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笙進營帳的時候,陸為之果然在煎藥。一張臉隱在氤氳的藥氣之後,憑添一分神秘。


    見她進來,小老兒隻是抬了抬眼皮,半點訝色也無,複又低頭繼續煎藥。


    他的眸底是看破世事滄桑的從容,是到了那種年紀的人獨有的風騷。


    葉笙雖然昨日才來軍營,但她耳朵好,睡的淺,將士們的睡前夜談她都聽得見,自然對這位陸軍醫不陌生。陸為之是軍營裏年歲最長的,除了將軍雲少凰之外,屬他最得眾人尊敬,且與雲少凰又是忘年之交,算是軍營裏最特殊的人了。


    因此,當葉笙看到眼前的小老兒一邊看著爐火,一邊啃著半個窩窩頭時,也沒有任何意外。


    營帳內沒有點火盆,但因為一排藥爐的關係,並不覺得冷。陸為之吃好窩窩,轉手拿了杯茶呷了口,然後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將蒲扇丟給葉笙,自己朝榻上躺去。


    葉笙不慌不忙地接住蒲扇,臉上沒有半分異色,自覺地蹲在了藥爐邊上,開始煎藥。她本就是來向陸軍醫討藥煎的,現在這般倒還如了願了。


    二人見麵,一句寒暄也無,仿佛相識多年的老友,極有默契,一個閉著眼睛打盹,一個認真煎藥,難得的寧靜祥和。


    過了兩刻,營帳的簾子被人挑起,葉笙抬頭看去,見一名小兵偷偷摸摸進了來。他先是看到了正在煎藥的葉笙,微微一怔,轉而看向榻上的陸為之,神色躊躇。


    “有老夫在,你怕什麽?”陸為之睜開眼睛,嗤了一聲。


    小兵連忙走上前去,將腰間的一個小囊解下,遞給他道:“哎喲,陸爺,這事兒若是被將軍曉得了,非得扒了小的一層皮!”


    陸為之邊接邊挑眉,輕哼,“那小子不懂人情世故,連老夫的酒也敢沒收,真是膽子大了!”他一把揪開囊蓋,立時仰頭飲下兩口,解了饞,才有幾分好心情,搖頭晃腦道,“日日喝茶,喝得嘴裏快淡出個鳥來……嘿,你說凰小子自己不喝酒也就罷了,還不讓別人喝,這叫什麽理兒嘛!”


    小兵聞言,也點頭應和,“以前在西疆的時候,將軍也沒少喝,酩酊大醉露宿野外也是有的,隻不過自從來了帝都就喝得少了。”說到這,他略作停頓,似是想起了什麽,壓低了聲兒道,“還不是因為前些日子胡大和劉二鬧出的事兒麽……還害得咱們也一起陪著受罰!”


    陸為之胡子一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氣惱,“這倆人也是腦袋不靈光的,竟去楚館尋歡作樂!軍規軍紀在前,悄沒生息不被將軍發現也就罷了,嘿,他倆倒好,不僅在頤芳居大鬧了一場,還為了個女人得罪宣平侯府的二公子!”


    小兵苦了臉道:“可不是麽,宣平侯府乃簪纓富貴之家,京裏多少貴族都比不上!且宣平侯年輕時征戰四方,替聖上打下半壁江山,深得聖上器重。如今兩個女兒都嫁入了宮中,一個執掌中宮,一個四妃之首,地位皆是不凡。那高二公子有如此靠山,平素就在上郢橫行霸道慣了,吃了虧怎肯罷休?直接一狀告去了皇後那兒,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心仁德,從中調停,胡大和劉二怕是早就遭殃了!”


    陸為之有些不屑,“宣平侯府算什麽,皇帝是看重他們背後的勢力,那含椿高氏近些年幾乎將淮左五洲的經商貿易都納在手中,如何不令皇帝忌諱?若不是為了製衡閬陽陸氏,皇帝早就出手拔出這顆毒瘤了!”


    小兵突然嘿嘿一笑,朝陸為之眨了眨眼,“陸爺,您不是也姓陸麽,與閬陽陸氏五百年前是一家,說不準您去大將軍府還能尋到個不錯的差事?”


    陸為之被他氣笑了,抬手一個暴栗打在他頭上,“混小子,老夫隻會摸脈治病,真要去大將軍府做事還不得磨去一層皮咯?”他胡子一翹,又道,“再說了,就算他閬陽陸氏門楣再高,再是榮光,老夫也不屑他!畢竟那高門大院,水太深,一不小心就要淹死人哪!”說罷,他抬手又飲下一口美酒,咂了咂嘴,誇獎:“哈哈哈,這次尋的酒不錯,哪個樓的?”


    小兵挨了打,卻也還是笑嘻嘻的模樣,拍馬屁道:“是清平樓的梨花釀,小的與那裏的夥計有些來往,特意叫他裝的好酒孝敬陸爺。”


    陸為之兩頰有些微醺的酡紅,笑罵了句:“兔崽子,怎麽前些日不子見孝敬?”


    “嘿嘿,這兩日臨近年關,許多公子哥相會吃酒……”


    他話未說完,就又被陸為之敲了一記,佯怒道:“好小子,原來是拿了人家吃剩下的酒?”


