜見慕王爺!


    這個男人要的並不是一時的好處,而是永遠的忠誠!


    有了今天這一遭,各大陣營都會將他列入慕府的名單,他就算生了一百張嘴,也狡辯不清!


    孔文韜霍然顫抖起來,東宮與各皇子之間的兄弟鬩牆、明爭暗鬥,他聰明地選擇了明哲保身,卻不想……到頭來還是躲不過此劫!


    想到這,縱是在朝局中曆經多年風雨的棟梁之臣也不禁苦笑一聲。


    “先生何故愁眉不展?可是嫌這‘巴山綠焦’不合心意?”


    孔文韜驟然回神,麵上一笑,“王爺說笑了,‘綠焦’乃茶中之王,老夫怎敢厭棄?隻是這品茶之人心中戚戚,縱絕世珍品入口,也食不知味,如同嚼蠟矣。”


    “哦?那先生因何而慮?”


    孔文韜聞言身形忽起,退後一步直接行了個大禮,頭抵著手背,聲音微沉,終於認命道:“望王爺高抬貴手!”


    “先生此話怎講?”


    孔文韜虛汗一冒,聲音更低,“老夫願為王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簾後那人一聲輕笑,卻將孔文韜生生嚇出一身雞皮疙瘩,“先生此話差矣,本王與先生隻是君子之交,以茶會晤罷了,恩?”


    孔文韜心中大石卻倏地落地,起身長揖道:“多謝王爺!”


    走出深宅時,大雪未停,卷著風稀稀疏疏地飄著,長街之上不見熙攘,反而有種淡淡的寂寥。孔文韜沉沉地發出一聲歎息,背後輝煌的朱門碧瓦似一張巨口,牢牢咬住了他的七寸。


    他不敢回頭,腳底生風,就怕慢一步,便真的是萬劫不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妃朝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笙聲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笙聲慢並收藏帝妃朝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