    小兵縮了縮脖子,委屈地嘟噥:“能弄酒來就不錯了,要不是看在您曾經救過我的份兒上,這酒我可就自己私藏了……”


    “說什麽呢?”陸為之瞪了瞪眼,剛要抬腳,那小兵驚呼一聲,轉頭跑沒影了。


    “哼,算你小子溜得快!”陸為之坐起身子,咕嘟咕嘟飲下幾口,暢快地舒了口氣,然後抬眸瞟了瞟自始至終都在專心煎藥的葉笙。


    隻見那少年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表情淡然,仿佛沒將剛才的談話聽進耳朵去。他不由撇了撇嘴,拿起桌上的茶杯,從囊中倒出酒來,徑自放去了葉笙旁邊,大方道,“喏,可別說老夫愛吃獨食。”


    葉笙眼有笑意,恭敬不如從命地拿起杯子,一口喝下,竟是滴酒不落。然後亮了亮空杯,淡淡說道:“多謝陸爺。”


    陸為之見他樣似文弱書生,酒量卻不差,不覺訝異地挑眉,“小子,你倒是痛快。”


    “尚不及陸爺半分。”葉笙謙遜道。


    聞言,陸為之開懷笑了起來,也不拿架了,幹脆坐在他身邊的另外一張板凳上,又滿了一杯酒給他,“好!老夫今日難得高興,來來來,咱們不醉不歸!”


    這次葉笙卻沒接,推辭道:“陸爺,今兒不是喝酒的時候。青天白日裏,若是咱們真醉的不省人事,叫將軍知道了,受罰的可不是小的。”隨即起身拿了塊濕布蓋在冒煙的藥壺上,小心地倒了碗湯藥出來,看著呆愣的陸為之輕輕一笑,“小的知道自個兒的身份,就不叨擾陸爺了。還有,若是將軍和陸爺真這麽好奇小的,也不用拐彎抹角處處試探,小的隻能告訴你們,那些鍾鳴鼎食的京中貴門,小的一概不識,小的隻是大秦普通百姓罷了,倘若陸爺再不信,那小的也沒法子了。”


    她輕輕巧巧說完一番話,點了點頭以示告退,捧著藥碗走出了營帳。


    陸為之還保持著遞酒杯的動作,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的聲音,才恍然回神,表情扭曲了一瞬,抬手便將杯中的酒喝了幹淨。不管他是誰,總之不是含椿高氏派來的,也不是閬陽陸氏派來的,就好!


    耽擱了一會兒,等葉笙回到主帳,已經過了辰時。


    好在雲少凰早有吩咐,到了點便有會人送飯菜過來。一進帳子,她就看見了放在桌上的碗碟,與昨日相同,一葷一素一盞茶。葉笙可不覺得軍營裏的人能天天吃到肉腥,想來也是雲少凰另外囑咐的。


    葉笙喂薑婉喝了藥,並不急著吃飯,出門向南,往那個放雜物的營帳走去。她那會兒聽陸為之說雪蓮是夷國貢品,想必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得來的,還是去找他商量一下的好。


    但是她剛走近營帳,就被兩個將士攔下了。


    葉笙垂著頭,說道:“勞煩二位大哥通稟一聲,小的有要事求見將軍。”


    兩個將士相視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警色,遂蹙了眉,不耐煩道:“將軍不在,你回去吧!”


    葉笙暗自挑眉,剛剛她還看見雲飛凰在校場練兵,怎麽才過了一會兒就不在了?待要再問,卻聽身後走來一人,接著響起蘇霈清朗的聲音:“發生什麽事了?”


    兩個將士一見他,言辭有些犀利地告狀:“這個人想見將軍,也不知有何目的!”


    葉笙兀自垂著頭,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對他們的針鋒相對充耳不聞,也不作任何辯駁。


    蘇霈皺了皺眉,罵道:“怎麽說話的?罰今日不準吃飯!”說完,他看向葉笙,麵上三分窘迫地道,“粗人說粗話,其實他們並沒有什麽惡意,葉小弟請見諒……”


    葉笙這才抬頭,對蘇霈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沒有放在心上。


    蘇霈瞥了眼營帳,說道:“這事兒他們倒沒有騙你,將軍真的不在軍營裏。練完兵他就離開了。”


    “是嗎……”葉笙思忖片刻,點點頭,“多謝霈兄,我知道了,那等將軍回來我再求見吧。”


    “葉小弟有什麽事?與我說也是一樣的。”蘇霈見她要走,有些好奇地問道。


    葉笙搖搖頭,露出抱歉的神色,“這件事兒霈兄幫不了我。”話落,她抬步朝主帳走去。


    蘇霈目送她離開,轉頭瞪了眼兩個守衛的將士。既然將軍吩咐下來要好生照顧他們兄妹,那這就是軍令,軍令如山,不容違抗,他們如今的做法已是陽奉陰違,若是叫將軍知道了,定要處罰!


    兩個將士惶恐地單膝跪下,一個道:“蘇參將,我們兄弟也是擔心將軍安危,一時衝動,這才出言冒犯了!”


    另一個附和:“是啊蘇參將,那個葉笙來路不清,誰知道他是不是心存歹意?知人知麵不知心,我等也是替將軍著想啊……”


    蘇霈冷冷看了他們一眼,“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上報,但下次還叫我看見你們為難葉小弟或是薑姑娘,就別怪我不顧及兄弟情分!”


    兩個將士冷汗刷的一冒,隻覺身上似壓了塊千斤巨石,瞬間喘不上氣來,隻得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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